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想你

明日臘月三十,即為年三十、除夕。

鞭炮響了一聲又一聲,辟裏啪啦企圖大清早驚走叩關而來的‘年獸’。清和身子将将養好兩分,前往【虔心院】侍疾。

沈老夫人大半生富貴榮耀,臨了摔了頭,晚年荒唐收場。

随着老夫人病倒,将軍府中饋大權完完全全落入嫡女掌心,一路穿廊而來,【虔心院】最趾高氣昂的老嬷嬷見了沈大姑娘,都不得不漲紅臉谄媚着低下頭。

這些人倚老賣老往日仗着老夫人的勢沒少給她們小姐白眼,柳琴柳瑟心知不該落井下石,還是忍不住替小姐狠舒一口長氣。

即便到了此時,沈清和眼裏仍舊淡薄平靜。

她不是好人,也不是百姓們交口稱贊的大善人,她來只是完成身為嫡孫的責任。

一陣笑聲透過房門傳出來,沈清宴坐在祖母榻前賣力地哄老人家歡心。

老夫人病了,神志多有不清醒的時候,可顯然放在心尖尖寵愛的親孫子回到她身邊,血緣的力量使她有了短暫清明。

清和一腳踏進門,深覺自己才是那個不速之客,她心下長嘆。

見到她,清宴急忙起身:“長姐,我先下去了。你陪陪祖母罷。”

他走得很快,先前還熱熱鬧鬧的房間随着他的離開仿佛忽然冷冷清清。

清和四肢生冷,抿唇揉搓手臂,這是她下意識的習慣。世間形形色色多少人,她見到外人尚且不會感到心涼,見到自家祖母卻會。

幼時根深在心靈的種子日複一日早就長成參天大樹。

親情的可悲到最後磋磨了人最後一分奢望。

老夫人坐在床榻再次變得渾渾噩噩,雙目渾濁,說話含含糊糊,隐隐約約聽她喊“水”,清和起身為她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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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是祖母最愛喝的毛尖,茶水透亮,溫度适宜。

伺候她喝下半盞茶,清和愣愣地杵在那。趕在以前祖母哪會要她親自喂水。她坐在圓木凳和老人家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她話少,說着說着很容易冷場,好在祖母聽不懂她的話。

說着說着,她問:“祖母還記得白糖糕嗎?被你扔在地上的那塊。”

祖母忘了。

她還記得。

或許會記一輩子。

帶到棺材裏去也忘不了。

很多人說起沈家嫡女常愛誇贊一句大氣,其實清和看起來大氣,實則小性。

她自有大局為重放眼天下的胸襟格局,也時而心眼小,越和她親近越懂她的小性,但多少年了,見識過的人寥寥可數。

只是這小性是從何而來的呢?

就是從那塊落在地上的白糖糕起。

五歲大的孩子,天真無邪,長在将軍府無親娘疼寵,無父輩偏待,有一個鸠占鵲巢的姨母,一個心偏到姥姥家的祖母,打小被迫學會察言觀色,聰明地不讓人費心。

不知從哪兒聽祖母想吃白糖糕,捧着盒子裏舍不得吃的糕糕緊張遞過去,得到的是毫不掩飾的冷眼與嫌惡。

祖母不客氣地将她白嫩嫩熱乎乎的白糖糕掀翻在地,她沒有哭,睜大眼,狠狠記在心。

記住不是為了記恨,是為警戒自己,以後莫要把一顆真心捧出來給人随意踐踏。

後來年歲漸長,沈清和大概領悟老夫人為何對兒媳,對孫女百般厭惡。

她厭惡的不是阿娘,不是自己,是屢次為阿娘頂撞她的爹爹。

然爹爹是沈家頂梁柱,是運朝赫赫有名的鎮國大将軍,沈家還指望他傳宗接代,于是這恨只能被他所鐘愛的妻女承擔。

說白了,老夫人厭惡的是被人違逆的惡感。

清和十指翻飛為祖母剝開柑橘,精美地仿若一副流動的畫。

橘子瓣細致地擺在瓷盤,老夫人開始還在發呆,後來嘗了兩瓣酸酸甜甜的橘子,茫茫然不說話。

“不是說人老了,心會變軟嗎?”

