1 清揚婉兮

冷宮之中，一位身着灰衫的女子躺在榻上，一只瘦弱的胳膊伸出來，無力的垂過榻沿。地上，幾只老鼠正肆無忌憚的跑來跑去，找尋着為數不多的食物殘渣。

“聽荷，水…”灰衫女子面色慘白，努力說出這句話。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子很快拿起桌上唯一一個沒有缺角的杯子，從壺中倒了水遞過去。“娘娘…”聽荷喚道。

灰衫女子掙紮着坐起，擺手道，“三十年了，我早已不是什麽娘娘了。我，叫蘇清挽。”聽荷帶着哭腔道，“娘娘，您這一世，太委屈了。”蘇清挽苦笑道，“是啊，原是我糊塗，活該被人欺負。”

聽荷瞧着灰衫女子越發糟糕的身體，啜泣道，“如果不是大小姐搶了您的位置，您才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啊，哪裏會在這冷宮裏度過三十年的歲月呢。”

蘇清挽的目光中透着怨恨與無奈，“如果有來世，若有來世，我蘇清挽一定不會這樣活。”話畢，蘇清挽拼命的咳嗽了起來。冷宮陰暗潮濕的環境，讓她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已是茍延殘喘。

聽荷趕緊拍打着蘇清挽的後背，試圖為她順過氣來。“吱呀”一聲，冷宮的大門應聲而開。陽光伴随着灰塵卷入殿內，蘇清挽咳嗽的更加厲害。

“皇後駕到，賤人還不上前請安。”一位小太監細着嗓子說道。一個雍容優雅的女聲傳來，“不必了。這是本宮的親妹妹，就算缺些禮數又怎麽樣呢？”

蘇清挽用瘦弱的手臂盡力擋住刺眼的陽光，這才看見一個身着正紅色鳳穿牡丹蜀錦的女子，頭上戴着九尾孔雀紅藍寶石釵，耳上是雞血寶石雕成的兩朵海棠花。再仔細瞧她的面容，分明是自己的長姐，當今的皇後蘇嫣然。

“怎麽？妹妹不認識本宮了？”蘇嫣然的聲音慵懶而挑釁。小太監奉承道，“娘娘容色豔麗無雙，想來是賤人不敢認了。”蘇嫣然果然呵呵一笑，“就你嘴甜。”

聽荷扶着蘇清挽，一臉怒氣的瞧着蘇嫣然，“我們娘娘已經在冷宮裏住了三十年，皇後娘娘還想怎樣？”蘇嫣然輕蔑道，“多嘴。”接着一個眼神使過去，身邊的兩個小太監很快把聽荷拉到了殿外。片刻，殿外的杖擊聲不絕于耳。

蘇清挽終于怒道，“住手，蘇嫣然，你趕緊放了聽荷。”蘇嫣然冷笑說道，“呦，我還以為妹妹變成啞巴了呢。原來還記得人話怎樣說。”蘇清挽吼道，“你搶了我的夫君，搶了我的皇後之位，今天又想來折辱我嗎？蘇嫣然，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

蘇嫣然聽言哈哈大笑，“本宮搶了你的？哈哈，真是可笑。你看清楚了，蘇清挽，如今不得好死的是你，穿着鳳袍母儀天下的是我，蘇嫣然。”

外面，聽荷的呼救聲越來越刺耳，終于漸漸沒了聲音。蘇清挽的眼神中透露着絕望，“蘇嫣然，你今日到底是來做什麽的？”蘇嫣然一笑，“實不相瞞，陛下前幾日殡天了。本宮的兒子馬上就要做皇帝了。本宮，馬上就是太後了。”

蘇清挽冷冷道，“怪不得，我瞧着你眼角會有這樣多的皺紋，原來已經是年邁的太後了。”蘇嫣然伸手撫向自己的眼角，惱怒道，“混賬，你還以為自己是當初那個傾國傾城的蘇清挽嗎？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膽敢指責本宮。”

