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森穆特離開之後,雨勢略小,天色卻越發暗沉。
薩卡拉行宮一處大殿跟前的小廣場上,前來避難的平民越聚越多。
人們冒着大雨,忍受着驚懼和對未來的擔憂拼命趕路而來,此刻他們大多又累又餓又怕,身上發冷,身體虛弱的便瑟瑟發抖。
很快人們嘗到了行宮廚房烤出來的面包,數量不多,每個人只有一小塊。
但足以讓這些平民極度感激。
松軟的、騰着熱氣的面包,不像平民們常吃的面包那樣堅硬而硌牙,一口咬下,滿口都是麥香和來自谷物的甜味,令人陶醉。
“沒想到,第一王妃是這麽和善的女人。”
“肯分給我們每人一口吃的。”
很多人捧着手裏的面包,看着,就是狠不下心将剩下的小半塊送入口中,最終還是送到了孩子或者是愛人那裏。
南娜和阿辛卻來禀報:“廚房說,帶來的糧食已經用掉了一半。”
“還有……柴火,可以用來煮水和烤面包的幹柴也剩得不多了。”
艾麗希知道她們在提醒什麽。
如果森穆特不能多帶些糧食回來,那麽聚在薩卡拉行宮裏的數百人,很快就都要挨餓。
在大河泛濫期間形成一座孤島,行宮将變成一座囚禁了數百人的囚籠。
艾麗希伸手揉揉眉心:這還真是令人頭疼。
阿辛見狀心疼地說:“您已經操勞了一整天,在大祭司回來之前,先回去休息一會兒吧!”
艾麗希确實覺得精神不濟,而且有南娜一直盯着,她也沒法兒親自上前幫忙,倒不如先去歇一會兒。
于是,南娜和阿辛将她送回臨時寝居,扶她在那座高大輝煌的轎辇大床邊坐下。
見到艾麗希一直眉心微蹙,阿辛立即小聲提醒:“王妃,其實您完全不必擔心。您難道忘了,跟我們一起來的人中有三十多個,都是給您預備的卡……”
“給我預備的卡?”
艾麗希疑惑地擡起頭。
她确實記得,這次從孟菲斯一起來的四五十個随從中,只有十幾個是以前自己用慣了的侍女、廚師與侍從。
其它還有三十多個年輕人,據說都是大神官夫人安排,跟随她一起到薩卡拉來的。
艾麗希突然明白了:她瞬間回想起了早晨德卡大叔給那個受了傷的年輕人傳遞卡的情景。
“他們都是随時準備給我卡的人?”
原來,那一個個看起來健康、年輕,卻待在隊伍裏沉默寡言的人,竟然都是大神官夫人為她事先安排下的預備血條。
如果艾麗希感到不适、受傷、生病……任何一種情況導致卡的缺失,都可以由這些人為她回血。
“對……”阿辛連連點頭。
南娜手裏抓着硬弓,原本想對艾麗希說點什麽,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您不必擔心……”阿辛繼續說道,“他們的父母子女全都住在大神官家裏,受大神官和夫人的照料,他們對您絕對忠誠。無論為您付出什麽,他們都心甘情願。”
艾麗希心想:可不是得絕對忠誠嗎?這些人的父母子女家人,都被大神官夫人扣在大神官家裏,為了親人的安危他們只能保持忠誠、心甘情願。
“王妃,如果真的需要,你就把他們關起來,讓他們餓着,為您節省口糧,這都可以……”
阿辛一面在将艾麗希身邊的芳香精油陶罐一一打開,一面自然而然地把這話說出口。
艾麗希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有如驚濤駭浪。
原來,原來這個時代的被統治者真的只是一群蝼蟻。人們一旦生而為平民,就意味着他們不止無法受到教育,必須無償付出勞動,更意味着他們連自己的卡,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控制,時刻準備着奉獻給貴族們。
阿辛卻是極其認真的:“王妃,如果您需要,阿辛也一樣可以為您付出一切,您是法老的第一王妃,是距離神明那麽近的人物,您要阿辛給您卡也可以,要阿辛做什麽都可以……”
艾麗希擡起頭看了南娜一眼,在戰神眷者眼裏看見了幾分無奈。
