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少立約
門外傳來交談聲,沈清和擁被坐起身,背靠軟枕,全身的力道釋放在脊背,眸子輕阖,開始以放松的狀态思考今夜需應對的細枝末節。
思緒在腦海前後繞了三圈,确認無疏漏處,她腰身放軟,擡起纖細的指節輕按發脹的太陽穴。
謝過店小二好心送上樓的飯菜,池蘅端着梨木托盤推門而入。
她動作很輕,進門看見睡在床榻的人已經醒來,清眸亮起細碎的光:“姐姐,身子可有好些?”
“還好。”
小将軍随手将飯菜放上桌,搬了圓木凳熟門熟路坐在床前,像模像樣地撈過沈姑娘掩在錦被的細腕。
清和由着她作為,一言不發地配合着,低眉間溫柔似水。
有些時候沒這樣注視阿池了。
阿池睫毛很長,眼波清凜,唇紅齒白,長相是萬裏難挑其一的俊俏,五官精秀,并不柔弱。
年少明媚的‘池三公子’,漂亮地時常教人忽略她的性別,一襲緋衣,貼身穿白色裏襯,紅白相間,策馬飛揚,是盛京城不可多得的亮色。
春日勃發,冬日素裹,姹紫嫣紅,雪梅二色,都比不過小将軍在春日裏穿花拂柳,在寒冬踩着小鹿皮靴,不畏天冷,一身熱血,眉目灑脫着從遠處走來。
世間萬事萬物,無一能企及池小将軍的美好。
以前她不懂,何故阿池本性純良,偏偏在盛京有了好色犯渾的名聲,不成想好色是真的,犯渾也是真的,但這兩樣都與世人以為的大相迳庭。
十四歲的年紀,池大将軍望子成龍,對她的期望太高了。
期望太高,這也是疑點。
清和心底喟嘆,忍着沒多揣摩将軍府的秘密,笑吟吟看着小将軍為她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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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蘅醫術平平,診斷一番沒診出什麽不妥,料想是喝的湯藥奏效,她收回手:“姐姐,餓不餓?”
她轉身端了飯菜來,熱乎乎的小米粥,熬至濃稠,瓷碗表層飄着一層清淡的粥油,香噴噴的,看起來就好喝。
搭配二三口味淡又開胃的小菜,不失為一頓質量上乘的晚食。
“姐姐,你歇着,我來喂你。”
她有言在先,清和沒推拒,給足小将軍面子。
見她乖乖巧巧坐在那等着被喂食,池蘅心情大好,做事更用心。
腦子裏回想幾遍阿娘喂她的情景,她找回七分信心,瓷勺舀過米粥,輕輕吹散熱氣,照搬了池夫人對女兒的細致體貼。
“姐姐,慢點,小心燙。”
“嗯。”
記憶裏似乎除了養她長大的嬷嬷,沒人再像現在這樣一口粥都要為她吹散浮熱。
沈清和生來受寒毒之苦,身子孱弱,多年的磨砺煎熬冷硬了她的心腸,她絕非易被感動之人,相反,聰敏絕情,做事功于心計,為達目的誓不罷休,必要時連自己的命都能算計。
像她這樣的人,生來沒娘,爹不疼,姨母時常盯着她的錯處,害她幼年如履薄冰,艱辛度日。
日複一日養成今時的城府心機。
一物降一物。
池蘅的赤誠、熱情、無瑕疵的善意,隔着一堵牆,被歲月浸染,成為她為人的底線。
米粥暖胃,比米粥更暖人心的是小将軍燦爛的笑容。
看見她笑,清和心情不自覺地變好。
“好喝嗎?”
“嗯。”
她進食不習慣多語,池蘅不再纏她,一勺勺喂完一碗粥。
清粥小菜,難得清和今晚食欲不錯。
見她吃得好,池小将軍心頭最後那點擔心煙消雲散。
窗外,月亮探出雲層,小将軍沐浴過後蓋好錦被,打算舒舒服服睡一覺。
原本她和婉婉打算去洛城看牡丹,這一逗留,牡丹早就凋謝,沒趕上花期,沒看成富貴逼人的牡丹花,沒讓婉婉如願,她心生遺憾。
冷不防想起小村落的老張頭為貴嬸簪花的情趣雅事,她靈機一動,老張頭都知道鮮花開敗了制作絹花讨人歡心,她怎麽就不能為婉婉畫一支牡丹呢?
