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歸家

天朗氣清,九月微涼,銅鈴懸挂馬車右上角随風搖晃一路。

池蘅坐在馬背不時朝前頭那輛馬車張望,心事亂如麻。

“阿蘅,還看呢?”

幼弟拐帶沈家姑娘出門,此事鬧得人盡皆知,回去還不知怎麽解決,人就先惦記上了。

瞧瞧這一路魂不守舍的勁兒,池艾打趣道:“真喜歡,不若娶回家,左右你們年歲相差不多,定下婚事,年紀到了再成婚也無妨。”

世家聯姻多是如此,有段日子還熱衷訂娃娃親,他這提議并不過分,甚而說是從實際出發。

池蘅心道:我和清和姐姐相差的豈止是年歲?

約定既成,她絕非出爾反爾之輩,她娶了婉婉也好,交給旁人她不放心。

至少嫁給她,她能護她一生安樂,給她想要的自由,不會像其他好面子的世家子,拘着自家夫人在後院當虛有其表的金絲雀。

只是婉婉心意究竟如何?

她之于她,是心之所向,還是退而求之?

她若娶她,身份之事,該怎麽說為好?

真真是一籌莫展。

池艾還以為她發愁回京之事。

回京池沈兩家結親還是結怨,單看那位沈姑娘心裏有沒有他的好三弟。

他真心實意勸道:“莫要多想,一切自有爹娘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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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蘅低嘆一聲,她不想女扮男裝騙人,尤其不想騙婉婉,但女兒身一事關乎将軍府興衰,容不得她任性。

涼風拂過她耳邊碎發,小将軍轉瞬恢複神采:“二哥,京裏局勢如何,和我說說?”

……

柳琴将沏好的香茶送到自家小姐手上,一臉好奇:“小姐此行出來,可如願?”

指腹輕撫瓷白的杯柄,清和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頭。

她下巴微微朝下一點,柳琴柳瑟眼裏歡喜之情愈甚:“恭喜小姐得償所願!”

算是得償所願罷。

她問:“我久不在盛京,京裏可發生有意思的大事?”

有意思的事不少,有意思的大事不多。

料到她有此一問,柳琴道:“蘭公子得了陛下賞識,身份地位水漲船高。”

“水漲船高?”清和好奇:“怎麽個高法?”

“聖人寵臣,太子與之稱兄道弟。”

清和垂眸吹開飄在水面的茶霧:“從何時得了陛下賞識?”

“禮部尚書之子人頭在菜市口落地,蘭公子後腳入宮門,再出來,身份不可同日而語。”

“陛下斬了左雲青,給了池家交代,我記得那時各家與小将軍有過節的人都不敢冒頭,還有人背地說柱國大将軍府嚣張跋扈……”柳瑟接過柳琴的話補充道。

茶氣彌漫,車廂一陣寂靜,唯有銅鈴聲入耳,為枯燥的回城之路增添幾分清脆。

琴瑟二人回完話不敢打擾小姐沉思,眼見紫金爐內香燃盡,柳瑟輕手輕腳往裏面添加提神醒腦的薄葉。

香氣袅袅,清和緩慢撥動茶蓋,溫茶入喉,她問:“你們說,在小香山襲殺我與阿池之人,受何人指派?”

“這……池大将軍拎左雲青面聖,不過幾日,左雲青認下買兇一事,這才有了之後的菜市口問斬。但要說他是幕後之人,我和阿瑟是不信的。”

說白了無非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蠢,小姐小将軍俱是人中龍鳳,教這樣的蠢貨逼入險境,怎麽可能?

清和唇畔染笑:“你看,你們都不信。”

你們都不信,爹爹和池大将軍怎麽肯信?

他們不信,我也不信。

“茶涼了,潑了。”

“是。”

沈清宴頭回從爹爹那裏認領如此重要的大事,一路少不得謹慎小心。

他沒膽子怪阿姐待他不親厚,只敢把火氣撒在池小将軍頭上。

“他還跟着嗎?還往咱這裏望嗎?”

“跟着呢,也還望着呢。”護衛撓頭不解:“不過公子,咱們行在他們前頭,池小将軍望咱們這邊也說得過去啊。”難不成騎馬不看前面還瞅後面?

“你懂什麽,他這是不安好心。”沈清宴咬牙:“加快行程,最好甩開他們!”

馬隊速度忽然加快,清和撫摸系在腰間的金鈴:“告訴他們,趕路穩當些,我要睡一覺。”

她說完側躺在車廂內的小榻,提前為之後的事養精蓄銳。

柳琴為她蓋好錦被,低聲吩咐下去。

沈清宴駕馬守在馬車一側,行程無聊,想起來就扭頭瞪某人一眼。

池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二哥,你說他眼都不疼的嗎?再瞪眼珠子都滾出來了。”

池艾是如玉君子,被她笑得滿眼寵溺,“那是防着你呢。”

小将軍也笑:“他防得住嗎?我為婉婉出生入死的時候,他還不知在哪個地方玩泥巴。”

這話沒毛病,池艾心頭卻動搖了一下:打認識沈姑娘,阿蘅沒少為她死去活來,六歲那年滿身是血的被人帶回,現在想起來都令人後怕。

他心思細膩,較之大公子池英更多一分敏感:“阿蘅,你告訴二哥,你身子是怎麽回事?”