如果不是阿辛說得那樣真誠,艾麗希很難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會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一切。
這個世界的普通人,他們多麽真誠,多麽樸實,同時也是受了這世界多大的欺騙啊。
于是艾麗希扭過頭,對阿辛說:“安排他們所有人都到這裏來,我要見他們一面。”
阿辛立即恭順地垂首應下,轉身出去了。
南娜尴尬地對艾麗希說:“都是夫人安排的,夫人的個性,您也知道……”
大神官夫人,愛女如命,財大氣粗,說一不二……但她也同時視人命如草芥,活生生的一條又一條生命。在她眼裏,也只是為了保全親生愛女而事先預備下的血條而已。
轉眼間,阿辛已經帶着三十多個男男女女進來,他們年歲都不大,年紀在十五至二十歲出頭不等。
走進艾麗希的殿宇,人人都恭順地低着頭,阿辛一聲令下,這些血條們齊刷刷地跪下向艾麗希行禮。
“都把頭擡起來。”
艾麗希沉靜地命令。
人們木然地擡起頭,面對主人。
艾麗希看到的只有呆滞與麻木不仁,在這些血條們臉上,她幾乎看不到屬于人類的感情。
這是原身的母親,大神官夫人,為她精心準備的保命工具。
在艾麗希面前,他們只是些物資,看起來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意志。
“叫你們來,是想告訴你們——”
讓血條們挨個報了名字之後,艾麗希緩緩開口。
她所在的位置剛好讓她看見每一個人的表情。
三十多名男男女女,有些人聽見這話便露出驚恐和懼怕的表情。
他們大概在懼怕艾麗希會很快用掉他們。
“我們會在薩卡拉行宮好好住一陣。我要求你們保持正常飲食,時常活動,留意身體是否健康……”
艾麗希話說出口,才覺得沒準這會越描越黑,血條們越發認為自己将被使用。
确實,血條們一個個都繃緊了臉,有些人眼中更是直接流露出絕望。
于是艾麗希益發淡漠地說:“這裏還會有不少附近的平民與民伕前來避難,你們是我的人,我要你們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至少不能給我丢臉。”
這是符合原身人設的反應:艾麗希王妃,是一個對身邊人極好,極其護短的人物。她這個特點,無論是南娜還是阿辛,都很清楚。
血條們一個個驚呆着站在原地,能看得出他們終于有了些許正常心理活動:
什麽……王妃竟然還能允許平民到行宮來避難?
原來……不是在要求我們給王妃貢獻卡呀?
但這……可能嗎?大神官夫人是那樣的,王妃難道又是這樣的?
“現在在薩卡拉,我們這些人的命運都是連在一起的。”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艾麗希點到即止,不再多說,揮手讓阿辛把這些男女都帶下去,并且吩咐也給他們一些剛烤出的面包,讓他們先填飽肚子。
這些血條們木然行禮,像是能自己活動的人偶一般被帶了下去。
艾麗希感到困倦,于是告訴阿辛她要小憩片刻。
阿辛恭順地退下,而盡心盡責的南娜就站在她榻前守衛,讓艾麗希能夠放心地進入淺眠。
艾麗希閉上眼,卻總覺得她好像遺漏了什麽——某一件事、某一個人,甚至是某一句話……呼之欲出,她偏偏就是想不起是什麽。
在朦胧之中,艾麗希似乎看見剛才那三十多枚血條去而複返,圍在她面前,卻誰也不肯發言。
“你們……”
艾麗希開口想問。
誰知突然有一個人上前,右手一翻,露出一柄磨得锃亮的匕首。那柄匕首突地送進了艾麗希的胸膛。
“尊敬的王妃,我想您從今往後,再也不需要我們給您的卡了。”
手持利刃,出現在艾麗希面前的,不是那三十多個預備血條中的任何一個。
她身材嬌小,巴掌小臉,卻又一對大眼睛明亮如貓眼,眼上畫着濃郁的眼線——竟是對艾麗希無比忠誠、無比恭順的貼身侍女,阿辛。
艾麗希依稀覺得自己大叫了一聲,随即汗涔涔地醒來。
南娜手持硬弓,背着箭袋,正守在艾麗希身邊。她一邊警惕地觀察四周,一邊張開臂膀,護住艾麗希,同時輕聲地問:“小姐,您沒事吧!”
