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娶她
內室昏昏,燭火燃了徹夜,燭芯泡在燈油,火苗漸弱。
‘少年郎’伏坐桌前,單手托着下巴不時打瞌睡,好好的活力十足的小将軍,不過一夜,眉眼染上礙眼的憔悴。
素色紗帳輕輕繞着床榻擺動,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慢慢挑開床帳。
視線豁然開闊,藉着朦胧暗黃的光線,清和看見小将軍勉力掙紮的睡顏,不禁一笑。
夜裏不安生,池蘅精神緊繃,聽到這聲笑倏地睜開眼。
眼裏纏着血絲,嶄新衣衫壓出随意的褶皺,回眸,對上少女微彎的眉眼,疲憊盡消,好似這會才真真切切活過來。
“婉婉。”她起身輕拍衣袖,搬着小圓凳到她床前,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如星河波蕩,笑起來有着少年人可貴的純淨明朗。
“婉婉,你好點沒有?”
她伸手貼在清和額頭,直覺燒退下去,頓時喜不自勝:“太好了,總算緩過來了。”
她守了一夜,擔驚受怕了一夜,緊張的架勢吓得一衆大夫愣是不敢給鎮國大将軍的嫡女開藥,最後還是池蘅大動肝火,勒令大夫治病救人。
沈姑娘身子骨差,十六年來孱弱不堪,不僅寒毒能要她的命,養護不當,随随便便一場風寒也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用藥之後高燒不退,池蘅再急也不能真将火氣撒給外人,只能按照醫囑每隔兩刻鐘換敷一次熱毛巾。
“婉婉,你渴不渴?”
清和剛要言語,柔軟的指腹貼在她下唇,池蘅皺眉:“嘴皮都幹了,定然是渴的。”
她輕笑:“幸好我早有準備。”
她喜滋滋地提壺往瓷杯倒水,清和默不作聲盯着她動作,眸子含情,轉瞬隐沒進輕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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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險中求,命如此,心上人也是如此。
費盡辛苦,冰火煎熬,得阿池一個不會更改的承諾,不虧。
人是她的,年少是她的,年老也是她的。
“婉婉,來嘗嘗?”小将軍呵護備至,清和就着她的手低頭輕飲,入口的水滋味清甜,是上好的蜜水。
她一連喝去小半杯,可見是真渴了。
“怎麽樣,甜不甜?不甜我去找那小官算賬。”
清和被她犯渾的口氣逗笑,按住她的手:“甜不甜你嘗嘗不就知道?”
小瓷杯順着掌控喂到那人唇邊,池蘅猶豫一瞬,給面子地埋頭飲了。
杯子登時見底,她唇瓣沾染水色,笑意如春:“甜的。婉婉,你還喝嗎?”
“嗯。”
她身子虛乏,四肢泛酸,正好需要蜜水補充流逝的水分和體力。
她果然喜歡喝,池蘅暗道自己沒白準備一場,慇勤地為她斟滿:“你好好養身子,咱們不急着走,這地兒的知縣求爺爺告奶奶地教咱們多留一段日子,就當給他一個面子?”
她們都知道留在這等來的會是什麽。
春三月從盛京出來,背着家人‘私奔’,這會進入九月,半年的時間,不短了。
昨夜池蘅在人前亮出‘池三公子’的身份,若那小官是個機靈的,恐怕消息早就連夜送往盛京。
照這情況,過不了幾日京裏就會來人。
好在沒妨礙,清和的追妻路昨夜已完成小半,剩下的一大半,回到盛京才好展開。
她面上不動聲色,輕飲兩杯蜜水這才出聲調笑:“阿池準備好挨揍了?”
她病還沒好,還有心思調侃自己,池蘅被她問得發窘,梗着脖子:“我就不信爹爹真能打斷我的腿。”
小将軍硬氣了沒一會,上手為沈姑娘揉.捏肩膀,讨好道:“不過婉婉,沈大将軍那,你得幫我求求情……”
鎮國大将軍出名的冷面,她爹頂多看起來兇,揍一頓不會要命。
但沈大将軍嫌惡一人從不給對方好臉色,大暑天都能被他凍得後背涼飕飕,幼時池蘅見過他幾面,從沒見過沈大将軍笑!
她的手按在肩膀力度适中,清和頗為享受她的小意慇勤,笑道:“那可不行,我為你求情,爹爹保準更厭你。”
“啊?”池蘅委屈道:“難不成我還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
清和被她糾結的表情弄得心癢癢,暗道:十惡不赦倒不至于,不過撩撥姑娘的芳心,出門至今你對我做的還少麽?
