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驚豔歡喜

依照聖意,沈家的比武招親定在十一月中旬,眼下不過九月,中間存在大片空白,是留給參與者準備的時間。

禦書房,文弱儒雅的皇帝又在逗弄關在金絲籠的鳥兒:“你說,聖旨一下,沈大将軍不會怪罪朕罷?”

在旁侍候的大監臉上挂着十年如一日的谄笑:“哪能呢?陛下乃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是為沈姑娘着想。

她一個女子,和人私奔,傳出這樣的事來婚事自然不好安排。

陛下本可直接賜婚,卻選擇折中之法,給足大将軍顏面,他得謝恩才是。況且設擂招親,沒本事的哪能做沈家婿?”

趙潛散漫地逗弄鳥兒,不知有沒有聽清,過了一會,逗得沒甚滋味,笑道:“你倒是會說話。”

“事實如此,奴不敢妄言。”

“好一個不敢妄言,朝堂臣子皆如你一般忠心,哪還輪得到朕煩憂?朕給了沈延恩顏面,這顏面可不是白給的。”

大監不敢吱聲。

他該說的時候口若懸河,不該說的時候噤若寒蟬,陛下最滿意他這點。

趙潛果然很滿意,他又問:“朕給了沈延恩面子,駁了池衍尊面,他會如何想?”

“柱國大将軍自然也要感恩。”

大監沉吟道:“比武招親,池三公子有意沈家姑娘大可上擂臺比武,嬌妻美眷能者得之。

池家乃我朝将門之首,陛下這道旨意堂堂正正沒欺人,池家若敗在最引以為傲的武學上,那是他們自打臉面,與陛下無尤。”

“不錯,輸了招親,做不成沈家女婿,兩府無法聯姻,關朕何事?”

趙潛心情大好:“人人如你體貼聖心,朕便不會寝食難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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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仁慈。”

是啊。

朕太仁慈了。

再仁慈下去,皇位都要不穩。

他眸子陡然幽沉:“告訴蘭羨之,他求之事,朕允了。做不好,也沒必要活着了。”

“是。”

池衍最疼愛的幼子死在招親擂臺,喪子之痛梗在那,池沈兩家便永遠無法達成聯盟。

殺不了池蘅,僅僅贏得招親亦無妨,蘭羨之做了沈家婿,沈延恩的心還能再往哪偏?

兩府之中拉攏一個,打壓另一個,是他迄今為止想到的有效法子。

沈延恩表面不顯,心眼裏待這嫡女在意得緊。

君臣多年,比起池衍的粗中有細、大智若愚,他唯一看破沈延恩的一點,是他對謝折眉的情。

沈延恩比池衍冷傲寡言,但沈延恩的忠心遠在池衍之上,再兇猛的虎,心是忠的,總有一日會被馴化為乖巧的貓。

趙潛深吸一口麒麟獸爐飄出的龍涎香,揮揮手,大監領着宮人魚貫而出。

禦書房陷入詭異的死寂,一國之君疲懶虛弱地倚靠禦座:“道長,還沒找到嗎?朕等不了多久了。”

“快了。”

……

蘭少師府。

陛下的口谕一字不差地傳達到新晉寵臣耳裏,蘭羨之鄭重回道:“勞公公回話,羨之定不辱命。”

太監拂塵一甩,掐着嗓子道:“大人,務要盡心啊。”

是一世盛榮,還是江河日下,全看這一回。

送走宮中來人,蘭夫人愁眉不展地坐在那。

她不明白,為何兒子鬼迷心竅一定要娶那病秧子為妻。

私奔半年,足足半年和池家子厮混,是不是清白之身還未知,遑論娶進門來一兒半女都生不出,說粗俗些,和不會下蛋的雞有甚區別?娶了她,平白敗壞蘭家家風。

兒子月前僥幸得陛下看重,她心底既喜又憂,心裏惴惴不安:“羨兒……”

“娘無需多言,聖旨已下,聖命如此,兒只能進,不能退。”

蘭羨之扭頭和父親商議比武招親一事。

勸不動他,蘭夫人一陣頭疼,被丫鬟攙扶回屋。

“孩兒習武多年,少在人前顯露,此番能用上,未嘗不是天意使然。池家小兒的人頭孩兒勢在必得,今夜我先去探探他的武功深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年輕人說起籌謀躍躍欲試,蘭大人心知此事不可違,發展到現在,已經不止是娶妻如此簡單的事。

關乎前程,關乎聖眷,退一萬步講,若能與沈家做姻親,不止陛下會滿意,對蘭家更有利無害。

“可有把握?”

蘭羨之自傲揚眉:“爹爹放心,那池蘅再是武學奇才,他才多大?學了幾年武?這次陛下向着咱們,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優勢占盡,就這樣,我不信還會輸。”

有信心是好事,蘭大人輕撫胡須:“不可大意。”

“孩兒曉得。”

……

“娘放心,孩兒哪是那麽不曉事的人?蘭羨之我未曾放在眼裏,比武招親,那就比武招親,聖旨又如何?狹路相逢,自然是誰的刀硬聽誰的。”

池蘅被親娘念叨地耳朵快要磨出繭子:“這段日子我保管好好習武,就是不為我,不為池家将門名譽,為了婉婉,我也得打敗所有人。”

“打敗所有人?”池夫人被她氣得胸脯上下起伏:“出去一趟,回來長本事了?”

