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是我忘記了……”
艾麗希恍然大悟一般地說。
“剛才我讓南娜帶着那三十多名随從一起去安置到行宮避難的平民去了。”
其實這是根本沒有的事。
一向與她形影不離的南娜這時沒了蹤影,很可能是被阿辛找了個由頭調開了。
艾麗希現在只是虛張聲勢,強裝鎮定。
另外她故意提到阿辛的那三十幾個同伴,也是期望阿辛能夠意識到,她那些血條同伴們現在在南娜的掌握之中,但願阿辛能夠有所忌憚。
但是阿辛依舊揚着臉緊盯着艾麗希。
她的臉很小,只有巴掌那麽大,兩眼之間距離很窄,眼睛偏偏又大而亮,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之下,令她看來很像一只貓。不,更像是一只小豹子,眼裏閃爍的,是看見了獵物的喜悅光芒。
艾麗希立即轉身:“既然大祭司已經回來,這裏再沒有令我擔心的事了。”
“忙了一天,我也該去休息。”
她伸手打一個呵欠,眼角餘光望向森穆特,心裏默默祈願這家夥千萬別在這時也戴着回避。
她心裏滿是警惕,以及些微的恐懼,不知道森穆特能不能及時感應到。
森穆特眼神溫和而疏淡,站在原地不動,似乎準備目送她離去。
艾麗希:……真這麽巧?我真那麽倒黴嗎?
她立刻主動回頭,向森穆特伸出手臂,同時用命令的口吻說:“大祭司,我有些疲倦,送我回寝殿。”
森穆特是一個位格比她高出不少的神之祭司,面臨可能到來的危險,艾麗希無論如何也要将他拉下水。
她這話說出口之後,森穆特和阿辛同時微怔。
森穆特不明白艾麗希身邊既有貼身侍女在,為什麽依舊需要他相送。
對法老的忠誠和身為大祭司的矜持,令他在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先頓了頓,思考了片刻。
而阿辛卻笑了。
在她看來,艾麗希縱使百般做作掩飾,也無法改變她失去保護、色厲內荏的事實。
而大祭司森穆特是知識與智慧之神圖特的阿蘇特,圖特神一向不以武力強悍而著稱。
還未等森穆特有所反應,阿辛先有動作。只見她手腕一轉,手中多了一具像是魚叉一般的東西,尖端磨得锃亮,突然對準了艾麗希的心髒位置,猛地遞了出去。
誰知剛遞到一半,這枚魚叉猛地一沉,竟從阿辛手中滑脫了,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艾麗希百忙之中看了一眼身邊的森穆特,看見他依舊是那副冷靜、淡漠,不為所動的模樣。
但剛才這确實是森穆特在幫忙,艾麗希與森穆特距離較近,她隐約聽見森穆特極小聲地快速念了一句咒語。而咒語中唯一能聽清的一個詞是——手滑。
艾麗希事先詢問過神符尤米爾,知道那位知識與智慧之神圖特。
雖然聽起來并不像是一位武力強悍的神明,但這一位是埃及衆神之中,知曉咒語種類最多的神明。
森穆特在事态未清的情況下,直接采取了去除當事人武器的做法,用的咒語竟然只是一句雲淡風輕的手滑?
身材嬌小的阿辛吃驚地望着地面,仿佛她的計劃剛開始就結束了。
“阿辛!”艾麗希沉聲問。
“我待你向來不錯,你為什麽要這樣?”
阿辛一張小小的豹子臉揚起,眼中卻流露着異樣的興奮,絲毫不顯得畏懼。
這中眼神和當初阿辛依在艾麗希身邊時,那種崇敬與恭順有着天壤之別。
“整個埃及最尊貴的女人,我的王妃啊,您可知道,我和您出生在同一天?”
