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立後

“你覺得, 朕如何?”

皇帝一句話将帳內的燥熱驅散得幹幹淨淨。

程康給問蒙了。

千算萬算,沒算到皇帝會看上傅嬈。

到底是禦前奏對多年的老臣,也經歷過兩代帝王, 在其他臣工及女眷猶然目瞪口呆時, 他率先反應了過來。

可反應過來之後, 心底湧上的是一抹憤怒。

皇帝的女兒平康公主搶了傅嬈的丈夫, 現在皇帝又要納傅嬈入宮?

想得可真美。

程康勉強維持住臉上的表情, 笑了笑道:“陛下, 您是四海之主, 沒什麽不可以的…..”

皇帝正想誇他難得這麽有眼力勁, 卻見程康面露憂色,“可是,這麽一來,傅姑娘便不合适了…..”

換做以前, 程康也絕不會明目張膽跟皇帝為對,實在是皇家這事做的太缺德。

那傅嬈一無家底, 二無家世, 讓她拿什麽跟皇宮的女人去争?

傅嬈這樣的女子, 嫁一普通府邸, 擇一本分丈夫,依然可以維持着太醫院那份官職, 于她而言,是最好的歸宿。給皇帝當妃子,實在是埋沒了她本該璀璨的一生。

皇帝喜色還未爬上眉梢, 被他這話給狠狠嗆了一下,

“有何不可?”他從齒縫擠出絲絲寒意,用嚴厲的眼神提示程康不要觸帝王逆鱗。

程康熟視無睹, 如果連他這個左都禦史都不說話,誰也不可能阻止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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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康又打量了傅嬈一眼,女孩兒雖是二十出頭,可顏色極嫩,花容月貌,憑着一身本事得到世人尊重,何以去伺候死敵的父親,他掀擺跪下,凜然道,“陛下,傅姑娘年紀輕,打小在民間爬摸打滾,怕是伺候不好陛下….”

皇帝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你這是嫌朕年紀大?”

程康不是嫌棄皇帝年紀大,純粹是舍不得傅嬈給皇帝當妾,皇帝要什麽女人沒有,何苦盯着傅嬈。

皇帝幾乎咆哮,“你讓各州郡官員獻女的時候,十五歲的姑娘都送上來了…你怎麽不嫌人家姑娘小?”

程康面不改色,“陛下,那不一樣,那些姑娘不能跟傅嬈比,那些姑娘您盡管納入宮,可傅嬈…..”

“傅嬈怎麽了?”皇帝怒沖沖截住他的話,壓根不想再聽他講下去,堪堪四望,好像在尋着什麽,目光落在孫钊腰間的懸刀,猛地起身,擡手一抽,

長劍出鞘,在帳內劃出一道殷亮的光芒。

“你說,朕看你能不能說出一朵花兒來!”皇帝咬牙切齒,

韓玄與柳欽見狀,雙雙往前一撲,一左一右抱住皇帝的大腿,

“陛下息怒!”

帳中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來,

皇帝見程康面無懼色,氣得胸口泛疼,他又不能真的将程康給砍了,得找個臺階下,于是将目光落在韓玄身上,“韓玄,你說!”

韓玄欲哭無淚,內心深處,他與程康是一樣的念頭。

傅嬈不适宜入宮,哪怕一輩子不嫁,怕是也比入宮要好。

況且,太醫院需要她。

将她許給普通門第多好,偏偏瞅着人家小姑娘漂亮會照顧人,遂讓她入宮伺候,傅家實在太過可憐,孤兒寡母的,皇帝不能這麽欺負人。

韓玄并不想與帝王為對,可程康已經邁出了一步,他若後退,程康功夫便白費了。

“陛下,臣覺着…..”

皇帝見他猶猶疑疑,已知答案,臉色一青,立馬截住他的話頭,朝柳欽劈頭蓋臉喝道,

“你來說!”