艾麗希翻身坐起。
“不,我沒事。”
她在醒來,睜眼,看到南娜的那一瞬間,突然記起了那件呼之欲出的事。
當初獅面神使宣布她懷了法老的孩子,南娜在興奮之際,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和我夢見的一樣。”
艾麗希一直懷疑阿蘇特是擁有一定直覺預感能力的人。
因此大祭司森穆特會面對将信将疑的民伕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知道!”
南娜會夢見她為之付出全部忠誠的小姐終将順利避開不幸的命運。
而她,不僅曾預感到薩卡拉行宮将會是對她至關重要的地點,也能在夢中遇見大神官夫人精心為她安排的血條們當面反水,奮力一擊。
最終那個操刀的是在她面前永遠最溫柔最恭順的貼身侍女——阿辛。
在南娜的追問下,艾麗希輕松地搖搖頭:“沒什麽。”
“做了個噩夢而已——”
艾麗希再次回到行宮的小廣場上,這時雨已經稍停。西面天邊的濃雲像是裂開了一道豁口,稍許透了點陽光下來,卻已經是日頭西沉,眼看就快要天黑了。行宮正殿跟前已經燃起松枝火把照明。
大祭司森穆特還沒有回來。
艾麗希剛想問問情況,耳畔陡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呃……”
“我為什麽會忘?”
“為什麽我連親生兒子都能忘掉?”
一名三十左右的壯漢踉踉跄跄地走進小廣場,撲通一聲跪倒,雙手撐住地面,失聲痛哭。
他穿着民伕中最常見的亞麻過膝袍,蹬着一雙舊草鞋,衣物和鞋子早已濕透,頭發緊緊地貼在前額上,卻也顧不上。
艾麗希被這壯漢扯着嗓子號得心裏發毛,連忙命南娜去問,才知道這個壯漢叫卡拉姆,是個被征去給艾麗希修陵的民伕,鳏夫,獨自拉扯着一個七八歲的兒子。
卡拉姆的兒子遠沒到為法老服勞役的年紀。但因為無人照管,也被帶去了民伕隊裏,跟在大人後面打打雜。
今天這個壯漢和同在一個民伕隊的漢子們一起撤出,趕來薩卡拉行宮。
這群壯漢們沒顧上搶救自家的家什,也沒顧上背糧食,卻沒忘了把他們修築工程用的一套測量器具給背了出來。
卡拉姆是這個民伕隊的隊長,責任在身,只惦記着測量器具重要,不容有失,帶着人緊趕慢趕,淌過大段大段的險阻道路才趕到行宮,卻發現兒子壓根兒不見蹤影。
卡拉姆想來想去,只想起他在隊裏的時候曾招呼了兒子一聲,讓那孩子別亂跑,跟上大隊。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見着兒子了。
現在再想轉回民伕隊的駐地,一來天色已晚,二來道路被水淹沒。卡拉姆縱使有膽回去找,也只會是有去無回。
“鳏夫帶孩子,少不了出這種纰漏喲!”
有人在悄悄嘆息。
卡拉姆自己顯然也懊悔不已,痛苦地嚎哭幾聲之後,只管跪在地上雙手撐地,将頭埋在雙肩之下低聲啜泣。
他唯一的孩子……大河已經開始泛濫,後果如何,他根本不敢想。
艾麗希默然站立在這個心碎已極的男人對面,覺得根本無從安慰。
一起守在道路兩側向來路張望的還有幾個德卡大叔的家人。
此前森穆特前往存放糧食的倉庫,需要有人帶路,年輕人大多不敢,反倒是年紀較長的絲毫不懼,紛紛主動要求帶路。
最終還是那位熱心的德卡大叔,因為對這附近的道路最為熟悉,被選中陪同森穆特前往。
此刻大祭司不見蹤影,德卡大叔的家人也分外心焦。
一時間,小廣場上的氣氛沉悶而緊張。
随着最後一絲日光沉入西方,小廣場被四周松脂火堆的光芒勉強照亮。
一陣風吹過,四周濤聲不斷,似乎大河近在咫尺,将薩卡拉行宮團團圍住。
這時,人人心中都存了命運未蔔這個念頭,多數人開始跪下,各自向他們崇拜的神明祈禱。
德卡大叔的家人站在一起,彼此相擁。南娜有時會走過去,輕聲安慰一兩句,或者是讓他們去喝點清水,吃點東西。
但這一家人和卡拉姆一樣,立在小廣場的門口,一動不動,完全沉浸在對親人的憂慮裏。
南娜只得走回來,問艾麗希:“您呢?您也在擔心大祭司大人嗎?”