她語調輕輕上揚,柔聲問艾麗希,卻不等回答,自顧自說下去。
“只不過我出生在大河畔的牛棚邊。而您,您出生在大神官家那間充滿芬芳氣息的産室裏。”
“我一出生被放置在一叢稻草裏,就獨自忍受着寒冷與饑餓。因為我的母親剛剛生産就必須趕去幹活。因為大神官府邸要慶祝夫人誕育了尊貴的您——”
“對,那就是您,您剛出生就被細致柔軟的亞麻布包裹,被專事照料您的奴仆所環繞,被您位高權重的父母憐愛……”
“你一生養尊處優,不事勞作,只要碰一碰您那雙用油膏保養的雙手就能知道。”
“而我,在牛棚裏一天天長大,自從能走能站,就在一刻不停地幹活,為父母,為主人,為您……”
阿辛說到這裏,突然向前踏上半步,伸出手指向艾麗希的鼻尖,大聲說:“除了父母身份有別之外,你和我,一樣又有什麽區別?”
“憑什麽你一出生就擁有一切,而我,像我這樣的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主,只是因為你需要,我們就必須把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你嗎?”
艾麗希眼光閃爍。
果然,還是為了卡。
激起阿辛反叛的直接原因,自然是大神官夫人給她安排了這麽多行走的血條,這麽多預備要給她卡的人。
“可是你弄錯了複仇的對象。”艾麗希冷靜地說。
“我不是造成這一切的人。”
殺了她也沒有用。
形成這種現狀的是生産力和生産關系的發展,是眼前的社會制度——這倒是沒辦法三言兩語就向阿辛解說清楚的。
“殺了我,你只會連累您的父母、親人,連累你在這裏的同伴,和他們的親友。”
阿辛眼中依舊倒映着周圍松枝火把不斷跳動着的火焰,她的眼神依舊興奮,漸漸地這種興奮轉變成為瘋狂。
“不,殺掉你只會讓我覺得快樂,讓我心底烈焰一般焚燒的嫉妒得以平息。”
“我的父母早已不在這世上,那些同伴們死樣活氣,懦弱不堪,沒有資格和我并肩——”
“而我,我已經是沙漠與混亂之神塞特神的眷者。”
阿辛一邊說一邊合起雙手,只聽她大聲念誦道:“象征沙漠、狂暴、混亂與複仇的我主,我的欲望依托于您的意願而得以滿足——”
她的語氣與嗓音漸漸變得與她念誦的咒語一樣狂暴躁烈。
與此同時,阿辛披在肩上的頭發猛地向四周上揚,她身邊有狂風卷起,剛剛掉落在她面前地上的那柄魚叉竟随着這念誦聲,憑空從地上迅速升起,魚叉锃亮的尖端反映着火光,來到距離地面四五腕尺的高度,正對艾麗希的前胸。
行宮的小廣場一角傳來一聲憤怒的大喊。
“牛——糞——”
是南娜終于發現她被從艾麗希身邊故意調開了。
只要阿辛再念一句咒語,或者用意念控制那副魚叉,尖銳的魚叉就會紮入艾麗希的胸腔。南娜再快也趕不及。
艾麗希卻也将雙手于胸前交錯,口唇微動,小聲念誦。瞬息間,她面前具現出一幅清澈光幕。這光幕被松枝火把的光線映亮,內有光線不斷流動,仿佛流水。
阿辛操控着的魚叉猛地頓住,而一直站在艾麗希身邊的森穆特則一挑眉。
艾麗希使用的,是一句從神符尤米爾那裏問到的神咒,叫做借用——
據說是所有阿蘇特能掌握的咒語之中,最簡單也是最入門的一句。
她借用的是身邊人的能力,也就是森穆特的。
只要借用的對象具備抵禦危機的能力,就能被神咒的使用者借來救急。
但這種神咒對于任何一位借用對象來說,都只能使用一次,有點兒像是借了就跑,或者是有借無還。
但至于借用之後,如何處理和被借用者之間的人際關系,就不隸屬于神咒的控制範圍了。
早先艾麗希由阿辛服侍着沐浴、梳妝、塗抹油膏,她留心到這位貼身侍女将她随身佩戴的神符尤米爾和其它幾件常佩的首飾全都換掉,換成了不常用的幾件,已經有所預感,猜到阿辛不想讓她身上留有具備神力的護身符。
她只是一個空有阿蘇特之名,毫無防禦能力的神眷者,只能臨時救急,以當骰子做威脅,從尤米爾那裏敲詐了一個她能夠迅速掌握的神咒。
沒有任何咒語學基礎,艾麗希只能憑借出色的記憶力硬拗了這一句極其突兀與拗口的咒語,僥幸在第一次使用的時候,真的借到了森穆特的能力。
阿辛召喚來了塞特神的魚叉,卻遇上了艾麗希借來的盾。魚叉的尖端不斷發出叮叮的響聲,卻再也沒法兒向前送半寸。
很明顯阿辛并不甘心,那對碧油油的眼眸裏瘋狂之意越發濃厚。
但她不得不抽回魚叉,向南娜快步奔來的方向飛快的一擋,铮的一聲,孟圖神眷者射出的黃金羽箭被雙股魚叉擋下,掉落在地上。
“牛糞!”
