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新家

日落黃昏,天邊紅霞湧動,兩府訂婚宴熱熱鬧鬧落下帷幕。

賓客散去,池沈兩家圍坐一堂,池蘅坐在爹爹右手邊的位置,聽不清周圍人說了什麽,眉心不時刺痛,忍着疼朝沈大将軍敬酒,酒過三巡諸人只道她不勝酒力。

謝行樓此番前來只是為家裏人撐腰,沒想到會撞破如此隐秘。

帝氣如雲霧溢出,此子身份再難遮掩,她身上藏有師姐布下的大手筆,只是一杯酒當然鎖不住昌隆難抑的帝王紫氣,可若加上師姐以黑石布陣,佐以自己指尖一滴精血,帝氣還能在眉間封鎖兩年。

運勢被封,抑而不發,不至于憋出內傷,但帝星少不得要受三日眉心刺痛之苦。

天無二日,帝有二星,過不了三年,天就要變了。

自古身懷浩然正氣的帝者很難動情、明情,因帝者的情在乎蒼生,是為大愛。

取大愛之人,難明兒女私情。

【道門】那位老祖宗起初便是如此。

戀慕這樣的人,清和的追妻路會比尋常人走得更辛苦。

天幕漸漸黯淡下來,池夫人留準兒媳在家吃晚飯,沈家父子連同沈老夫人執意要回府。

謝行樓身份特殊不好久留,今日她出現在這或許已經引起有心人注意了。

暮色四合,清和被池家下人領入後院換下為訂婚宴準備的禮服,再出來,褪去繁重華裳,換了身素雅衣裙。

池蘅動作比她快,穿着簡簡單單的白袍守在門外,見了她神情歡喜,唇瓣微張,倏爾臉色頓變手捂眉心。

“阿池!”

“唔,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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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琴柳瑟收到小姐眼色急忙守住院門口,清和拉着她進入內室,指腹按在脈搏,一無所獲。

查不出因由的疼才教人憂心,她強忍擔憂:“怎麽回事?何時開始疼的?”

眉心針紮一般,饒是池蘅心性堅韌也止不住眼睛泛紅,聲線發顫:“被潑之前還、還好好的……”

被潑之前?

那杯酒?

清和聽不得她喊疼,動作溫柔地摟她入懷,仍然不可置信:“姨母怎會害你?這絕無可能。”

“不知道……”池蘅趁機小臉埋在她胸前深吸一口軟香,眉心的痛仿佛都得到緩解:“婉婉,我還沒問你呢,你那位‘姨母’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的小動作簡直不要太明顯,清和眼神滿了遷就,忍羞摸她後腦:“你聽過‘謝折玉’嗎?”

“謝大美人誰沒聽過?”

“那你知道‘謝行樓’嗎?”

池蘅眉心又在疼,疼得太陽穴都在發.脹,腦子渾渾噩噩。

她雙手握緊少女腰肢,臉頰貼着那段雪頸輕蹭,嘴裏哼哼唧唧話都說不完整。

清和被她蹭出一身火,眸色閃過掙紮。

幾息之後,懷裏的小将軍昏睡過去,沈清和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指尖為她輕按太陽穴:“不疼了,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覺池蘅睡了大半個時辰,期間池夫人不放心來了趟,眼尖地發現板上釘釘的兒媳裙衫發皺面色潮紅,下意識看向躺在床榻睡得小豬似的女兒,暗忖:小兔崽子,不會這麽急色罷!

入夜前清和回到一牆之隔的鎮國大将軍府,池蘅眉心犯疼的事除了婉婉只告訴爹娘。

聽聞此事池大将軍反應尋常,倒是池夫人,摟着女兒一口一個“心肝”,夜裏跑來看望她三回。

夜深人靜,夜涼如水,池衍坐在書房望月沉思。

阿蘅之事定是姜道長為她做出遮掩,原本照他們的設想帝氣顯出端倪還要再過幾年,可阿蘅一心要娶清和,兩府訂親,氣運交疊,能隐瞞的日子不多了。

得再快點,再快點,為他的阿蘅鋪平腳下的路。

“娘,我沒事,已經不疼了,您快回去睡罷。”

池蘅裹着奶白色寝衣,白虎崽【飛雪】乖乖巧巧趴在她腿邊。

一人一虎個頂個的精神,池夫人總算寬心:“你呀,是真不讓人省心。”

池蘅嘿嘿一笑,撓頭:“好了娘,您快去睡,孩兒再過一會也要睡了。”

池夫人被女兒推到門外,扭頭故作嫌棄地擺擺手:“行了,快滾回你的狗窩!”

“……”

怎麽就成狗窩了!?

關好門,小将軍揉揉眉心,發現真的不疼了迫不及待地撲到舒舒服服的大床,取出壓在枕下心心念念好久的鴛鴦戲水荷包。

定情信物耶!

她眼睛發亮。

雖說她和婉婉是純潔的青梅情,可到底是頭回與人訂婚,池蘅小心翼翼打開荷包,從裏面倒出一粒圓滾滾、紋理細膩的……藥丸?