“哎呀,哪敢說長本事呢。勉強不堕池家威名罷了。”

池蘅摟着娘親脖子,嗓音清甜:“阿娘,半年不見,您怎麽更漂亮了?”

“又貧嘴!”

“才不是貧嘴,我剛回家見您差點沒認出來,還以為天上哪個仙女下凡,等我定睛再看,哎呦,這不是我最親最親的阿娘嘛!

娘啊,孩兒在外甚是想您,隔三差五夢見回家吃您做的燒餅,您就饒了孩兒的耳朵罷,它還不想早早被念叨聾,還想每日聽您金科玉律的教誨呢。”

說到底這是個女兒不是兒子,女子是小棉襖,要寵着。池夫人最受不了她撒嬌,一聽她軟着聲眉眼彎彎說想家想親人的話,心腸頓軟。

“一走半年,你還知道想家?”

“這不是怕提早回來被爹打斷腿嘛。”

她眼睛一亮:“娘你注意到沒有?這次回來爹竟曉得悠着勁揍我了,都沒用力!”

“還不是怕把你揍壞了。”池夫人輕揉她清減的小臉:“怎麽出去一趟瘦了好多,在外沒吃好麽?”

池蘅靈活地從她懷裏出來,退開幾步讓阿娘更好地看清她:“沒,在外吃的住的都好,也沒瘦很多,是長個了,身子抽條了。”

“一轉眼,娘的阿蘅都長成大孩子了。”想起生她那晚的艱辛兇險,池夫人眼中沁淚:“你呀,真是教娘挂心。”

“娘你哭什麽,我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池夫人眼角的淚被女兒捏着帕子擦幹,緩過情緒來,她道:“還沒問你和清和的事,你與她……”

她緊張道:“你可是欺負她了?”

池蘅被她問得一頭霧水,又覺好笑,語氣無奈:“娘,說得像是你家孩兒是哪來的地痞流氓,我怎會欺負清和姐姐?我護着她還來不及。”

她傻乎乎的連自個心意都看不明,池夫人也沒那閑心為她撥開迷霧。

情情愛愛之事,自己醒悟就好,哪怕是親娘也不好妄加幹涉。

阿蘅還小,她盼着她明白,明白心之所屬說明孩子總算長大。

她也盼着她不明白,不明白,才能多幾年無憂無慮的快活。

“你和她發生了什麽,和娘說說。”

“我和婉婉啊……”

她事無钜細地将一路發生的事告知娘親,沒留意池夫人看她的眼神愈發複雜古怪,說到最後兩人立約,池蘅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娘,我困了。”

池夫人不知是氣是笑,扶額,輕揉眉心:“去睡罷。”

“娘我明日再來看您,不打擾您和爹爹了。”

假裝看兵書實則豎着耳朵偷聽母女倆談話的池大将軍:“……”

從裏屋出來走到外屋,池蘅俏皮地沖爹爹笑開:“爹,娘喊你呢。”

“……”兔崽子皮又癢了!

池衍虎着臉嗯了聲,不等池蘅多看兩眼熱鬧,快步朝屋裏走去。

簾子悠悠蕩蕩,小将軍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啧,可真心急。”

她困得睜不開眼,走出門往自己小院行去,小厮提着一盞橘黃燈籠為她照明。

将軍府庭院深深,假山活水,亭臺樓閣,影影綽綽,夜景都很好看。

回家的感覺很不錯,她深呼一口氣,驀地耳朵微動,眸子寒光一閃:“誰!”

提燈籠的小厮被她吓了一跳,沒反應過來,三公子就已經飛身上屋頂。

“何方小賊,敢來我将軍府撒野!?”

池蘅趕在護衛被驚動前與賊人交手,一掌打中賊人。

黑衣人登時警鈴大作,不敢戀戰,拔腿飛走。

前後不過二十息。

将軍府護衛反應速度很快,即便如此趕來時人也已經被打退。

池蘅飛下屋頂低頭撫弄袖口:“嗤。不過爾爾。”

“三弟!”

“阿蘅,你沒事罷?”

池英、池艾睡前往院子賞月,聽到打鬥聲立刻趕來。

一掃悶氣,小将軍揚起笑臉:“大哥、二哥,我無事,不過一小賊,沒必要驚動爹娘。”

“小賊?”

池英池艾面面相觑:小賊是假,比武招親在即,來探虛實是真罷。

“随他們探!”池蘅昂首,看向天邊皎月:“陰謀陽謀,我都無懼。”

想當沈家女婿的人如過江之鲗數不勝數,若随随便便來一人都要她避鋒藏拙,也太看得起他們。

不管陰謀陽謀,強者為尊,誰的刀硬聽誰的。

她之膽魄實在不像十四歲的‘少年郎’,或許正因年少,眼裏才不容世間陰險詭谲,看不上一切魑魅魍魉。

池家兩兄弟被幼弟說得豪氣頓起,池英大笑:“不錯,這才是我将門兒郎,這段日子我和阿艾陪你練武,咱們不驕不躁,光明正大奪勝而歸!”