南娜這時候趕到了,她的嗓音因為氣憤而微微發抖。
“阿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貼身侍女做出了對主人不利的事,最痛心疾首的是南娜這個侍女長。
回應她的卻只有魚叉。
這是阿辛不肯束手就擒,她面對戰神眷者,咬緊下唇,奮力抵抗,但是畢竟實戰經歷與南娜差得太遠,在打第一個照面的瞬間,就被南娜一腳踢中膝蓋,從而踹倒,砰的一聲跪在艾麗希面前,咽喉被長劍抵住,手中的魚叉則深深紮入行宮用石板鋪就的地面,竟然拔不出來。
“小姐,這是南娜的失職,是南娜沒有發現阿辛的險惡用心……”
阿辛猛地跳起來想要掙紮,終于還是被南娜一把按住了。
這時艾麗希卻往後縮了縮,站到了森穆特身邊,一只腳往後邁了半步,随時可以躲在對方身後。
畢竟她剛學會的借用只能借用一次。
既然森穆特有能力同時保護兩人,那麽她很樂于躲在這位大祭司背後。
“南娜,去把大神官夫人送來的人都帶到這裏來。”
艾麗希吩咐。
南娜這回說什麽也不敢離開艾麗希了,只能讓他人去傳訊,把大神官夫人當做備用血條給艾麗希送來的三十幾個男男女女們傳喚到這夜深人靜的小廣場上。
森穆特全程旁觀,一言不發。
這和艾麗希對他的判斷一致,這個男人佩戴着回避。因此擁有一種超然事外、漠然旁觀的氣質。
無論是阿辛的嫉妒、憤怒與狂亂,南娜的痛心,還是艾麗希的緊張與驚懼……種種情緒都影響不了森穆特分毫。
三十幾個卡們深夜被喚起,帶到入夜後寒意襲人的小廣場上,驚愕不已地看見頗受王妃喜愛的貼身侍女阿辛被侍女長南娜制住。
“和我一樣從大神官府邸來到這裏的同伴們,請你們見證,王妃需要我為她奉獻我的卡,我不願意,于是……”
“你敢胡說!”
南娜一聲暴喝,聲音将在場所有的人耳鼓震得發疼。那些匆匆趕來的卡們,臉上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甚至有人不經吓,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艾麗希卻平靜地告訴南娜:“讓她說——”
“讓她把滿心的怨念都說出來。”
“如果她在神明的注視下滿口謊言,在亡靈之路上面對神的審判就再多一項罪惡。”
艾麗希如此大方,阿辛反而不敢多說,斟酌了片刻才說:“你們……和我一樣的人們……你們應該知道你們為什麽會跟随王妃來到薩卡拉。”
人人默然,人人心裏有數。
“你們想過為什麽麽……為什麽,貴族們只要說一聲需要,我們就必須伸出胳膊,把我們的生命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他們?”