她倒在大床指間捏着那粒葡萄大小的藥丸,心道:有意思,訂婚宴她送婉婉一把木刀,婉婉回她一粒丹藥,刀是她的命,至于這藥……

池蘅心窩子暖暖的,恐怕對于一個自幼泡在藥池靠藥續命的姑娘而言,送出一粒丹藥,大抵是她最大的誠意和浪漫。

藥香撲鼻,不知做什麽用的,反正婉婉送的都是好東西。

她忍着舔一口的沖動,小心收進荷包。

挂在床頭欣賞片刻,摟着跳上床的虎崽翻身睡下。

無獨有偶,彼時【繡春院】的沈姑娘也正捧着雞翅木打磨的唐刀細細玩賞。

木刀以假亂真,雞翅木的堅硬符合唐刀與生俱來的銳氣鋒芒,柄長四寸,刃長一尺七寸,木制而成。

沒有【挽星】的清亮絢麗,多了木材的自然溫潤,花紋流暢,行雲流水。

刀鞘乃上好烏木打造,僅僅握在手中就能感受到那人無瑕的心意。

也不知制作這麽一把木刀耗費阿池多少心血。

這信物她很滿意,不知她給出的定情信物阿池會不會喜歡?

今夜清和抱刀而眠。

……

龍山。

虎踞龍盤、雲霧缭繞之地。

【龍門】道長齊聚一堂,處在正中央的少年身着素淨白衣,急速轉動的命盤指針忽的停止,他輕噫一聲:“帝氣被擋回去了。”

“是道門的人?”

“不好說。”少年收好命盤,語氣輕松:“帝星有高人相助,時機未到,你們急什麽?”

他年歲輕,在【龍門】的地位卻比在場之人加起來都要高。

衆人不言,他懶得和一群老頭子扯嘴皮子,揮揮手打了哈欠:“好困,我去睡了。”

他說走就走,留下諸位長老、護法面面相觑。

“這、少主怎麽走了?”

“少主說他困了。”

“唉,龍門之中唯少主能操控命盤,少主說時機不到,你我還是別費心思。等罷!”

“那……宮裏那邊呢?”

大長老淡然撫須:“看看人死了沒,死了就再送一位過去。”

“千百年來道門的人快死光了,竟還不死心?”

“姜氏不絕,道門不倒。這話,你沒聽過麽?”

大長老冷漠的眸子望過來,那人脊背發涼,噤若寒蟬。

論起淵源,千年前【龍門】系屬【道門】龐大的分支,因理念不合,【龍門】叛變。

也是那一次內亂,人丁興旺的【道門】損失慘重,幾近滅道。

道門護衛蒼生,龍門匡扶皇室,一者為民,一者為帝。

十五年前天生異象龍門不認那天命顯現的第二顆如火如荼的紫微星,姜煋為遮蔽帝星所在遭受反噬錯亂掌心命理,【龍門】之主因窺探天機瞎去一雙慧眼。

天命必争,既是二帝之争,也是龍門與道門之争。

而【姜】之一姓,是千百年來懸在【龍門】頭頂的屠刀。

姜氏不滅,【龍門】難以高枕無憂。

十五年前天降帝星,姜煋站隊正式與龍門宣戰,欲借幼帝之手報昔年滅道之仇。

只一個‘姜’字,身在龍山的諸人如芒刺背。

天下道法自姜家始,姜氏一門底蘊深厚,只看姜煋逆天改命硬扛天譴尚且不死,便可窺其中一二。

遑論如今的【道門】除了放在明面行走人間的姜煋,另有能人。

“少主說得對,急不得。”大長老喃喃低語,先前還浮躁的人心被他一語撫平。

……

盛京,皇宮,禦書房。

男人阖目療傷,又是一口血噴出,發絲迅速幹枯灰白。

趙潛守在他身邊心急如焚:“道長,道長……”

為帝王準備的大還丹都沒留住男人潰敗的生機,他奉門主之命暗中守護陛下多年,此番與人鬥法一敗塗地,然那人再厲害出手還是晚了半步,僥幸讓他蔔算出殘卦。

血水浸濕內侍服,他心內唏噓,潛伏皇宮十幾年,初次出門就落得如此下場,只是看了那池家子一眼,只是測測他後十年的運道……幾十年功業毀于旦夕。

沒人能在天道反噬下活命,他又不姓姜。

姜氏最擅長‘借天之道,補己不足’,他接連吐出大口鮮血,彌留之際死死抓住趙潛手腕,聲音嘶啞:“陰陽……”

“什麽?”

男人瞳孔渙散:“診、診……”

他懷疑姜煋逆轉帝星陰陽,然那最後一個字,天不準他妄言。

他含恨而終。

“道長?道長!!”趙潛搖晃男人肩膀,心裏恐懼,不肯信命:“道長?道長你醒醒!你醒醒!”

你死了,還有誰來幫朕?

不對!龍門……他還有整個龍門相助!

趙潛一屁股癱坐在地,揮袖抹去額間冷汗:“陰陽……”

良久,他神情晦暗:“道長,朕懂你的意思了。”

陰陽。

診……脈!