不說石屋暗室的暧.昧親昵,單說現下你以男兒身份這般觸碰一個姑娘家,爹若曉得,保不齊那張臉會更寒。
不過……她嗤笑:誰又關心他痛不痛快呢?
沈清和眸眼閃過一抹涼薄:“管他呢。”
池蘅一愣,怪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明日事來明日憂,今天還沒過完呢。”
她問:“婉婉,肩還酸嗎?”
“好多了。”
她一夜未眠,清和擔心她的身子,梳洗過後簡單用過早食,催人去睡。
府裏突然多了兩位世家貴胄,知縣大人恨不能把人供起來每天變着花樣讨小祖宗賞。
兩人在府邸日子過得尚可。高燒退去,意識得到清醒,清和完全能夠自己開藥,幾服藥喝下去身子有了明顯好轉。
九月授衣,天氣轉涼,繼禮部尚書之子在菜市口人頭落地,要說現下盛京風頭正盛的,非蘭少師之子——蘭羨之莫屬。
蘭公子不知撞了何等好運,一朝入宮面聖,得陛下賞識,短短時日成為天子寵臣。
蘭家日日門庭若市,看得人心生豔羨。
送信的護院一路騎馬進城,在柱國大将軍府門前停下。
管家捧信快步踏入正堂,神情激動:“大将軍!夫人!有小将軍消息了!”
……
送信的不止給柱國将軍府送去喜訊,不忘多走兩步把自家大人寫的另一封信送到沈大将軍手上。
信拆開,得知女兒夜裏發高熱,沈延恩冷峻的臉龐又添霜寒。
“清宴。”
“兒在。”
“去趟望山城,知縣府邸,把你阿姐接回來。”
“是,爹爹。”
謝折枝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三言兩語敲定事宜,低頭,輕輕撥弄茶蓋。
沈家、池家的隊伍幾乎同時啓程。
望山城,池小将軍趁着午後光陰,支好畫架,提筆蘸墨畫她思量許久的小畫。
她不準清和看,清和只能坐在桂花樹下看她單薄的側影。
歲月靜好,不出半個時辰池蘅收筆,小心吹幹畫上墨痕,她笑着帶着畫好的畫走到清和身前。
沈姑娘含笑問道:“怎麽,是何驚喜?”
被她明明白白地詢問,池蘅少見地羞赧:“算不上驚喜,咱們此行不是說好了要去洛城看牡丹,如今牡丹看不成了,我不想你留遺憾。”
畫卷展開,她清聲道:“看不成牡丹,我就為你畫了一支牡丹。婉婉,你看,夠富貴明豔嗎?”
身穿衣裙的貓咪毛茸茸的腦袋簪着一支開得絢麗優雅的牡丹花。
貓兒一雙眼睛看起來頗具靈性,看久了竟有兩分清和的溫柔,更別說穿在身上明顯照着她衣着所畫的裙衫。
她如此貪玩促狹,清和眼底寵溺止不住,問:“我是這貓兒?”
她一眼看破自己的小心思,池蘅越看那貓越想笑,遂憋笑,一本正經問沈家姑娘:“清和姐姐,是不是很像?”
“過來。”
池蘅乖乖上前一步。
肩膀挨了一下。
不重,反而有種青梅竹馬兩廂纏綿的意味。
被打了,池蘅笑意更深:“姐姐,我這牡丹花畫得如何?”
清和接過畫卷細細觀賞,慢條斯理評價道:“自是極好,大氣、華貴、明豔、花中之王。”
一句句盛贊從她嘴裏冒出來,池蘅臉皮厚也架不住她放開了誇,連忙擺手:“哪有。”
“我說有就有。”
“那……婉婉可如願?”
沈清和霎時莞爾:“如願。”
她一語雙關,可憐單純的池小将軍還陷在讨人歡心的成就感中。
得池蘅一諾,她确實如願。
病好兩人誰都沒提那晚的約定,但她清楚,從阿池嘴裏說出的話,她不會忘。
她靜靜欣賞紙上的牡丹,眸光不經意落在那只身條纖細的貓兒,又沒忍住笑,指尖輕點貓兒鼻尖,輕嗔一聲:“頑皮。”
池蘅探過腦袋,故意辯道:“分明是讨喜。”
她眨着一對圓潤潤的眼睛,惹得清和愛憐地摸她小臉。
沈、池兩家的公子不分先後來到望山城,報信的知縣大人匆忙走來,打遠看着兩個‘小祖宗’有說有笑,心生感嘆:小祖宗這麽一鬧,兩府婚事怕是板上釘釘。
近前來,他客客氣氣道:“池三公子,沈姑娘……”
正堂,知縣家的下人們畢恭畢敬守在兩側。
沈清宴年十三,在書院讀書的大好年紀。與他相比,池二公子池艾,博學多識,文雅出衆,是盛京有名的如玉君子。
兩人各自奉命而來,沈池兩家交好亦有八年光景,沈清宴見了池艾規規矩矩以‘池二哥’稱呼,等待的時間相談甚歡。
“二哥!”
