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加冠禮
運朝男子滿十八舉行冠禮,加冠意味成年,既已成年,行事為人當與年幼不同,上則敬老愛老,下則關愛幼童,入內體貼嬌妻,在外撐起一片天。
肩上的擔子壓下來,負重也得咬牙前行。
一旦加冠,旁人便不可将其看作稚子,随之而來的是嚴苛的審量标準,輕易錯不得。
世人不與孩子計較,脫去孩子的外殼,與大人們站在同等位置,擁有話語權的同時亦有數不清的責任需要擔當。
冠禮前三日,池蘅前往祠堂告知池家列祖列宗。
燭火通明,一排排靈位沉默無聲地俯瞰池家這一代的子孫,池蘅身着素衣,面容肅穆,祭拜過祖宗她跪在蒲團依着禮數自省。
舉頭三尺有神明,池家無數英魂用鮮血鑄就榮耀權勢,以血肉之軀保家衛國,今時到了她這總要有個說法。
陛下為君不仁,池家滿門到了不得不為後代子孫籌謀的境地,池蘅身上懷着的,是能傾覆将軍府幾百年清名的秘密。
她身為女子,自幼扮作男兒,她的人生沒有十五歲的及笄之禮,沒有待嫁閨中。
長至十八,穿的是長袍,行的是冠禮,日後更要浴血而戰捍衛大好山河。
呱呱墜地起她的命途軌跡與世間大多數姑娘不同。
這是她的幸。
池蘅垂眸靜靜思索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
大哥喜歡兵法,抱負是成為一位大将軍,二哥喜歡舞文弄墨,後來見識到文人孱弱,開始文武雙修。他們想做什麽都能得到爹爹的支持,偶有不如意,最後結局仍能得到美滿。
很多時候她覺得爹爹對兩位哥哥過分放心,像是能一眼看到他們人生的盡頭,是以不怕他們胡來。他對他們的信任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度,是池蘅不能企及的,不敢奢望的。
自幼她學什麽,做什麽,要什麽,爹爹都會緊張地不得了,唯恐她長歪,對她要求甚高,堪稱‘嚴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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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十三歲在他刀下走上十回合,得到是稱贊,是爹爹大手拍在他肩膀誇一聲“我兒英勇”。
照樣是十三歲,她十三歲沒能在爹爹刀下走上二十回合,得到的是罰跪祠堂。
學文習武盡是如此。
那幾年她很累,很委屈,這委屈不可與人說,有淚也得含淚往肚子吞,似乎怎樣做爹爹都不會看到她的好,似乎她做什麽都是錯。
她有過順從有過叛逆,甚至氣狠了愈發犯渾,吃軟不吃硬,常常挨鞭子。
十四歲那年爹爹一氣之下差點打廢她,往後待她态度好了許多,但要說态度的真正轉變,是她與婉婉私奔途中遭遇襲殺,受了傷隐匿藥谷,消息傳回盛京惹來至親心憂。
出走半年回家以為照着爹爹的脾性少不得要把她的腿打斷了,可沒有。
爹爹的鞭子高高擡起輕輕落下,自那天起,池蘅有了肯聽她說掏心窩子話、肯尊重她意願的好爹爹。
想也知道遭遇襲殺‘失蹤’一事将人吓得不輕。
而後種種她多年的心結解開,對爹爹怨氣消弭。沒了怨氣阻攔在中間,看清不少以往沒注意的細節。
爹娘待她确實與兩位哥哥不同。
這不同關乎她的身份,關乎池家大計。
池蘅上身筆直地跪在蒲團:“列祖列宗在上,蘅必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不求名傳千古,但求無愧于心。”
……
冠禮之日,柱國大将軍府賓客盈門,見過的沒見過的,聽過的沒聽過的,皆穿華服前來。