清和往嘴邊塞了一瓣柑橘,很酸。

她忍着酸味兒咽下去,輕笑:“看來是騙人的。我去喊清宴,清宴懂得怎麽逗您笑。”

轉身離開之際她聽到老夫人含糊不清地喊着孫子的名,心尖說不清是酸是苦又或者是難言的解脫。

煙花飛到高空,彭!炸開一朵大大的花,她擡頭望向絢爛迷人、只求剎那燦爛的花兒,釋然一笑。

“姐。”

姐弟倆難得有機會并肩立在走廊,清和淺淺應了聲,歪頭細細看他稍微褪去青澀的面部輪廓:“新年好。”

“新年好。”

“多吃點,書院飯食不好嗎?”

“很好,可能是讀書太累,我遠沒長姐聰明,那些晦澀文章,如何都做不到一看就明,觸類旁通。”

清和眼底倒映璀璨煙花的影,嗓音柔和:“在書院開心嗎?”

沈清宴沉默半晌:“開心。”

總比在家開心。在家有說不清的煩惱,去到外面,天高雲闊。

“那就為你的‘開心’努力罷。”

“嗯!”

“你看,風筝飛過牆來了。”

清宴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見一只畫着長耳朵的兔子飛到沈家院來。

一牆之隔,池家。

池蘅熱切地支使她大哥:“高點,高點大哥,再高點,低了婉婉看不見!”

她腰傷沒完全好,家裏衆人舍不得要她動彈,年三十放風筝的事落到大公子池英身上,池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風筝放上天,累得額頭冒汗,心道:風筝放這麽高,沈姑娘得多眼瞎才看不見?

長耳的兔子風筝清和看得清清楚楚,左邊耳朵寫着‘開開心心’,右邊耳朵寫着‘歡歡喜喜’,橫批:‘記得想我’。

她腹诽:幼稚不幼稚啊!

卻還是被這幼稚的把戲哄得所有愁煩都放飛。

不一樣了。

阿姐變得不一樣了。

沈清宴站在身側看她笑靥溫柔,眼角眉梢洋溢喜氣,那是除池哥哥以外所有人給不了的,舒心、滿足、獨一無二的偏寵。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沈清宴既為她感到快樂的同時,也感到濃濃的失落。

清和不再與他閑聊,身披大氅站在庭院看風筝。長耳兔子畫得惟妙惟肖,像極了阿池。

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戶戶守歲,池蘅掐算着時間隔着高牆扯着嗓子喊,一聲聲的“清和姐姐新年好”,熱熱鬧鬧地填補清和孤寂的內心世界,滾燙的安全感充滿心房。

而後新年的鐘聲響起,轟轟烈烈。

煙花齊鳴,人間好擁擠。

……

過了春節,便是清和二十歲生辰。

二十歲未出嫁的姑娘在運朝算得上老姑娘,沈延恩為了女兒前往宮裏求旨意,被趙潛拿話擋了回來。

“婚期哪能随意定?兩府婚事務必要請欽天監找個良辰吉日,此事由他們去定,你我君臣今日相聚,不談這些,不談這些。愛卿,快來,幫朕選選給皇兒起的小名……”

