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舍我其誰

少年人勇敢無畏地面對所有人的注視,身姿秀挺,目色清湛。

池夫人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成真,興許擔心這事擔心太久了,這會竟沒想像中的崩潰,稍稍驚訝兩息,人已恢複平靜。

和她的平靜相比,池大将軍深恨自己耳朵好使,前一刻他還和沈延恩針鋒相對,下一刻女兒上趕着做人家‘女婿’。

他嘴唇顫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孩兒知道,孩兒要娶清和姐姐為妻。”

她态度果決,出口無悔,沈清和再也壓制不住噙在唇邊的笑。

那笑無疑是美的,美得池小将軍心坎都在冒泡泡。

自家女兒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銀子的傻樣落進池夫人眼裏,她扼腕嘆息,嘆自己看走眼,放任阿蘅和清和走得太近。

說好的閨中密友她們懶得做,一門心思想做‘夫妻’?

她感嘆是否年紀大了跟不上年輕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思路,不由暗忖:清和究竟是何時看上她家女兒的?從動心到現在,又圖謀了多久?

如此說來,半年之久的私奔,阿蘅果然是被她算計了罷!

越想她越有氣,氣女兒傻乎乎跌進人家陷阱不自知。

她氣,池大将軍比她還氣。

想娶沈清和為妻,且不說阿蘅女子身份,單她天生帝星一事,稍有不慎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池沈兩府若做了姻親,宮裏那位還睡得着嗎?他全盤計劃都會被打亂!

“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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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将軍揮袖走開。

池蘅起身拍拍膝蓋沾染的灰塵,一雙笑眼望着亭亭玉立的少女無聲安撫。

清和站在沈大将軍身側,笑靥動人。

兩人眉來眼去,旁若無人,池夫人重重咳嗽兩聲:“還不快去?小心你爹揍你。”

“這就去。”小将軍心态絲毫不受影響。

她想了一路,對外人她尚且言出必踐,對婉婉更不能毀約。

她娶了她也好,各方面的好。

池蘅離開後沈家父女施施然站在庭院,神情一個比一個淡然。

池英、池艾親自搬來座椅請他們入座,兩兄弟眼神交彙,待沈大将軍愈發禮敬熱情。

清和坐在檀木雕花椅,眼皮輕掀溫溫軟軟看向生悶氣的池夫人,從袖口摸出提早備好的玉盒胭脂。

事實證明,池夫人看起來軟硬不吃,其實比阿池還要好哄。

她一直知道,池夫人想認她做女兒。

如今要做的,不過是将‘女兒’變為‘兒媳’。

……

“跪下!”

祖宗祠堂前,對着一排排靈位,池蘅斂衣又跪。

此地是池家最安全之所,黑漆漆的大門關閉,裏面鬧翻天都不會被人窺探分毫。

“你可還記得自己身份?”

“記得。”

“記得?我看你扮作男子多年,忘了你是誰!”

“我知道我是誰。”池蘅字正腔圓:“我是池蘅,是女子,但我要娶婉婉也是真,求爹爹成全。”

她俯身叩首,額頭碰在平滑堅硬的地磚,眨眼多出一道紅印。

池衍被她氣得喉頭一梗,又被她認真的态度驚着,他收斂怒火,苦口婆心:“阿蘅,事關重大……”

“事關重大,我以男子身份立世,若逃不開娶妻,難道爹爹有更好的人選?我不知爹爹為何要我扮作男兒,但我清楚爹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池家。爹有想守護的人,我也有!”

她出去一趟,似乎真得長大了。

池衍不再拿她當孩子看待:“你想守護她,爹姑且不問你為何要守護她,兩府結親,陛下不會同意。”

皇權至上,還嫌那位不夠忌憚兩府?

池蘅抿唇,眼裏閃過掙紮,慢慢眼神恢複堅定:“孩兒言出必踐,若做不到,這輩子都難行寸步!”

“何至于此?”大将軍一聲驚呼。

她仰起頭:“我連最想守護的人都護衛不了,何談保家衛國?我說了要娶她,不試試哪能行?事在人為,若因這樣那樣的緣故不敢去做,心氣折斷,我這輩子都無法再像現在一般。我心中有愧。”

靈堂幽幽燭火照在池蘅年輕的臉龐,她生來不同,池衍永遠無法僅僅将她當做女兒看待。

她不止是他的女兒,是重生劈開他一切迷茫的驚喜,更是天生的帝星,是未來這片土地擁有廣闊胸襟的帝王。

他氣她整日闖禍,巴望她快快成長,可女兒突然向他坦白心事,這讓他感到無措。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一顆帝星從天邊亮起,帶着灼熱的光,正如阿蘅現下明亮裝滿熱烈的眼睛,那是少年人才有的無畏赤忱。

陛下不允又如何?

先做了再說。

池衍愣怔站在那,沉吟良久,仰頭大笑。

笑聲回蕩在列滿祖宗靈位的祠堂,笑得豪氣如雲,笑得池蘅提起的心放回肚子。

“不錯,言出必踐,不愧是我池衍的女兒!”

陛下不允,管他允不允?

阿蘅要走的是争天命之路,不就是注定和皇家那對父子相争?

路剛開始,天生宿敵,豈能共存?

若連順心意都得看皇家臉色,若連守護一人都畏畏縮縮,路怎麽走?天命怎麽争?

自古改朝換代之人哪個不是從血路殺出來的,她既有一往無前的心氣,他何必相阻?