天公作美,陽光溫煦。池家衆親族早早前來,池蘅一襲華美禮服常伴爹爹身側。池三公子俊美風流,風度翩然,為人所喜。
再不久沈延恩攜一對子女登門,小将軍矜持地跟着衆人出門相迎,人群中一眼見到被柳瑟柳瑟攙扶下地的美貌姑娘,她心一跳,含蓄淺笑。
沈姑娘柔柔瞧她兩眼,眸子快速掠過驚豔歡喜。
時隔兩月有餘,今日是她們初次相見。
相思熬成一碗紅豆徐徐飄散熱氣盛在碗裏,兩兩偷瞥,默然心動。
正賓、贊者聚齊,冠禮開始,正賓手拿艾草蘸水掃過被冠者肩側。
運朝有自己獨有的文化禮儀,以‘運’為國名,尤其注重氣運、福運,在運朝,誇贊一個人有福運乃最讨人喜歡的說法,能最快拉近人與人的關系,成為人人皆知的社交禮儀。
清和跽坐席位聽着響徹宴會的一句句頌言,目色溫柔地注視小将軍着寬大深衣與正賓作揖,又往東房褪去深衣換好皂衫革帶,前前後後換了三次禮服,一次比一次莊重。
滿十八歲的阿池正色斂容按照冠禮流程推進,光看着就累。
和她及笄那日似的,身上像壓着一座山,不得清閑,這般場合賓客雲集,被無數雙眼睛注視,出不得一絲差錯。
她看着某人趁着俯首的間隙悄悄松口氣,忍不住掩唇笑。
冠禮是枯燥的,仿若提前告訴你,邁入成年往後少不得這份枯燥。
池蘅确實覺得枯燥。冗雜的禮節給人看不到盡頭的錯覺,越衆而出的這位老者她不認識,經爹爹之前引見方知此人來頭不小,是九州大陸有名的儒者,人稱‘蕭師’,門生遍布天下。
爹爹三請四請請這位出山為她冠禮增添看頭,池蘅老老實實盯着老人靴子,鼻尖嗅到一股清淡的檀香味兒,低着頭感到沉沉的審視。
沒人說話。
鴉雀無聲。
池家乃運朝将門之首,獨獨請了名震九州的‘蕭師’前來為幼子起字,可見對幼子疼愛非常。
蕭師有多難請,在場衆人不禁好奇,池衍是如何磨破嘴皮子才能把人請來的。
發頂被撫,池蘅不敢動。
待看夠了,蕭師溫聲道:“孩子,老夫便為你賜字——矜鯉,你意下如何?”
“蘅拜謝前輩!”
矜鯉。
池矜鯉。
池蘅暗道:矜有憐憫憐惜之意,莫非蕭師的意思是要我做一只心存憐憫的鯉魚?
念頭閃過她差點被自己逗笑,細細揣摩:老前輩難不成是想看我鯉魚躍龍門?
他好大的膽子啊!
不愧是連皇室都不放在眼裏的當世名宿。
她想:陛下若知她字為‘矜鯉’,少不得要疑神疑鬼、大發雷霆。
禦書房。
得知蕭師現身池家為池蘅賜字,趙潛怒不可遏“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朕早年要他為太子賜字此人推三阻四,池衍請他他便去,朕要砍了他腦袋,豈有此理!”
“來人!”
大監撲通跪地,以額貼地:“砍不得啊陛下,那是蕭師!是蕭師啊!”
是名震九州受人崇敬愛戴的大儒,多少文人心中不可撼動的聖者。
趙潛氣得臉色漲紅,冷靜下來沉聲道:“黑袍衛何在?”
“吾等在!”
“冠禮結束,帶蕭崇至入宮,朕要他為朕即将出生的皇兒賜名。他若不來,綁也要綁來!”
“是!陛下!”
……
池家,池蘅一身精神氣地跪謝爹娘,拜過兩位兄長,與爹娘諸位師友見禮。
冠禮還未結束,蕭師被人秘密護送離開盛京。
正午,賓客散盡,沈延恩與池衍夫婦在正堂議事,沈家姑娘被丫鬟領進【明光院】。
內室,池蘅換好青竹雲紋常服,腰系玉帶,耳朵忽動收進熟悉的腳步聲,她笑意不止,趕在來人掀簾而進的前一刻守在門口。
簾子挑起,小将軍一把摟住未婚妻柳腰,被她摟得猝不及防,清和一聲低呼,手抵在她肩膀:“阿池!”
左右丫鬟笑着退出去。
池蘅得意地把人團在懷裏,熱情地不得了:“婉婉,我就猜到是你來。”
她依依不舍地放開人,清和忙着整理被她弄皺的華服,音色含嗔:“都是大人了,還這麽胡鬧。”
“是別人眼裏的大人,你眼裏的阿池。”
她小嘴抹了蜜,沈姑娘眉眼彎彎不和她計較,眼睛浸着笑意:“池錦鯉,你要不要臉?”