十五年前,池衍八成騙了他!池蘅……極有可能是女子!

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坐在那癡癡發笑:“好個逆臣賊子啊……好個逆臣賊子!該誅!!”

陛下在禦書房守着男人屍身瘋瘋癫癫許久,喝令大監進門。

一個穿着內侍服的‘奴才’死在禦書房這算不得什麽,大監面不改色。

看在道長守護多年的份上,趙潛偷偷命人将其葬在皇陵附近。

……

“眉心還疼嗎?”

“不疼了。”

疼了整三日,第四日見好。

眼見小将軍重新恢複生龍活虎的精神氣,清和笑意盎然,輕攏白裘:“要不要陪我去看看新家?”

“新家?”池蘅被她挽着手,忽的想起一事:“等等,我去抱只貓出來。”

貓?

清和瞬息反應過來,含笑抿唇:把真正的虎喊作貓,不愧是阿池。

小将軍抱着睡得昏天暗地的【飛雪】走出門:“可以了。走,咱們去看你的新家。”

女子訂婚後可另辟府邸居住,此法一般盛行在世家貴女之間。

清和為自己選好的新家在朱雀街路北,離将軍府不遠,走路很快就能到。

為着沈姑娘身子考慮,池蘅決定步行過去,聞言清和多看她兩眼,從善如流應下。

不出所料,不遠的路程花費她們兩刻鐘。

池沈二人訂婚後首次出現在人前,雲桂樓花枝招展的姑娘各個哭紅了眼,掐着嗓子喊小将軍上來喝杯酒。

池蘅以前沒覺得有什麽,樓裏的姐姐各個心善,不僅會陪她喝酒還會為她彈琴唱曲,規規矩矩從不放蕩地拉着她往床榻厮混。

可這會她懷抱虎崽聽着耳邊不絕的招呼聲,心裏惴惴,歪頭觑着清和神色,看她笑容溫婉,笑得人不住發毛,趕緊表忠心:“婉婉,她們扯破喉嚨我也不會上去的!”

“哦?不會還是不敢?”清和順手撫弄【飛雪】耀眼的虎毛。

“這……”池蘅賠笑:“我上去幹嘛,我現在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是嗎?”她眸光一瞥,望見一女子欲說還休地站在三層樓朝這癡癡凝望,心湖躍出一個名字:“喏,那不是你妙風姐姐嗎?”

你妙風姐姐。

池蘅手抖,睡得正香的虎崽猛地被驚醒,為免掉下去,死死扒拉主人胳膊。

“要不要和她打個招呼?”

“打、打招呼,說什麽?”

“說你以前愛說的。”

池蘅陷入思索:現在的她還真不知該和妙風姐姐說些什麽。

不知她心悅自己還好,窗戶紙被捅破,她見到她都覺別扭,要讓她這會站在妙風姐姐面前,肯定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冷場。

她不擡頭,等了又等等不來她的正臉,妙風黯然轉身。

“她走了。”

“啊?”

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鬧得清和胸口發悶:“怎麽,知道她愛慕你,想躲着了?”

“我……”池蘅為難道:“我還是頭一回被人暗慕,心慌,不懂她看上我哪點。說實話,我寧願一直不明白,這樣起碼還能做朋友。現在這般,感覺怪怪的。”

“頭一回麽?”

“什麽?”

“沒什麽。”清和提醒她:“飛雪要掉下去了。”

“哦哦!”她趕緊撈回下掉一半的虎崽,虎崽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一臉委屈。

當然不是頭一回被人暗慕。

清和暗嘆:還有我。

這正是她遲遲不肯言明心意的關鍵。

阿池生來‘女扮男裝’,那顆女兒心容得下山河萬裏,窺不見兒女情長。

小情小愛在她看來比不過保家衛國,更比不過淩雲壯志。

“婉婉?”池蘅小聲問她:“你怎麽了?”

“我能怎麽?”收拾好心緒,清和眉眼笑開:她已經是距離阿池最近的人了,其他的完全可以交給時間。

“快到了。”

高門大院,紅磚綠瓦,還沒修葺好,喊池蘅來是要她提提建議,畢竟這地方婚前她們少不得要來。

府裏工匠正忙碌,清和領着池蘅入府,笑道:“仔細看,看看還能裝飾點什麽。”

亭臺樓閣、假山流水,一座青石拱橋橫在她們眼前,池蘅往橋上走過,側身趴在欄杆:“還行,等夏天來了池子裏開滿荷花,再多養些魚,肯定好看。地方夠住就行。”

果然從她嘴裏聽不到想聽的話,清和睨她:“練武場還要嗎?”

“要呀。”小将軍福至心靈終于聽懂她的弦外之音:“要練武場,還要個和【迎水別莊】差不多的大池子,嘿嘿,我要的不多,就這兩樣。其他的全按你的喜好來。”

她摩拳擦掌,白虎崽圍着她東看西看,不懂她忽然而來的興奮。

池蘅睫毛輕眨:“婉婉,你是想邀請我一起住嗎?”

“……”

沈姑娘耳垂微熱,故意不理她。

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氣:“算不上同住,你、你隔三差五能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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