一念之間,心緒暢通無阻,她唇角微翹,翻身睡下。
夜色在不經意間濃沉。
一牆之隔,睡在廂房的少女秀眉緊鎖,額頭漸漸滲出冷汗。
冷,如墜冰窟的冷。
常人在剛進九月的時節跳進河水都要仔細着莫要沾染風寒,以她受寒毒苦害多年的病身,夜裏窗子沒關好,翌日都能病得下不了榻。
冷霜悄摸摸爬上她那對遠山眉,恰如遠山被寒意浸透。
淋漓冷汗浸透織錦裏衣,沈清和在睡夢裏發出微弱低吟。
徹骨的冰寒快要凍傷骨頭,寒毒被誘發出來如兇獸闖出精鋼打造的籠子,肆意敗壞,來勢洶洶。
她隐忍着睜開眼,眸子染了一抹紅。
預料中的高燒如期而至,忽冷忽熱,冰火兩重天。
蜷縮的四肢發酸發燙,倏地又發冷,寒意在血液橫沖直撞,她眼尾沁淚,燒得意識昏昏。
好在到這地步,一切都按照她的預想完美推進。
系在腰間的金鈴被晃響。
鈴響四五聲,深夜能傳很遠,她無力地放下手,裹緊被子,凍得牙齒打顫。
習武之人即便入夜熟睡潛意識都存着一分警醒,遑論出門在外。
清脆的鈴聲在夜深人靜時響起,池小将軍猛地睜開眼,眼中睡意被驚退,翻身提刀,匆匆披了外衫出門。
踏出門的一霎,心裏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這樣的情景曾經發生過。
無暇多想,門被她一腳踹開。
“婉婉!”
燒得意識錯亂,聽到她緊張擔心的叫喊,清和想笑,唇瓣輕啓,在暗色中喊了聲“阿池”,不知池蘅有沒有聽到。
燭火點燃,房間被照亮。
看清她病容,池蘅眼眶發酸,疾步來到床前:“婉婉,婉婉……”
“冷……”
“冷?我再去為你拿床棉被!”
她不敢耽延,幾步蹿出門,眨眼帶着一床被子前來,厚厚蓋在清和身上:“還冷嗎?”
看清她眉間凝結的霜色,池蘅心下一痛。
裹在錦被裏的姑娘恍惚沒聽見她的問話,眸子阖着,嬌軀發顫。
“婉婉,我這就為你運功驅寒!”
純陽真氣再次流入清和筋脈。
【陰陽溯洄法】功成,池蘅為她承受半份寒毒,若不然,沈清和毒發之苦更難耐。
不過半刻鐘,感受到力有不逮,小将軍忍着身體四竄的寒氣又支撐半刻鐘,眼見清和眉間霜雪消融,她心弦微松,抽出随身帶的帕子為她擦去額間細汗。
“婉婉,你燒得好厲害,我去請大夫,你等我一會,我馬上回來。”
門再次掩好,寒氣被壓制,高燒卻始終不退。
清和伸出的手懸在床沿,終是沒碰到她衣角,漸漸昏睡過去。
池蘅下樓後不放心留她一人,遂使了二十兩銀子托守夜的店小二往外面延醫。
輕手輕腳走進門,便見床榻上錦被掀開,另有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少女熱得臉色漲紅,青絲鋪散枕側,鬓角被汗水打濕,衣領微散。
池小将軍是公認鑒美的行家,舉凡美人,美在何處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然這一眼看去,她心跳漏掉一拍,竟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辭形容婉婉的美。
便是西子降世,都不及眼前半分。
她心裏驀地湧上一股自責羞恥,婉婉如此難受,她卻還有鑒美的心思,當下屈指敲擊腦殼,恨不能将腦子裏灌的水敲出來。
身體忽冷忽熱,昏沉之間聽到門響,清和心底的警覺強行勒令她恢複一絲清明,及至感受到熟悉氣息的靠近,她不再掙紮,放心睡過去。
池蘅坐在床沿為她合好微敞的衣領,手裏握着熱毛巾,眼睛盯着那段雪頸發起呆。
除了宮裏的貴妃,美得最戳她心坎的便是婉婉。
婉婉從小美到大,文臣武将家的女子不喜與她玩,未嘗沒有嫉妒她天生好顏色的因由。
上天将最美的顏色給了沈家清和,連同最經不得風雨的身骨一并給了她。
經不得風雨,這些年卻沒少經風雨。
毛巾重新蘸水擰幹,池蘅收斂心神為她擦拭眉間、臉頰的香汗。
看在二十兩的份上,店小二差點跑斷腿。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見了出手闊綽的貴客,他道:“今夜知縣老爺第四房妾犯了急症,城裏有名的大夫都被帶去縣太爺府了!”
池蘅火氣竄上來,陰沉着臉快步上樓:“豈有此理,不過一個七品知縣,哪來的這麽大官威?”