“是矜鯉!”
池蘅請她入座:“我怎麽不要臉?我這張臉難道不好看?
“還說呢,蕭師看起來好嚴肅,他撫我發頂的時候我汗毛都豎起來了,雞皮疙瘩掉一地,他老人家看了好久才為我賜字,我還想呢,這萬一看來看去他不滿意不肯為我賜字,我池蘅就成全天下的笑話了。”
“你哪裏是笑話,且瞧罷,今日之後,何人不聞你池蘅池矜鯉?這可是當朝太子都沒有的榮光。”
“是啊,不過沒關系,蕭師早被江湖好手送走了。”她嘿嘿一笑:“托行樓姨母的福。”
道門四美雖未真身前來,今日加冠禮順順利利圓滿落幕卻有她們的功勞。
蕭師連陛下的面子都不給,将軍府想請他出山,難矣。事後她方曉得,蕭師是看在大師伯的面子,後被行樓姨母委派的江湖人士安全送入盛京。
今日來此的好些陌生面孔,一半是真容前來,一半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混在人群之中。
将軍府圖謀之大,今日諸人皆見她池蘅,皆知她池蘅,來日這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極有可能會成為池家助力。
扪心自問,不知名的沉重責任擔在雙肩,委實和以往有了清晰劃分。
“別皺眉。”
清和指腹劃過她兩道眉。
池蘅嬉笑:“無妨,才開始呢。”
是啊,才開始。
“你這條小錦鯉,會游到何處呢?”清和喃喃自語。
“這簡單。左右躍出千萬重山,到最後還是會回到你那方池子。”
“貧嘴。”
“嘿,真心話。”池蘅慢慢拿目光描摹她眉眼,早前在門口她都沒敢細看,這會看出點眉目,苦惱嘆道:“怎麽就不長肉呢?”
“還不是被你氣得。”
說到這,兩人四目相對,池蘅喉嚨吞咽,緊張兮兮湊過來,小聲道:“還氣呢?”
被她這麽一問清和也覺得自己小性,索性閉嘴不言。
“欸?別不說話啊,我哄,我保準好好哄。”
“誰要你哄?”沈姑娘起身就走,被握住手腕,池蘅不錯眼看她。
被她看得心軟,清和抿唇,凝眉低語:“同樣的錯,一次就夠了。你懂我意思嗎?”
“懂,懂懂懂!”
她點頭如搗蒜,看她認錯心誠,沈姑娘倏地展顏,池蘅歡呼聲起,滿口的“好姐姐”“好婉婉”。
……
看着女兒興沖沖往隔壁繡春院跑,池衍雙目深邃,怔怔站在那良久。
看來有些話是時候說給阿蘅聽了。
……
當晚,池家五口齊聚飯桌前,池英無意提到池蘅明日要前往宮中當值,三弟這段時日沒少受傷,傷假一拖再拖,如今加冠,總不能再不去。
池蘅聽得蹙眉,用飯期間念起這‘行走’一職藏着怎樣的龌龊,她心下犯嘔,放下碗筷急急跑出門。
“欸?阿蘅這是怎麽了?”
池英池艾不明就裏,跑出去關心突然作嘔的三弟。
池蘅面白如紙,這頓飯終究沒吃好。
池大将軍與池夫人隐晦交換神色,池衍低聲一嘆,抓起筷子不緊不慢進食。
月上中天。
池蘅被爹爹喊進書房。
大将軍一臉肅容:“坐。”
“孩兒站着就好。”
“坐罷,爹好久沒和你談心了。”
池蘅眼神訝異,乖乖往雕花椅子正襟危坐。
池衍笑道:“放輕松。”他心生感慨,“白日加冠禮,感受到些什麽?說來聽聽?”
“感受到沉重和說不清的壓力。”
“不錯,成長的滋味的确不好受,長大成人意味着全新的開始。想過以後做什麽嗎?”
池蘅不假思索:“做像爹爹一樣的大将軍。站在高處,為萬人敬仰!”
池衍欣喜她将自己當做前進的标杆,可這還不夠,阿蘅要走的注定是一條白骨成堆的血路。
他搖搖頭,意味深長:“阿蘅,人要有夢。”
池蘅心中一震,瞳孔驟縮!