“如果我真的這樣不值一提，姐姐你為何非要等到陛下殡天才敢來見我呢？讓我猜一猜，想必姐姐是害怕吧，害怕陛下知道，你關起來的是他的青梅竹馬，害怕陛下知道，你關起來的是他曾經的未婚妻子。”蘇清挽鎮定說道。

蘇嫣然被戳中了心事，惱羞成怒道，“胡說八道，你賤若蝼蟻，本宮要你的命易如反掌。”蘇清挽知道，聽荷已經被蘇嫣然的人打死，心中絕望，閉上雙眼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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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蘇清挽仍然不失美豔的容貌，蘇嫣然的心裏更加憤怒。“來人，給這間屋子四面都裝上鏡子，再把她的眼睛給我撐住。然後，給她服下牽機藥。本宮，要她自己看着自己如何不堪的死去，讓她看着自己一臉絕望的死去。”話畢，蘇嫣然帶着薄怒拂袖而去。

服過牽機藥的人，身體會不斷抽搐，如同織布機的牽機一般，身子與腿僵直，首尾相接。蘇清挽的眼睛被木簽撐的老大，望着鏡子中抽搐的自己，淚水不由得流了出來。

她仿佛看見一個小男孩與自己一起在禦花園玩耍，緊接着聽見自己的母親在身後輕輕呼喚着自己的名字。她的悲傷與思念與怨恨交織在一起，彙成了最後一句怒吼，“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緊接着，是無盡的黑暗與昏沉。

清挽，有你愛吃的荔枝到了，快出來吃吧。”窗外，一位身着赭紅色長裙的夫人跨過了垂花門說道。只見她的頭上密集的插滿了金玉之物，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室內，一張樸素的雕花軟榻上，蘇清挽被聲音吵醒。她睜開雙眼，一陣迷惑。自己不是在冷宮裏被賜死了嗎？這是哪裏？她坐起來仔細瞧着室內的擺設，才猛然發現這是蘇府，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努力的搖了搖頭，想把那些不堪的回憶重新拾起。蘇清挽，蘇府二小姐，是左相蘇槐與侍妾柳氏所生。大女兒則是嫡母所生，名喚蘇嫣然。

好在柳氏身世不俗，是當時右相柳彥的庶女，更與宮裏的順貴妃交好。而父親蘇槐曾是右相的門生，所以對母親十分尊重。因此，蘇清挽曾在父母親的呵護下，有過一段快樂自在的童年生活。

猶記得當時，母親常常帶着自己去宮裏找順貴妃談心。順貴妃育有一子，名喚趙承旭。每次母親與順貴妃談心的時候，自己就和趙承旭一起玩泥巴，玩花草。後來，順貴妃見蘇清挽與兒子十分投緣，便求了皇帝為蘇清挽和趙承旭定下了娃娃親。

卻不料，蘇清挽十歲的時候，右相柳彥因病離世，而自己的母親因為悲傷過度，也是得了一場大病就撒手人寰。幸而嫡母對自己尚算不錯，将自己撫養長大。

盡管嫡母溺愛自己的親生女兒蘇嫣然，可是對蘇清挽也是關懷備至，從不怠慢。因此，蘇清挽一直以為嫡母是個好人，卻不料嫡母一心觊觎的是母親留給自己的財産和自己與太子趙承旭的親事。

大婚之前，嫡母以為自己準備嫁妝為由，奪走了自己的所有財産。大婚那日，又以自己得了疫病為由，讓蘇嫣然代替自己成為了太子趙承旭的正妻。三月後，趙承旭繼位，蘇嫣然成為名正言順的國母。

蘇清挽這才明白，之前嫡母對自己所有的好都是為了騙取自己的信任，都是為了讓這最後一環的計劃能夠順利的實施。

而趙承旭知道事情的真相後，雖然十分惋惜，但終究相信了蘇清挽得疫病的事實。無奈之下，蘇清挽自己想盡了辦法，最後在舅舅柳國公的幫助下隐姓埋名以新秀女的身份嫁入了皇宮之中。