柳欽絕望地閉了閉眼,內閣三位老臣裏,程康最為耿直,平日也就他敢犯顏直谏,韓玄呢,做事一板一眼,以事論事,就剩下他心思活絡,能讨陛下幾分歡喜。

今日帝王當衆發問,其實已無回旋餘地,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柳欽高居內閣首輔,察言觀色,靈機應對亦是爐火純青。

他腦海飛快運轉,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他笑了笑道,“這得看陛下是打算納妃,還是立後了。”

皇帝定不會讓傅嬈為後,他這麽問,也算是給了皇帝臺階下。

他只差沒說,讓傅姑娘入宮為妃,實在太屈才了。

皇帝猛吸一口氣,仰頭往上望了望兩眼,平複了下心情,一字一句道,

“朕當然是立後。”

柳欽膝蓋一軟,徹底跌下身來,惶惶跪在皇帝腳跟,不敢擡頭。

韓玄也楞了一下,目露深思。

這下,所有人都反應過來。

皇帝格外看重傅坤,又三番五次替傅嬈撐腰,徐嘉要納傅嬈為妾,被直接打斷了一條腿奪了狀元資格…..過去種種疑惑在此刻得到釋疑,女眷們愕得捂住了嘴,那些曾數落過傅嬈的人,忍不住額尖滲出冷汗。

皇帝掃視一周,目光依然落在程康身上,只要說服程康,韓玄頂不住壓力,柳欽更是唯他之命是從。

他冷飕飕觑着程康,“程康,你剛剛說,要朕給傅嬈挑一位夫婿,家世還是其次,這首要的是人品,還得會疼她....你覺着,朕是人品不端,還是不會疼人?”

程康被皇帝堵得哭笑不得,沒料到自己今日捅了大簍子,一時撫了撫額,硬着頭皮道,“陛下自然是樣樣都好...只是老臣覺着,傅姑娘懸壺濟世,倘若嫁在普通人家,尚且能履任太醫一職.......”他話未說完,猛然止住。

皇帝是天子,天子看上的女人,誰還敢娶?

總不能真的讓傅嬈孤寡一輩子。

程康沉默了。

皇帝眉間的火蹭蹭躍起,“她是皇後,猶可掌太醫院之事,有這一層身份在,她亦能更好推行各項醫政,朕哪裏就阻了她前途了?”

賀攸神色閃亮。

程康無話可說。

皇帳內好一會沒有半點聲響。

皇帝掃了一眼大帳,震驚的大有人在,歡喜的卻沒幾個,他眉頭一皺,

“怎麽,你們剛剛一個個把她誇似天仙,這會兒怎麽不吭聲了?”

先前不同意傅嬈入宮,乃是舍不得這麽好的姑娘一身才華被泯沒。

現在不吭聲,是不太樂意讓傅嬈為後。

那些家裏有适齡姑娘的臣工便更不樂意了。

只是,連程康都吃挂落,誰敢冒頭?

他們嚷着讓皇帝給傅嬈賜婚,斷沒料到,這位帝王臉皮厚到将她賜給自個兒。

謝襄見火候差不多,率先擡步,嗓音铿锵如玉,“臣以為,縣主名望隆重,品性端莊,溫柔賢淑,又是名門之後,乃皇後不二人選。”

蓄勢已久的通政使楊清河也越衆而出,含笑道,“臣附議!”

柳欽已漸漸緩過神來,回想當年謝襄婚宴時的情景,皇帝怕是早有立傅嬈為後的心思,誰能阻止?誰阻止就是不要腦袋。

既是阻止不了,還不如搏新後一個彩頭,他幹脆道,“臣也附議!”

韓玄思慮一陣,也悟出今日怕是落入帝王的局,他暗自苦笑,颔首道,“臣也認為,縣主功高德厚,有國母風範。”

內閣最負盛名的老臣都發了話,還有誰蠢到不贊成?