艾麗希擡頭看了南娜一眼。
她怎麽可能擔心森穆特?
她擔心的明明是那些糧食。
艾麗希擁有劇透者的身份,因此她堅信順利活過了第一卷 的森穆特不會這麽快就挂掉。
她最擔心的是那些糧食能否順利運回來……另外還擔心德卡大叔這樣熱心的好人能否平安歸來和家人團聚。至于森穆特麽,她是真的不那麽在意。
随着夜色漸濃,趕來薩卡拉行宮避難的平民已經逐一被安置,艾麗希依舊留在小廣場上,耐心等待。
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
一個孩童聲音響起:“阿爹!”
一直跪在廣場上的卡拉姆聞聲雙肩一震,滿面驚訝地擡起頭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再定睛一看,已經能見到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邁開腿,蹬蹬蹬地向他奔來。
“罕蘇!”
男孩的小身體瞬間就撞進了男人壯實的胸懷,清亮的少年聲音怯生生地喊着阿爹。
“阿爹別再怪罕蘇亂跑……”
鐵塔似的大漢頓時涕淚縱橫:“罕蘇,阿爹再也不敢忘,再也不會丢下你了……”
這個名叫罕蘇的男孩連連點頭,随即拉着父親的衣袖,向身後指:“是這位大人把我帶回來的……”
小廣場中央,光影閃爍,似乎有無數枚細小的光點越聚越多,最終彙聚成為完整的形象。
大祭司森穆特衣袍被夜風拂起,他面色平靜,金色的眸子被四周松枝火把的光芒照得透亮。
在他身邊,身材敦實的德卡大叔猶猶豫豫地探頭向前張望,似乎不知道腳下是不是實地,他能不能邁出這一步去。
他們身後,一排一排用麻布袋裝好的糧食谷物此刻正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廣場上。
這些袋子是悄無聲息、漸漸出現的,卻似乎一早就被放在那裏,從來沒挪過窩。
德卡大叔的家人們一時間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直到大叔自己顫巍巍地走向他們,伸出手說:“扶我一把。”
一家人趕緊将德卡大叔接住,将一直舍不得享用的面包和清水都遞了上去。
另一邊,罕蘇正在繪聲繪色地向卡拉姆解釋,跟着大祭司大人旅行是怎樣一副情景:他坐在成堆的糧食袋上,看着暮色裏的王陵工地與小村落在身後飛快地遠去,又看到腳下的道路都被水浸沒了。但是他們怎麽看都像是坐在一條船上,貼在水面上飛行一般……
艾麗希正聽得好笑,突然發覺森穆特已經站在她面前。
就算艾麗希再如何莫得感情,諸事看淡,此刻突然這麽多物資從天而降,到底是一件令人高興的大事。
于是艾麗希沖森穆特揚了揚嘴角。
森穆特則向她行禮:“一切如您所願。”
早先艾麗希把一枚旅行遞給森穆特的時候,就已預見了這個結果。
而森穆特也沒有令她失望。
“南娜,你帶幾個可靠的人,把這些糧食暫時都送入庫房。”
艾麗希轉身,視線尋找她最忠心耿耿的侍女長。
糧食作為接下去一兩個月內最重要的物資,勢必要集中管理。
誰知南娜并不在她身後。
艾麗希身後只有一個嬌小苗條的人影。這人需要揚起臉,那雙塗着濃重眼線的大眼睛才能正視艾麗希的雙眼。
“阿辛,南娜呢?”
阿辛并未馬上回答,反而展顏一笑。
在松枝火把的映照下,阿辛,這枚身為預備血條之一的貼身侍女,一對大大的眼睛映着碧油油的光,十分詭異。
“咦,我的王妃殿下,侍女長大人竟不在您身邊嗎?”
她故作驚訝的聲音裏,透露着一點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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