可是沒等見到趙承旭的面，就被皇後蘇嫣然以違犯宮規為由打入了冷宮。于是，蘇清挽在冷宮之中，一呆便是三十年。直到那一日，趙承旭駕崩，太後蘇嫣然終于有機會送來了一盞牽機藥，将自己賜死在冷宮。

當蘇清挽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時候，她的心裏十分歡喜。這一世，要重新活過，不僅要做一個恣意縱情的女子，更要把前世的仇怨都一五一十的了結。

她走到鏡子面前，瞧着自己穿着一件嶄新的藍羽繡花飛蝶長裙，膚若凝脂，唇紅微點，眉如墨畫，神若秋水含情，說不出的顧盼生姿。頭上是貴重的紅玉雕梅，配上幾朵香花。

她隐約記得這件衣服是嫡母送給自己的十七歲生日禮物，當時自己歡喜極了。所以，自己如今大約應當是十七歲多，而嫡姐蘇嫣然應當是十八歲。

“清挽，我在和你說話，怎麽不答應？”嫡母張氏一臉慈母柔情的走了進來。可如今的蘇清挽已不是當初幼稚的孩童。如今的蘇清挽只覺得嫡母這層僞裝讓人惡心，面上卻依舊笑着道：“多謝母親的荔枝。對了，姐姐那裏也分到了嗎？”

嫡母張氏笑道：“這季節荔枝貴重，自然是可着你先吃。你若是吃剩了，再給她。”說着，身後的下人拎了兩筐荔枝過來。蘇清挽随手撥弄了幾下，只見上面的一層是大而飽滿的，但下面卻多是小而帶傷的，心下明白，也不戳破，笑道：“多謝母親疼愛。”

張氏笑呵呵的說了句客氣，才道：“對了，聽說過幾日柳國公要給柳老夫人慶生，你可要去？”柳國公是蘇清挽的親舅舅，柳老夫人是蘇清挽的外祖母。盡管右相外祖父離世讓柳家的勢力大損，但柳老夫人作為先皇帝的長姐，當初的扈陽公主，如今依然牢牢的支撐着柳家不倒。

蘇清挽前世因為柳家規矩嚴苛，而從來不回去參加此類壽禮。而今，蘇清挽明白柳家才是自己的最大支撐，與柳家熱絡對自己有利無害。但她依舊假裝不情願道：“女兒也不想去，外祖母那規矩太大，總是拘束得很。”

“你一個人也的确拘束無趣。不如這樣，母親讓嫣然和你一塊去，你們也好作伴？”張氏用試探的語氣說道。蘇清挽心裏自然明白張氏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柳家的祖輩是歷代功臣，就連皇帝也要給三分薄面。外祖母慶生，向來是王侯皇嗣必到的。嫡母讓蘇嫣然和自己一塊去，無非是想給嫣然增加和這些皇子們交往的機會。

蘇清挽假意歡笑道，“這樣最好了。有姐姐陪我，我一個人就不孤單了。”張氏十分滿意蘇清挽的單純，笑笑道：“那我明日就把給你們做的新衣服給你送來。”

張氏走後不多時，一位身着綠衫豎着雙垂髻的小丫頭走了進來，蘇清挽一見，正是前世始終追随着自己的小丫頭聽荷。蘇清挽不由得含淚上前抱住了她道：“聽荷，你終于回來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聽荷被蘇清挽弄得滿頭霧水，“二小姐，你在說什麽呀？奴婢不就是去給您瞧瞧午膳好沒好的功夫嗎？”蘇清挽瞧着聽荷不解人情的樣子，止了淚水道，“下回不準去瞧，吩咐下人去。以後你只能跟着本小姐，傻丫頭。”