所有臣子悉數跪下,聲如洪鐘,

“臣等認為傅姑娘功高德厚,乃國母不二人選。”

皇帝表面雲淡風輕,暗中卻是揚了揚唇。

幸在他前日心血來潮,着人取來當年那封立後诏書。

不成想今日陰差陽錯,遇到了最好的時機。

傅嬈剛立下大功,正是人人對她歌功頌德的時候。

驚魂未定,死裏逃生讓所有人對她的感激到了頂點。

朝中大臣盯着他皇後之位的不在少數,剛剛拿下李維中,殺一儆百,這部分有異議的臣子也不敢再觸他鋒芒。

再略施小計,以退為進,唬住內閣三位老臣,他便順理成章定下此事。

皇帝擡了擡手,孫钊會意,立即去帝駕上取來那封立後诏書,皇帝将诏書遞給柳欽,

“柳愛卿,你是內閣首輔,朕的立後诏書早已寫好,你來蓋戳。”

事遲則變,柳欽會意,皇帝這是想趁熱打鐵。

他立即恭敬地接過聖旨,抖開一瞧,确實是禦筆親書,

目光挪至下面的日期,柳欽慌得一抖,“陛下,這日期....”

“哦.....”皇帝驟然露出恍然的笑意,朝傅嬈擡手,“嬈嬈,到朕這來。”

語氣溫和而親昵,這定是早有情意。

衆人神色各異盯着傅嬈,只見那位名滿天下的女醫,雍容華貴地朝皇帝走去,緩緩将手交在了他的掌心。

不知不覺,她身上竟還真瞧出幾分國母氣度。

皇帝拉着她坐在身側,與衆臣道,“有一件事,朕一直未說,三年半前,朕已屬意迎傅嬈入宮為後,怎料潭州突發瘟疫,事态不可控制,她涕淚交加與朕請命,欲奔赴潭州抗疫,朕身為帝王,于私不舍,于公卻不得不放她去,怎奈她已有孕在身,并在潭州驚動胎氣,危在旦夕,後遇一名醫,攜她入苗疆診治,她在苗疆替朕生下一玉雪可愛的女兒,直至她痊愈,朕方才遣人将她接回身邊.....”

皇帝先将傅嬈當年逃離之舉,定性為為國舍身,四兩撥千斤将傅嬈母女的名份給定下。

迎着衆人滿臉驚愕,皇帝朝門口示意,

“來,傳朕的四公主....”

一女官領着三歲上下的女娃入帳,只見女娃一身粉裙,笑盈盈地咧開一張小嘴,昂首挺胸走向皇帝,脆聲喚了一句,“爹爹!”随後撲在皇帝懷裏。

皇帝親昵地将她抱在膝蓋上,将她面向衆人,小女孩烏溜溜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衆人,無絲毫怯色,更叫人驚服的是,小女孩那張臉與皇帝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皇帝親女兒無疑。

“她們母女不僅是潭州瘟疫的功臣,也是今日龍舟一案的勳臣,朕不僅要立傅嬈為後,還要封朕的四公主為乾幀公主。”

“柳欽,韓玄,六月初六,是乾幀公主生辰之日,朕要在這一日迎娶皇後入宮,此事交予你們二人操辦。”

“臣遵旨!”

“老臣領命!”

這番話下來,皇帝明顯是蓄謀已久。

程康笑眯眯起身,彎腰揉了揉發酸的膝蓋,“陛下,老臣算不算帝後的媒人?”

皇帝不恁觑他一眼,“朕沒治你的罪,已是額外開恩,你還想當媒人?”

程康插科打诨一笑,“陛下,您不能怪老臣,誰叫陛下瞞我們瞞得這麽苦。”

二人既是早有情意,又生了孩子,那傅嬈入宮已是板上釘釘。

比起造反的李氏,皇帝選傅嬈為後,喜歡之外,怕也是看重傅嬈無外戚之憂,名望隆重。

程康不由佩服皇帝的謀算。

趁着除掉李家的檔口,掐住龍舟祭祀的準機,立傅嬈為後,并公布公主身份,實乃天時地利人和。

是夜,衆臣随駕回到通州行宮,柳欽也當即寫下冊封公主的诏書,并立後诏書一道,發往通政司,通政使楊清河生怕內閣再起争端,堂堂三品大臣愣是在內閣門口站班,趕忙緊忙催下诏書,方踏實回衙。