“噗!”

一道血箭從黑衣人口中噴射而出。

面巾摘下,露出蘭羨之蒼白的臉和驚懼充滿不可思議的眼眸。

蘭大人等着愛子得勝歸來,沒等來他一臉驕傲地說“池家小兒不過爾爾”,反等來愛子一身重傷。

池蘅那一掌用了八成力,衣衫褪下,掌印深重,蘭大人不習武,見到這掌印還是驚得眼皮一跳。

蘭羨之面色頹唐:“爹,我不是他對手……”

“怎會如此?池家子十四歲而已,竟是什麽武學奇才不成?”

哪怕不肯承認這點,事實如此,容不得人不認。

“羨兒放心,為父必助你。”

此事幹系重大,陛下有命在先,此戰只能勝不能敗!

蘭大人吩咐護衛攙扶愛子進了一處別院,門扉閉合,他站在外面等待片刻,直等到裏面的人準允,這才扶着兒子入內。

“怎麽傷了?”

住在房內的男人臉上有道狂野的刀疤,蘭羨之面對這位伯父甚是敬畏。

他一身武功,大半來自此人傳授。

江湖排名第一的殺手組織,神秘莫測的【草樓】樓主,打從知道他身份起,他待之如父。

今夜傷重而回,他羞愧難當:“侄兒學藝不精,有負伯父教導……”

男人神情不變,擡手撕開他胸前衣襟,看清上面不似成年人的掌印,贊道:“好個內功深厚的少年人,輸得不冤。”

蘭大人見勢不妙,俯身哀求:“還請義兄救我父子性命!”

江湖事江湖了,朝堂争端,草戾不想管。

奈何義弟有恩于他,又知他近期修行功法需一安全之所,特意将別院相贈。

昔年的恩情,今時的有情有義,不好無動于衷。

他皺眉,問:“上次截殺之人,便是此子?”

他指向那看起來不大的掌印。

“正是。”

武學奇才可遇不可求,殺之可惜,草戾不由犯難。

“義兄!”

“好了,多大的事?”

他心裏嘆了聲可惜。

顧念侄子多年來的禮敬崇拜,他目色一凝:“我這有一法門,能令你吸食旁人內力為己所用,此法有一致命弊端,一旦用了,以後你再修不了武。你可願意?”

蘭羨之沉默咬牙,半晌,額頭青筋顯露:“殺池蘅,娶嬌妻,得滔天聖眷,侄兒此後甘做一文弱書生!”

……

“再來!”

池家練武場,清和細指剝開一粒粒深紫葡萄,鮮嫩的果肉堆疊在瓷白的碟子。

滿滿一碟子果肉被送到池夫人手邊,池夫人心疼她不管風吹雨打每日都來看女兒練武,知道她身染寒毒,受不得風,連忙吩咐丫鬟取來新做好的披風。

這披風池蘅也有一件,眼下披在清和肩上的是另一純白色的,美人與披風相得益彰,池夫人很滿意。

“看人練武,很枯燥罷。”

“不枯燥。”清和滿眼豔羨:“我無法習武,是以看阿池舞刀弄槍,甚是滿足。”

少女眼裏的歡喜愛慕做不得假,更別說之前心思藏得深,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把人拐跑都不為過。

起初池夫人氣歸氣,可氣過之後,又能如何?

以沈家姑娘的城府心眼,在外和阿蘅朝夕相處半年,保不齊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阿蘅口口聲聲說她不知自己女兒身,傻女兒說的傻話她信一半疑一半。

心甘情願讓阿蘅被賣了還幫人數銀子的,這些年來統共就一個沈家女。

女兒不開竅,當娘的就得多受累。

池夫人拈了一粒果肉慢條斯理咀嚼,清和見狀從丫鬟手中接過青玉碟。

葡萄籽吐在青玉碟,粒粒分明。

勞她如此,池夫人抿唇暗嘆:怪不得她家阿蘅不是人家對手,瞧瞧這潤物無聲的體貼。

“阿蘅從小就對習武頗感興趣,琴棋書畫學得半吊子,也就一身武功拿得出手。”

她這麽埋汰女兒,清和笑看池夫人:“術業有專攻,阿池學得最差的琴,聽起來也別有一番趣味,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是麽,那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點?”

清和目光不自覺看向練武場上與池大公子拚殺的小将軍:“驚是驚豔,喜是歡喜。她的好,窮其一生我都無法盡言。”

“……”

池夫人輕扶眼眉,慢悠悠推開手邊堆滿果肉的白瓷碟,似是揶揄:“葡萄,酸。”

“酸嗎?”清和佯裝聽不懂她的話,抱着碟子笑得人畜無害:“那就留給阿池吃好了,她最喜歡‘酸葡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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