不僅不能阻,還得竭力成全。

“好!”池衍沉聲問道:“我且問你,那日藥谷石室,可是你與她在內?”

藥谷石室?

池蘅應道:“是。”

“她可知你女兒身?”

“不知。”

“你既要娶她,身份可要瞞她?”

“我不想瞞她,找機會我會告訴婉婉,我是女子。”

“她若不願嫁給女子,你要如何?”

“她不會。”

“她若嫁進府來生出悔意向人洩露你的身份,你又如何?”

“她不會。”

“她若介意你是女子,又對男子生情,你當如何?”

“我說了,她不會!她心即我心,她不會害我,也不會棄我!”

“你信?”

“我為何不信?”池蘅昂首挺胸,音色清冽:“爹,孩兒敢問一句,您十四歲時,在做何事?”

“戰場殺敵,取上将頭顱。”

“那便是了,孩兒今年也十四,虎父無犬女。”

父女倆四目相對,仿佛有火花在半空濺開,池衍胸中快意:“好個‘也十四’,好個‘虎父無犬女’!好!甚好!!”

這大概是池蘅有記憶以來爹爹給過最高的贊譽,她笑容明燦,頓覺前途豁然開朗:

人這一生,當順心明意,俯仰無愧,道若生荊棘,斬了便是,否則手中為何要執刀?

她激動爹爹認可她的決定、尊重她的心意,一番談話,消去池蘅心中或多或少對親爹的埋怨,從祠堂走出來,整個人精神面貌都大不相同。

“爹。”

“三弟!”

池英、池艾兩兄弟緊張地迎上來,見了神采煥發的幼弟,心裏啧啧稱奇:

難道這麽短的時間阿蘅就勸動爹爹改了主意?瞧這滿心歡喜的勁頭,莫非事成了?

既然決定做親家,池衍大大方方拿出結親的态度,朝沈延恩抱拳一禮:“兩位,請入內議事!”

從庭院轉到正堂,池衍的變化沈大将軍都看在眼裏。

送到手邊的茶是他府裏都少見的極品大紅袍,低嗅茶香,聽老朋友談起兒女婚事,他以餘光瞥向靜坐下首的女兒。

多少年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這般笑。

軟化了一池春,從心坎流出的蜜,教人看上一眼都覺得甜。

曾幾何時,阿眉也是這樣望向他。

這是他和阿眉僅有的血脈。

卻因他的疏忽,不僅害得阿眉香消玉殒,更連累女兒身中寒毒十六年之久。

他眼饞婉婉遠行歸來還記得為池夫人準備見面禮,回過頭來細想,他們父女關系可謂疏淡,他為女兒做的太少,關懷太少,遷怒居多。

冷冷淡淡,愣是消磨掉天生的骨血親緣。

看得出來,她喜歡池蘅。

若非真的喜歡,哪會煞費苦心将人拐出門?

池家小子确有可取之處,沈延恩不願毀了女兒的籌謀,免得父女關系雪上加霜。

他輕飲一口茶:“先定下婚事來也好……”

他好再觀察幾年。

兩府多年前因池蘅英雄救美重歸舊好,此刻又因兒女之事同坐一堂,商議訂婚具體事宜。

池蘅喜滋滋地為清和添茶,她人小,嘴甜,會來事,回過頭來還為沈大将軍添茶,趕在親爹吃醋前好一頓賣乖,哄得所有人喜上眉梢。

氣氛融洽,池夫人心如明鏡:沈姑娘動心是真,她家這個,啧。

貓兒跑到池蘅腳下,被小将軍抱起。

認出這貓是她送給清和又被清和委托池夫人代養的那只,她笑:“姐姐,你看,它是不是胖了好多?”

半年,貓兒被養得皮毛光滑,個頭大了幾圈,清和嗓音輕柔:“胖了,也大了。”

她伸手摸貓兒腦袋,視線落在它袒露的肚子,小聲問道:“阿池,你看它是不是懷貓崽了?”

“噫?是嗎?”池蘅好奇,也跟着摸。

一會功夫不見,兩人頭挨頭有說有笑,池大将軍眼裏閃過一抹擔憂:他家阿蘅在其他事上機智靈巧,但在談情說愛一道,看起來好像沒沈家女聰明。

兔崽子,心裏裝了人都不知道!

擡頭見沈延恩臉色比他還差,他忽然不厚望的想笑。

只是池大将軍很快笑不出來了。

聖旨來得比繞過盛京護城河的風還快。

頒旨太監掐着尖銳的嗓子念完聖旨,不敢看兩位大将軍面無表情的臉。

“沈大将軍,接旨罷。”

人剛走,正堂熱熱鬧鬧的喜氣冷卻下來。

池蘅抱着貓兒俏臉生寒,眸子沉沉,不知在想什麽。

沒人言語,池英抛磚引玉:“陛下要為沈家設擂招親,料想是為蘭羨之鋪路罷?

昨兒個我碰見他,他如今得了勢,早前待我親和,今時因阿蘅緣故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對沈姑娘貪心未死,阿蘅和沈姑娘剛回來,宮裏旨意就頒下來,這是鐵了心不願兩府成事。比武招親,涉及‘武’字,必有兇險。”

他點到即止,說的俱是在場之人心中所想。

“池蘅,你有把握打倒所有人,做我沈家名正言順的姑爺嗎?”

這是沈延恩今日對池蘅說過的第一句話。

池蘅不敢怠慢,貓兒被她放回清和懷中,她直起身,唇瓣張合,眉眼間意氣風發:“此一事,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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