池蘅笑着邁進門,身後跟着一身素雅、面容平靜的沈姑娘。
“阿蘅!”
見幼弟無恙,池艾面上笑顏更甚,下意識牽過她手腕診脈。
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皆因池蘅少時動不動愛受傷。
診脈幾息,溫潤心軟的池二公子臉色不大好,喜氣被沖散稍許,太多疑惑堵在喉嚨,看着沖他燦笑的弟弟,池艾到底忍耐下來。
他實在想知道,出門半年阿蘅內力為何不增反減,氣血亦是不足。
他目光淡淡地瞥向打進門便安安靜靜的沈姑娘。
對上他的視線,沈清和大方坦然,反而教人無話可說。
年少的沈清宴對長姐一直心存敬畏,見到人二話不說見禮,明明一路想了很多話,話到嘴邊,對上長姐清淡的眉眼,竟不敢直言關懷。
他對清和如此,對池蘅又是另一種态度。
兩人私奔之事都傳到距離盛京千裏外的望山城,池三公子也不過比他長一歲卻做出拐帶阿姐一事,沈清宴根本沒給‘他’好臉色,守着清和,唯恐人在他眼皮底下跑了。
和謝折枝心狠手辣比起來,她生的兒子倒無甚心眼,約莫是養得太好,沒經過風吹雨打。
“阿姐,爹爹要我帶你回家。”
醞釀良久吐出這句話,原以為會被阿姐駁回,結果清和沉吟須臾,點頭應下,他欣喜道:“阿姐,咱們現在就啓程?”
池蘅清咳一聲,拽着池艾袖子:“二哥,我要回去收拾行李。”
“……”
瞧着沈家小子忍得臉都黑了,池艾覺得好笑,他家這個阿弟,哄人的時候那是千好萬好,氣人的時候小脾氣也厲害。
不過他一貫嬌縱幼弟,這次也是得知阿蘅消息和大哥搶着來接人,想到回京後阿蘅需面對的局面,他不免心疼,語氣輕柔:“好,要二哥幫忙嗎?”
“不用。”池蘅揚起下巴:“姐姐,不如同去?”
“這有什麽好同去的?”沈清宴擰眉:“阿姐有何物需要收拾,咱們府裏都有……”
清和笑容很淺,睨了小将軍一眼:“有幅畫需要收拾。”
池蘅心喜:“姐姐,請。”
正兒八經的阿姐待外人比待他還親,沈清宴心裏發苦,阿姐在家中素有積威,記事起他就怕她,可微妙的是,除了怕,還有滿滿的敬。
幼時不懂,後來懂了,以為阿姐介意阿娘取代‘沈夫人’的位置。
長輩的事他無可奈何,這些年總想彌補,可惜阿姐待他始終不冷不熱。
東西收拾好,池蘅背負【挽星】,唐刀襯得她身板瘦長。
“怎麽還不進來?”
隔着一道門,聲音傳出來,池蘅退無可退。
桌上行李已經收拾好,她似是特意等在房中,等小将軍來。
“婉婉。”
“嗯?”
池蘅看她許久,清眸倏爾璀璨:“姐姐,你看我長高沒有?”
“我看看。”
沈清和移步在她身前站定,雙手摟住小将軍的腰。
陡然的靠近,冷香撲鼻,池蘅忍不住輕嗅兩下,意識到在做什麽,小臉驀地泛紅。
她仰起頭,看着清和無限包容的眼睛:“婉婉,我長高沒?”
她曾說過長高了再回去,到時候天塌了她來頂着。
小将軍言出必踐,吃得多,身子也争氣,在外半年光景不說比清和高,起碼沒先前矮。
兩人個頭隐隐相差無二,清和下颌枕在她沒多少肉的肩膀:“嗯,高了。”
“那就好。”
分別在即,不是什麽生離死別之事,甚至回京路上兩人也可以結伴同行,但池蘅還是生出不習慣的感覺。
一時無話,她回抱清和綿軟的柳腰,低聲喟嘆:“姐姐……”
清和抱着她,唇瓣貼着小将軍微紅的耳。
等人走了,池蘅神情恍惚,耳邊不停回蕩那句叮囑——
“阿池,莫忘了你我之約。”
是了,婉婉要她娶她。
她怔在原地,嗓子發癢,那股烈酒燒喉的感覺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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