皇後過不久就要臨盆,且傳出風聲來,這一胎定是皇子。容道長乃【龍門】中人,極擅‘斷陰陽’,打從容越與陛下篤定說此胎是子非女,趙潛的心無比暢快。

他一子一女都是皇後生的,而今人到中年上天再賜他一個兒子,可謂雙重之喜。

生下來便是嫡次子,皇室不僅有太子,還有未出生的二皇子,趙潛近日都春風明朗,對這還在肚子裏的孩兒滿懷期待。

沈延恩請恩旨不成,被拉着選了半個時辰小名。

走出宮門,邁進馬車,鎮國大将軍在人前毫無破綻的冷面有了一絲裂縫。

陛下不願見兩府聯姻,他連給女兒一個驚喜都做不到。

小名……

清和的小名是阿眉懷她的時候起的。

她最大的願望是有個性情溫婉,美好地任誰見了都會喜歡的孩子。

至于‘清和’二字,取的是‘海晏河清,歲豐時和’之意。

這是他們夫妻二人對這世道衷心的祈盼。

婉婉說的對,枉他是守護邊疆受人敬重的鎮國大将軍,半生渾噩,至親至愛皆已負盡。

回到沈家,從管家口中得知小姐搬回【繡春別苑】,沈延恩面色發白,派人給別苑送去生辰賀禮,頭也不回地往祠堂走。

對着發妻靈位,沈大将軍跪地不言。

燭火寂靜,漫長的沉默,一聲“阿眉”艱澀滑出喉嚨……

別苑。

生辰賀禮堆作小山高,且不說其他人家送來的禮,光柱國将軍府一家就占了這裏面的小一半。

禮單拉得長,清和随意看了眼,興致缺缺。

她剛祭拜完阿娘,心情不算很好。

怕她一個人悶出內傷,柳瑟捧着禮單念給她聽。

除卻各世家禮尚往來的寒暄賀喜,行樓姨母也送了禮物來,是一箱子扔到江湖能引起多少人拚殺争奪的利器。

雲游在外行蹤莫定的師父也委托【貴興镖局】送來一箱機關暗器。

該說這二人不愧是同門,給人送生辰禮送的全是殺.人的玩意。

她有幾年沒見過師父了。

清和悵然地想:若她也像一樣,縱情山水,逍遙自在該多好?她指尖拈着棠九師父送給她的最新機關圖,心思一動:師父常年在外漂泊,是在躲什麽人嗎?

道山四美的關系可真複雜。

她胡亂想了想,唇角微彎:她與阿池緣分不淺,阿池的師父和她的師父亦為同門,她側耳細聽,果不其然,蘇戒前輩同樣為她準備了一份賀禮。

夾在諸多精貴的賀禮當中。

一壇酒、十幾張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十幾瓶穿腸毒.藥。

她啞然失笑。

師姐妹四人裏面還是大師伯最為靠譜,瞧瞧前幾個送的,可了勁兒地唆使她做壞事。

姜煋為她送來的,是一塊仿制的貓臉玉牌,饒是不曉得用處,佩戴腰間做裝飾也別有意趣。

有意思的是,貴妃娘娘和大師伯的禮是裝在一個盒子送來的。

薛泠送她一卷甚為精美的春.宮圖,一本《論女子如何在床榻養腰護腰秘籍》。

她敢送,清和就敢看。

光天化日沈姑娘意态倦懶翻開那本私家秘籍,看完頗有收獲。

她眼微眯,大師伯和薛貴妃……

天南地北相差甚大的兩人湊在一塊兒,她啧啧稱奇,原來薛貴妃喜歡大師伯那樣的。

啧。

道門翹楚對上媚色妖妃,真真是風流孽債。

難怪貴妃娘娘對養腰護腰深有研究。

姜煋到底是長輩,她不好多想,但有些事不多想只稍微想想一些真相便已從細枝末節顯露端倪。

她忽然又覺得沒意思。

簡單試了試姨母送來的短箭和師父送來的機關兔,清和屈指一扣撥弄‘兔子’後腿,三丈之遠,利箭穿透木頭人眉心。

她眉輕佻,便見梨花木人霎時四分五裂。

木屑飄飛,柳琴柳瑟喉嚨微動,往下吞咽一口唾沫,胳膊起了密密麻麻細皮疙瘩。

她拾起十幾張人.皮面具的其中一張戴在臉上,瞬息改換形容,她目色沁涼,幽幽一嘆:阿娘的忌日,她好想殺.人啊。

這念頭愈發強烈,她想起身在謝家被幽禁的另一位姨母。

蹙眉煩躁地想:謝折枝為何還不死?

柳琴柳瑟感受到那股森涼的殺意,噤聲不敢勸。

小姐每逢夫人忌日,心情總是陰晴不定。以往有小将軍陪着尚可,眼下她偏冷着小将軍,不允許人來見……

金鈴晃動,清和閉眼晃出一串串清響。

聲音穿透力強,一身白衣的小将軍臉戴白虎面具急慌慌翻過別苑道道高牆趴在窗外:“怎麽了怎麽了?怎麽金鈴響了?”

清和別扭輕哼,唇瓣上揚,抑揚頓挫:“詐你。”

太心煩了,遲遲不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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