池大将軍不便與她明言,點到即止,又道:“我的孩子,當然可以趁年輕盡享情愛的美好,爹爹像你這般年紀被你阿娘迷得神魂颠倒,做夢都想把人娶回家。
“爹爹感激上蒼賜給我兒一位好伴侶,人若心中有愛路才能走得長遠,爹爹希望你快樂。”
“爹?”
“傻孩子。”池衍大手撫過她的頭頂:“爹以前待你不好,是爹心急,心憂,不是不愛你。阿蘅,爹不是聖人,也會害怕,會做錯事,你能原諒爹嗎?”
“當然能!”
她回答地斬釘截鐵,池衍眼眶泛紅,別過臉看向窗外。
“我以前怨過爹爹,覺得不管自己做什麽爹爹都不會高看我一眼,我為此憤怒,傷心,道這老天不公。
“為何同為爹爹的孩子,大哥二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何爹爹無條件地信任他們,不肯信我一回?
“我打了人,爹爹不分青紅皂白打我,鞭子落下來我常咬着牙想,爹爹心可真狠,心可真偏,我竟一件好事都做不得嗎?
“我做得再好,爹爹都想我更好,我稍稍犯一點錯,爹爹怒火就能将我淹沒……
“我那時年幼,不懂爹爹的厚望,可我如今長大成人,有了原諒人的底氣,我當然會原諒爹爹,人生在世誰也不是萬事順遂,誰也會犯錯。王侯将相,心底哪個沒點苦衷?
“爹爹的用心孩兒有所頓悟,比起我個人受委屈,當然是池家為重。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會去看去聽去感受,爹爹愛不愛我,孩兒感受得到。
“我會好好愛人,好好享受情愛的果,好好成長,會以最好的姿态昂揚向上,不為別的,僅僅因為我是池家子孫。我怎可因一己之私,肆意踐踏列祖列宗用鮮血澆灌的勳章?
“爹,長大不是一句話,不是簡單說說而已,我不敢說能一夜長成爹爹想要的樣子,但我會永不懈怠,永不服輸,永遠前進,直到身骨埋入黃土那天。”
“好孩子……”池大将軍大手抹去晶瑩的淚,笑道:“不愧是爹寄予厚望的好孩子!”
父女倆坦誠心事,說開了,感情更加深厚。
池衍滿懷欣慰,緩和過來,又道:“阿蘅,記住每一次屈辱,記住那種掙不脫的惡心的感覺。”
“孩兒記着呢!”池蘅攥拳。
“明日爹爹會聯合朝臣奏請陛下撤你‘行走’一職,十八歲,該見識見識真正的軍營了。”
“多謝爹爹!”
她笑容燦爛,池衍也跟着歡喜,話音一轉揶揄道:“不要欺負清和,沈大将軍又告你狀了,說你天天勾.引他家閨女。”
池蘅大笑:“什麽叫做勾.引?我才不信岳父會這樣說。”
“是,他原話不是這樣,但意思不差。”
“那爹爹怎麽說的?”
池衍沖她擠眉弄眼:“你爹我當然要說他多管閑事,一把年紀了,連女兒房裏的事都管,羞得他不行,冷着臉不說一句話。”
池蘅頓時警覺,倒退一步:“爹你休想套我話,以為我聽不出來?”
說完正事她二人頗有閑心,池小将軍心思一動,笑眯眯問道:“爹爹,你當年是怎麽把娘勾到手的?”
大将軍煞有介事地瞪她兩眼,思及少年情.動,不由一笑:“哄她呗,哄得她心花怒放,心裏眼裏只裝得下我一人。”
“展開說說?”
“問你娘去!小滑頭。”
池蘅當晚和她娘歇在一屋,纏着阿娘講年輕時的愛情故事。
池夫人講起來沒完,說到一半,女兒抱着她手臂呼呼大睡。
她寵溺低笑,為她掖好被角,一個人回顧往昔。
等從回憶裏走出來,池夫人愛憐地輕撫女兒小臉:“到底是長大了,說出來的話把你爹感動地眼淚汪汪。
“乖心肝,娘的乖寶貝,好好享受你的愛情,學會愛、懂得愛也是成長不可或缺的部分。心中有愛的人不會被輕易打倒,成年是一切的開端,要開個好頭……”
她溫柔親在女兒額頭:“日後……有得你歷練呢。”
小将軍嘴裏嘀咕一聲“婉婉”,池夫人笑着摟她睡去。
明日,對于許多人而言,将會是嶄新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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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