“可他們和我們又有什麽不同?看他們,不也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需要呼吸、吃飯和喝水,男人和女人需要同房才能生下孩子……”
三十多個卡,茫然地盯着阿辛的方向,女人的話對他們沒有任何觸動。
在艾麗希看來,這些無動于衷的人們都像是在臉上寫上了大字——無力反抗、躺平算了。
相反,在一旁聽着的森穆特終于皺起雙眉,生出屬于他自己的情緒。
阿辛跪在地上奮力抵抗來自南娜的壓力,同時大聲叫喊:“聽我的,只有塞特神,塞特神會幫助我們改變這一切,讓我們從跪着活成為站着活……”
南娜再也忍耐不住,再次用膝蓋将阿辛的身體往下壓了些,怒喝道:“住口,塞特是不為正神所容納的邪神,是瑪阿特的敵人,只會給人間帶來貧窮、饑荒和混亂。”
但艾麗希發現那三十幾個卡之中,真的有幾個人擡起了眼。
貧窮、饑荒和混亂……對于這些随時可能要貢獻生命的預備血條而言,可能也不會更壞了。
阿辛不止是來刺殺她的,或者說,阿辛的刺殺能不能成功根本無所謂。
但只要阿辛的悲劇結局,能夠為那位塞特神多争取一個追随者,背後之人可能都會認為這有價值。
幸好,艾麗希事先已經想過該怎麽應對了。
她慵懶地伸出曲線優美的一只纖手,聲音嬌柔,對那三十幾個卡開口:“我曾經告訴過你們,在這裏我不需要你們為我提供卡。而你們,都是陪伴我,和我一起前行的同伴。我要讓你們和所有人一樣,好好地活下去。”
哧的一聲,發出笑聲的人是阿辛。
“最聰明睿智的第一王妃啊,您越是這樣說話,我越是覺得不可信。”
艾麗希當然知道這一點。
她是壓迫者、得利者,任何類似許諾從她嘴裏說出來都不可信。
但對于這一點,她也早已經有了預案。
她的眼光從那三十幾個人面孔上一一掃過。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有人眼光呆滞,木然不做聲,也有人偷偷張望,似乎為阿辛的言語有所打動……
艾麗希輕啓櫻唇,聲音清朗,沖着她雙眼注視的方向,突然高聲叫出一個名字。
“塔巴克——”
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橄榄色皮膚的木讷青年,粗而硬的短發鬈成細細的一粒一粒緊緊貼在頭皮上。
塔巴克做夢也沒有想到王妃竟然會記得他的名字。頓時如一座石像般立在那裏,根本不知道回應。
艾麗希卻沒有停,她順着這三十多人列隊的順序,一個一個地叫名字。
不乏那些拗口至極的名字——
“蠻邦特、哀提頓、赫那吞……”
也不乏用最常見的事物随口起名方便稱呼——
“阿銅、阿鐵、阿柳、水蓮、莎草……”
但這對艾麗希來說都不難——早先她傳喚過一次,就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并且能和每一張臉孔對上號。
聽到他們的名字,這三十多個男男女女先是遽然而驚,然後如夢初醒地揚起頭,睜圓了眼睛望着艾麗希,眼裏漸漸有了神采。
他們似乎開始願意相信。
阿辛傻愣在原地。
她也沒有想到艾麗希竟然能報出所有人的名字。
這對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從這一刻開始起,他們不再是一群面目模糊的賤種貧民,他們不再是揮之即來挽起袖子就得為貴族貢獻生命的卡——
他們是有名有姓的人。
在這個世界裏,有尊嚴地活着。
王妃能夠叫得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這是真的:王妃把他們當做了同伴——至少肯費心去記憶他們的名字。
信任悄然無聲地滋生。
阿辛眼看着艾麗希依次報出每一個人的姓名,準确無誤,心裏猛然像是被火灼燒過一樣,騰起強烈的嫉妒:她剛才說大家沒有什麽不同,這話不對。至少她就絕對比不上艾麗希,竟然能想到這樣騙取信任的方法,而且飛快記住這麽多的名字。
艾麗希能想到這個主意,源于阿努比斯神使曾經提到過的,以姓名交換神眷。
向神明交出姓名,就能與神構建一種特殊的聯系——似乎于大千世界中,我是神明眼中獨特的一個,因此受其眷顧。
此刻,她面前的這些人,生出的是完全一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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