她嘴裏嘟囔,狠心掀開蓋在少女身上的錦被,語氣溫柔:“婉婉,我帶你去醫館。”
暗道一聲“冒犯”,把人從床榻撈出來,手腳麻利地為她穿好外衫、戴好帷帽,背人走出客棧大門。
後半夜,整座望山城如從坑裏挖出來的蘿蔔浸在裝滿鹽水的黝黑陶罐,黑壓壓的。
外面刮着風,池蘅背着她直接往知縣府邸跑,越跑越急,不止腳下急,心裏也急。
背上的人一直沒個動靜,貼在後背的身子越來越熱。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小将軍,孤獨地奔在暗夜,冷不防被久違的驚懼擊中。
她急得要哭出來,之前的佯裝鎮定統統化作魚兒從嘴裏吐出的泡,一戳就破。
“婉婉,婉婉你和我說句話……”
“婉婉?”
“清和姐姐?”
咽下喉嚨的哽咽,池蘅穩住聲線:“清和,你醒醒好不好?我一個人好怕……”
街邊的野貓應景地嗷了一嗓子,聽起來像極了小孩哭。
沈清和昏迷中只覺有人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她知道是誰,是以強撐着精力,用臉頰輕蹭那人的耳朵。
臉是燙的,池蘅的耳朵是涼的。
冷熱相激,小将軍喜極而泣:“婉婉!”
“阿池……”
沈清和伏在她背上,眼也懶得睜:“阿池……”
“我在,我在姐姐,我帶你去醫館,咱們去看大夫,很快就到了!”她步子加快。
夜很黑,靠着路邊幾盞暗燈才能知道走在何處,天是陰的,月亮不再冒頭,星子隐沒。
聽到她的聲音,池蘅心裏的燈火也亮堂起來。
怕她再睡,她想方設法求她多說幾句,問東問西,連天明清和想吃什麽都問了。
慢慢的,沒人回答,又變成她一人的自說自話。
“婉婉,婉婉你理理我……”
“婉婉,婉婉你不要睡,咱們很快就到了……”
燒得迷迷糊糊的清和軟綿綿趴在她單薄瘦削的肩膀,輕笑一聲:“小哭包阿池。”
“是,我是小哭包!”
還有人上趕着自認‘小哭包’的。
清和嗓音喑啞,半開玩笑逗她:“阿池小哭包,你答應長大後來娶我,我就不睡。”
“娶你?!”池蘅一顆心混亂:“我、我可以娶你嗎?”
伏在背上的人不理她。
不敢在病時刺激她,也沒法辨別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怕她睡過去,又怕她日後有何閃失,池蘅快人快語,點頭如搗蒜:“娶娶娶,只要婉婉好好的,莫說娶你,和你生孩子都行!”
少年人的承諾來得快,殊不知一語便是搭上一生。
她真可好騙。
兜兜轉轉,清和終是如願,她啞聲笑道:“如此,這苦便不再是苦了……”
池蘅聽不懂這話,以為她燒糊塗,疊聲道:“我答應你了,我答應你了!你撐着,不準睡!”
兇巴巴的,裝腔作勢。
年少立約,這是池蘅為沈清和立下的第二個約。
第一個約,是看日出那天,她與清和約定等病好了想去哪都陪着她。
第二個約,娶她。
約定已成,沈清和言而有信,一路撐到知縣府邸。
大門緊閉,池蘅背着人叩門,門子聞聲而來,不耐煩問:“幹啥的!”
“來醫館看病!”
兩人口氣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沖,門子被她吼得愣住,直接氣笑:“看清楚,這是縣太爺府邸,不是什麽——”
欲關閉的大門一腳被池蘅踹開。
“大夫在的地方,不是醫館是什麽?”
門子急了眼,許是沒見過這麽兇悍的少年,叉腰:“今兒個府裏亂,你這後生還來裹亂……”
聽到動靜,護院們執杖而來,裏三層外三層将擅闖府門的人圍住。
大院燈火通明,愈發照得‘少年郎’眉目沉冷。
“我乃池蘅,池衍池大将軍幼子,有此名帖為證,誰敢攔我!?”
燙金的名帖被她高高舉起,池大将軍聲名遠播,沒人敢上前驗證名帖真僞。
管家駭然跑進後院,沒一會,知縣老爺頂着一腦門汗跑出來恭迎。
池三公子拐帶沈大将軍嫡女私奔,這事不算秘密,前段日子盛京還為此鬧得沸沸揚揚。
相傳兩人途中被暗害,生死不明,陛下為平息大将軍之怒,不惜斬禮部尚書之子消其怨氣。
眼下有自稱‘池三公子’的人深夜闖門,縣太爺頓覺頭頂的天都要塌了。
人是真的,名帖也是真的。
一番折騰,膽戰心驚過後方知三公子為尋醫而來,知縣好生賠罪,連夜寫好書信快馬加鞭送往盛京大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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