他總算問了。

他不問,池蘅心懸,他問了,池蘅懸着的心慢慢放下來。

瞧着前頭一路平穩前進的馬車,語氣平淡:“沒什麽,說不準以後我還會因這得福。”

“阿蘅。”

她無奈道:“二哥,你是不知道,婉婉身中寒毒,我看不得她受苦,更看不得她短命,我身負純陽真氣,我都不救她,還等着外人大發慈悲?我将她體內一半的寒毒轉嫁到自己身上了。”

前半段聽得池艾感嘆三弟心善,後半句聽得他眼皮直跳:“胡鬧!”

池二公子少有高聲斥責人時,對旁人溫和,對自家弟弟更是和風細雨,此番動怒,風聲吹動人聲傳到清和這兒,她睡得不安生,睡夢裏唇邊飄出一聲輕嘆。

“二哥!”池蘅壓低喉嚨:“你小聲些,是我求着她答應的。”

池艾被氣得說不出話,他現下未婚,更沒一兒半女,眼下終于在幼弟這裏嘗到養大的白菜一門心思往別人飯桌跑的心酸。

被姑娘家吃的死死的,連同他這做二哥的也跟着提心吊膽。

“二哥寬心,等我以純陽真氣一寸寸磨平寒毒的煞氣,內力自然會升上來。況且你看,我好得很,寒毒一次都沒發作過。”

池艾咽下一口悶氣:“罷了。”

池蘅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我知道二哥最疼我了。”

池二公子握着缰繩被氣笑:“怪不得爹爹在家總念叨要揍你,你呀,好好的不行嗎?”

“我也想好好的,可要我好好的看婉婉受苦,又怎能行?”

“……”

盛京乃天子都城,池沈兩家隊伍穿過城門,沿道的百姓見到馬背上俏生生的池小将軍,皆忍不住打招呼,慶幸少年郎平安無事。

更有姑娘們愛之心切朝她丢手絹丢絹花。

池蘅笑着與衆人打招呼,半點大将軍之子的架子都沒有。

她這般受歡迎,一度弄得長街道路堵塞,好不容易疏散開,池艾笑道:“阿蘅果然讨人喜歡。”

小将軍挺胸擡頭,得意得很。

沈清宴氣得腦仁疼,這下好了,阿姐回城了,兩家說不準還得結親,否則阿姐清譽不保。

想到這,他神情多出兩分沮喪。

“阿姐,咱們到家了。”

鎮國大将軍府。

得知女兒回來,沈延恩換好一身綢衣早早坐在正堂。

他捧茶靜坐,謝折枝哪能不知他迫不及待想見女兒,心裏壓着火氣。

沈家老夫人這日同樣坐于堂上,餘光瞥見老夫人懷怒的神情,謝折枝心氣順了稍許:謝折眉厲害,生的女兒還不是不讨老夫人喜?

想到她的清宴,她面容和藹,眸光轉為柔和。

“爹,娘,祖母,我們回來了!”

沈清宴人小,十三歲千裏迢迢領人接回長姐,這在老夫人眼裏是極其了不起的事,長大了肯定能和他爹一樣做個保家衛國的大将軍。

“乖孫兒,快讓祖母看看!”

老夫人疼愛孫子,沈清宴一臉孺慕地跪倒在至親面前,來不及多言,便被祖母摟着一口一個心肝。

嫡親祖母,眼裏只有孫兒,沒有孫女。沈清和沉默地立在沈延恩幾步之外。

父女相見,中間隔了多年陌生。

看清她鮮活熟悉的眉眼,沈延恩心中動容,步子邁開,罕見的情緒外露,換來女兒安靜地倒退半步。

這退開的半步,恰如多年隔開骨肉親情的天塹。

謝折枝在旁看得清清楚楚:沈清和不動聲色的矜持冷漠,沈延恩情難自抑的拳拳父愛,兩相對比,甚是諷刺。

她心底笑彎了腰,末了妒忌又起。謝折眉死了,還留一女兒膈應她,瞧瞧,這對父女多有意思?

“見過爹爹、祖母、姨母。”

“什麽姨母?那女人死多少年了,沒個規矩,你該稱呼嫡母!”

沈老夫人疼過孫兒,驟然發難:“待嫁之齡跟人私奔,你還有臉回來?”

“娘!”

看清他眼底寒色,沈老夫人終于記起兒子骨子裏的冷性,她的兒子,為了謝折眉都敢和她翻臉,現如今又護着這不知廉恥的女兒。

老夫人氣得兩眼一翻,被沈清宴及時扶穩:“祖母,孫兒新學了套拳法,耍給祖母看?”

老夫人最喜歡這個寶貝孫子,最最喜歡他舞刀弄槍,将門子合該有将門風範,整日讀死書有甚出息?