原先皇帝打算五月初六回銮,出了龍舟一事,少不得還得料理些手尾,又得耽擱一兩日。

诏書一下,所有人見到傅嬈都得觐皇後禮。

皇帝又将乾坤殿左側的坤寧殿辟給傅嬈,還真應了皇帝先前所說,初六這一日,便有官眷絡繹不絕來給她請安,行叩拜大禮。

孫钊急從禦用監取來皇後品階的衣物,并一些首飾。

傅嬈身着大紅通袖鴛鴦對襟宮裝,一套點翠鳳冠,唇點丹朱,臉施薄粉,配上她秀麗的容貌,整個人明豔端方,容色逼人。

見到年輕未嫁的姑娘,她少不得多問幾句,又分別賜下一些金釵首飾。

幸在孫钊着人準備妥當,她這頭一日便賞出去三匣子禮。

因是初次以皇後身份面見外命婦,賞賜不可單薄,便依着官眷品階,依次賞了累絲金鳳八寶銜珠釵,金鑲玉吉祥鬓釵,還有銀鍍金八珠綠松耳環。

衆人暗道新任皇後手筆不俗。

傅嬈見了一日的客,早累得脖子發酸,送完一批,她捏了捏腰身,問女官道,“可還有人?”

“還有兩位夫人在殿外候着呢。”女官笑着道。

傅嬈露出苦色,又重新端坐在塌上,“喚她們進來吧。”

兩張熟悉的面容打屏風後繞了進來。

正是楊姍姍與賀玲,二人攜手進殿,面上規規矩矩,可眼角遮掩不住的笑意出賣了二人。

“臣婦給皇後請安。”

二人跪下行了大禮。

傅嬈哭笑不得,“快些起來。”

宮人知面前這兩位少夫人與皇後情深義重,便将錦杌端得近了些。

賀玲迫不及待落座,激動得抱住了傅嬈的胳膊,“姐姐....”

“喊娘娘!”楊姍姍連忙低聲糾正她。

“對對對,是臣婦失言...”賀玲四下瞅一眼,見宮人垂眼屏息,無人注意她,不由悄悄吐了吐舌,

傅嬈被她這小動作給逗樂,

楊姍姍也拉住傅嬈,無比欣喜道,“原來娘娘說的有緣人是陛下,您是不知,昨夜哪座殿宇裏不在議論此事,皆是很驚喜呢。”

傅嬈嗔了她一眼,“你就別騙我了,驚是有,喜卻不見得。”

楊姍姍讪讪地笑了笑。

傅嬈甚至都能想象,那些婦人暗中說她本是徐嘉未婚妻,後又嫁給皇帝為後,成了徐嘉與平康公主的嫡母,僅僅是這一樁,估摸能讓人暗議許久。

不過,這事嘔心的是平康公主母女,又不是她,她倒沒什麽好在意的。

“臣婦喜得一夜沒睡....”

“我也是,我也是...啊不對,臣婦也是喜得一夜不曾阖眼....”賀玲手忙腳亂道。

傅嬈噗嗤輕笑出聲,這一笑連腰都笑酸了,她揉了揉,“哎呀,你們兩人來了,我便不端着了....”她擡手将那厚重的鳳冠取下,宮人立即接過,傅嬈伸展了下腰身,沖二人笑眯眯道,“你們二人留膳吧。”

“多謝娘娘...”賀玲這回倒是沒漏嘴,很是得意。

傅嬈笑睇了她一眼。

楊姍姍忍着笑,起身端莊行禮,“多謝娘娘擡愛。”

賀玲笑意一僵,瞅了一眼楊姍姍那挑不出錯的禮儀,委屈巴巴地起了身,滿臉的絕望。

殿內笑作一團。

“娘娘,臣婦可是真心話,自昨夜臣婦那婆婆得知您被立為皇後,哎喲喂,連夜給臣婦送了一匣子首飾,想握手言和呢!”

楊姍姍斷沒想到,自己嘔了三年的氣,一招因傅嬈出得徹徹底底,她今日被留膳的消息傳出,不知多少人要羨慕她呢。

她以前也不是這等拈酸吃醋之人,實在是嫁人三年,見過人間冷暖,不得不計較。

夜裏,皇帝親自領着笨笨回坤寧殿寝歇,也傳旨,休整一日,初八回銮。

傅嬈倚在他懷裏,于微亮的晨曦中睜開了眼。

終于要回去了。

以皇後身份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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