聽荷這句話倒是聽懂了，嬉笑着點了點頭。“走吧，大小姐已經在等着了。”蘇清挽一聽要和蘇嫣然一起用午膳，心裏就堵得慌。好在還有不少弟弟妹妹作陪，自己也不至于太反感。

蘇清挽帶着笑意走進殿內的時候，蘇嫣然正端坐在上首等候着她。瞧着這位天仙似得精致面容，蘇嫣然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妹妹來的可真早，倒是讓我們好等。”

聽見蘇嫣然挑撥的話，蘇清挽坦然自若的說道：“妹妹總是貪睡，讓姐姐等着的确不應該。那以後我的飯食就端到我屋裏用吧。請恕妹妹不能作陪了。”蘇嫣然正要攔着，蘇清挽早已扭頭離去。

聽荷跟在蘇清挽後頭道：“小姐今兒這是怎麽了？大小姐平日對您最好不過的。”蘇清挽想起前生蘇嫣然送來的那碗牽機藥，笑道：“聽荷，有時候可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用心去看。”

幾日後，嫡母張氏派人給蘇清挽送來了衣物。那婆子笑道：“夫人說了，二小姐的衣物最重要，要華麗無匹，所以奴婢就先給您送來了。”蘇清挽拿眼一瞧，只見自己的衣服比起蘇嫣然的衣服的确華麗百倍，只是顏色卻極不适合自己。

蘇嫣然的衣服是嬌嫩的淺黃色，而自己卻是豔麗但老氣的紫色。若是前世的自己，尚且會以為嫡母是真的對自己好，可如今的自己哪裏不明白，嫡母分明是想讓蘇嫣然的風頭蓋過自己。蘇清挽笑道：“真是多謝母親的好意了。”

等到婆子走後，蘇清挽說道：“聽荷，在這件衣服外面繡上一層桃花紋镂空的白色蟬翼紗。”聽荷惑道：“可是這紗一蓋，這麽多華麗的寶石就模糊了呀。”蘇清挽笑道：“到時候你看就是了。”

另一邊，張氏和蘇嫣然說着悄悄話道：“娘給那個丫頭準備的衣服要多老氣就有多老氣，到時候就顯得咱們嫣然最漂亮了。”蘇嫣然笑道：“我就知道，娘對我最好。娘，您說，明天太子會去嗎？”

張氏點頭道：“你放心，往年都去，今年也不會落下。嫣兒，你可要記住，太子便是未來的天子。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表現，讓他記住你。最好還要挑撥太子和那丫頭的關系。”

蘇嫣然害羞的點點頭，“娘您放心吧，您的主意女兒早就記在心裏了，到時候會做好的。”張氏點點頭，“你姨母家的孫依芸也會去。若有事，她也會幫你。”蘇嫣然笑道：“依芸性子潑辣，倒是個中用的。”

張氏十分滿意蘇嫣然的聰慧，“就是這個意思。你可以拿她當刀子使，也省得自己出頭。你只需要保持你的乖巧懂事就好。”蘇嫣然點點頭。

次日，國公府上，前來賀壽的人絡繹不絕。大殿之中，大紅的裝飾與壽字格外顯眼。柳老夫人穿着一件福字格紋外衫坐在上首，其餘的女眷坐在左右，皆是衣衫高貴的官婦或小姐。

因為嫡庶有別，因此蘇嫣然先進殿賀壽。衆人只見蘇嫣然穿着嫩黃長裙，頭上是黃玉海棠，加上點點珍珠，溫柔秀麗的臉龐此刻顯得格外嬌嫩可人。衆人趕緊誇道：“蘇相的嫡女兒果然好相貌。”“誰若是娶了這嫣然小姐去，真是三生的福氣。”

蘇嫣然的面上羞得通紅，心裏卻十分歡喜，心想着一會太子瞧見自己，一定挪不開眼睛。接着，蘇清挽款步走了進來。只見她紫底白紗的長裙，寶石絢麗的光芒被白紗掩蓋的朦朦胧胧，讓人只覺流光浮動，翩然生姿。衆人方才瞧着蘇嫣然明麗的相貌已是覺得美麗動人，可此刻瞧着蘇清挽才明白什麽是恍若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