一高興,忘了當下糟心事,被沈清宴攙扶出門去看耍拳。

謝折枝道兒子壞事,不過他偏幫沈清和也不是一回兩回,因此沈延恩待這兒子還有幾分疼愛。

她此時不宜煽風點火,幹脆作壁上觀。

清和低笑:“女兒此舉,為沈家丢人了。”

嘴裏說着“丢人”,面上哪有半分屈服?

她身姿筆直,頓覺當下情景半點意思都沒有,直截了當的從袖口摸出古卷。

“爹爹請看。”

沈延恩存疑接過,待看清關乎寒毒的來歷,以身背對謝折枝。

一目十行往下看,待看到後面【陰陽溯回之法】,臉色猛然變得鐵青!

他快速将古卷還回去:“是誰!”

清和收好古卷,輕笑:“除了阿池,還有誰心甘情願為我至此?”

這話猶如一巴掌狠狠扇在沈延恩臉上。

他心口酸澀,旋即被怒火環繞,既恨臭小子占他家婉婉便宜,也不得不承認此子有擔當有膽魄。

一時心緒複雜。

兩人私奔在前,赤.身相對在後,看着女兒平靜溫和的眉眼,沈大将軍吐出一口郁氣:“為父自會為你做主。”

“多謝爹爹。”她直起身,估摸着隔壁即将傳來的動靜,道:“不若現在罷。”

話說出口,沈延恩目不轉睛盯着她。

清和坦坦蕩蕩迎上他滿是審視的眸光。

……

邁進将軍府大門,池艾緊張囑咐:“見了爹爹,你莫急着說話,跟在我後面就行。”

池蘅不敢不應,忐忑地點點頭。

和清和回家率先迎接她的是老夫人冷嘲熱諷不一樣,池小将軍回到家,迎接她的是池大将軍穿舊了的破鞋底。

‘暗器’襲來,池艾擋在幼弟身前,為她擋下大将軍怒火。

“池蘅!”

池大将軍一聲吼,是開揍的前兆。

“有本事一走半年,這會慫什麽,躲在你二哥身後就是你出門在外學來的本事?滾過來!”

“爹!”池艾和池英同時斂袍跪地,異口同聲:“爹,阿蘅年幼……”

“年幼?”池衍心頭火盛:“再這麽無法無天,能年幼到幾時?誰像老子一樣慣着她?管家,請家法!”

池夫人也怪女兒一走半年不見人,夫妻倆在她回來前商量好要給她一個教訓,是故管家去請家法,池夫人心頭憐惜,也只能按兵不動。

池蘅醞釀好滿肚子思量,不敢硬抗,乖乖跪下來,等待一頓鞭刑。

她認打認罰,上半身筆直地跪在那,池衍接過管家遞來的軟鞭,一鞭子高高揚起。

出走半年,每日害他牽腸挂肚,她一人安危,關乎整座将軍府的命運,要他如何不氣不不惱?

日光照在女兒清減的小臉,下巴尖尖,身量長高一些,眼神清澈而堅毅,一身銳氣。

想她行走在外,長刀也曾染血,池衍心中一痛,這才開頭他已是萬分不舍,往後阿池争天命,路豈是那麽好走?

池蘅咬着牙等爹爹怒極的一鞭,鞭子真落下來,她傻了眼,心想:莫非爹爹今早沒吃飽?

她眼神無辜,不哭不喊,池大将軍氣極反笑:“兔崽子挺扛打?”

“……”

池蘅眨眨眼,很快懂了:她的腿保住了。

保住腿的小将軍被大将軍臭罵一頓,又挨了不痛不癢的幾鞭,池衍劈頭問道:“說!誰教唆你的?”

“沒人教唆,是我自願拐帶清和姐姐出門。”

“不對,是我拐帶的阿池。”

沈清和與其父被門子領進來。

兩家早晚要聚在一塊兒商議‘兒女’之事,他們父女此時來得正好,池衍冷笑:“沈延恩,看你教的好女兒!”

沈大将軍先行瞥了跪在地上的池三公子一眼,語氣幽幽:“你教的又是什麽好兒子?”

池蘅被他瞥得心裏發寒,正心慌呢,無意對上清和含笑的眼神,當即咧唇一笑,竟是十足的潇灑快活。

窺見這一幕的池夫人太陽穴直突突,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後背驚出身薄汗——好個心思深沉的沈家女!出去一趟,阿蘅竟被她套牢了?

家裏的崽子要被隔壁的病崽子拐跑了,阿衍還在和人家爹爹罵戰,她便要開口,哪知池蘅趕在她前頭朗聲道:“爹,沈大将軍,你們不要吵了,我要娶婉婉為妻。”

兩位大将軍登時成了被扼住咽喉的麻雀,四圍鴉雀無聲。

池衍倒吸一口涼氣,雙目圓睜,穩住聲線:“你……你再說一遍?”

池蘅身板挺直,大聲道:“我要沈清和做我的妻子,求爹娘、沈大将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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