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伴虎
陛下敢讓三朝老臣的宋傲去死,大監卻不敢如實将這話禀明。他顫巍巍地打着擺子走出來,內侍們見了無人敢笑。
有何好笑的?
伴君如伴虎。
若這虎是頭腦清醒的虎,那還好說。
萬一這虎瘋了,病了,狂了,利爪之下,誰又能幸免?
五月的太陽算不得灼熱,頂在頭頂,宋老禦史額頭冒汗,挺直的上身搖搖晃晃,為人祖父的年紀,兩鬓斑白,若非身為運朝臣,至少也是子孫繞膝的安樂美滿。
大監于心不忍。
“宋大人,您快回去罷,別跪了。”
“陛下……”老禦史嘴唇幹燥,聲音嘶啞:“陛下還是不想見老臣?”
豈止是不想見你,是想要你死啊老大人。
“二皇子剛逝,大人們切莫再往火上澆油了。”
出于私心他勸說一句。
也只能勸說這一句。
言官有監察之責,朝臣犯錯,當直言不諱,帝王犯錯,更要秉持忠義而言。
言官有言官的不易,禦前太監有太監的不易,做到大監這份上,最明白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是挑着時候說。
眼下這時機他真怕這群老臣聽不進勸,把自個命作沒了。
人有一死,死得其所才好啊。
胳膊扭不過大腿,君心似鐵,哪有轉圜的餘地?
陛下疼二皇子疼到了骨子裏,二皇子夭折,陛下暈倒醒來,行事是愈發沒有顧忌了。
宋老禦史臉色慘白,被手疾眼快的大監扶穩,大監無奈道:“大人,您要顧念身子啊……”
幾個月前才在金銮殿以額叩地,傷剛養好,又跪在殿外幾個時辰,莫說一把年紀,換了年輕人來這般折騰也忍不住叫苦。
宋傲渾濁的雙目布滿怆然:“罷了,罷了。”
一幫子憂國憂民的老臣在夕陽下拖着佝偻的背影漸行漸遠,大監不禁扼腕。
“太荒唐了,這也太荒唐了!”
池蘅方從邊防大營回來,沒回家,先來別苑喝杯茶。
茶水正溫,她端起茶杯仰頭咕咚喝下小半杯,杯子放下,她一抹唇角:
“全國為皇後、二皇子舉哀,姐姐是沒看見,外面到處是官兵,挨家挨戶檢查人們有沒有服喪,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她指着自己胸前素淡的白衣:“瞧見沒,上面發下來的,軍服都不讓穿了!服喪三年,禁止嫁娶,呵!好大的動靜,先皇駕鶴西去的陣仗都沒這麽大,我看陛下當真是魔怔了!”
罵完她無力地靠在椅背,手指扶額,迎上未婚妻寵溺遷就的目光,輕聲一嘆:“憋狠了,我也就只在你這發發牢騷,在外沒敢亂說。
“不過我不說,保不齊旁人說,禁止嫁娶此事甚大,總有忍不住的。
“那些書生,書也不讀了就跪在宮門外,我打遠看了眼,許是人多勢衆那些侍衛沒敢趕人,不過退一萬步說,陛下這是人幹事?”
照這樣玩,遲早要完蛋!
她氣鼓鼓的,清和湊近了,玉手貼在她心口為她順氣,輕一下重一下,光明正大占便宜。
池蘅被她耍流氓的‘順氣法’逗得一笑,再大的氣都被那只手撫沒了。
她按住那只纖纖玉手,眼底情絲纏繞:“多摸兩下,舒服着呢。”
清和遠山眉輕擡,從善如流:“此事對我們影響不大。”
池蘅睜開眼:“怎麽說?”
“我嫁不嫁,你娶不娶,我們不照樣順心意行?名分而已,你在心裏給了我,那也是給。”
“可是太委屈姐姐了。”
“這算哪門子委屈?”她指尖抵在小将軍胸口:“你這,和我這,不是一樣的麽?”
都是女子,都一樣,哪來的委屈?
池蘅懂她的意思,她嘿嘿笑開,故意裝作不懂,眉眼促狹:“咱們這兒可不一樣。”
她眼神瞟過清和翹而圓的巍巍‘玉山’,好不正經道:“姐姐這兒,可比我豐潤多了。”
她張嘴就犯渾,挨了清和一頓打。
撓癢癢似的,正應了那四字:打情罵俏。
“和你說正經的呢。”
池蘅趕緊收斂嬉笑,正襟危坐:“好婉婉,你說,我聽着呢。”
“依我看,陛下是不打算藏着掖着了,以後你當謹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再有,在軍營好好和人相處,你我的爹爹皆為大将軍,你至少也不能做得比我們兩位爹爹差了。
“需知失道寡助,得道多助,陛下作他的,你做你的。
“要想安身立命創下一番基業,不吃苦頭不行。但我寧願你少吃一些苦,能用聰明用腦子避開的險事,我盼望你避開,避不開的,你要英勇一些,切莫教人小瞧了你。
“你現在是百夫長,統率百人,鷹山剿匪一事算是立了功,軍功姑且攢着,是你的,沒人敢奪去。
“前線不太平,你想早日上戰場的心思我能懂,我若有你一半能耐,也想到那戰場搏一個大好前程。
“但你不能就這樣去到那随時流血犧牲的地方,你得有自己的親信,有越多的人甘心為你舍命才行。
“兩軍交戰,逞的絕不是一人之勇。阿池,你要記住,寧勞心,不勞力。欲成大事,除了當機立斷,還要未雨綢缪。”
她一口氣說這許多,字字珠玑,池蘅用心記下,笑道:“婉婉對我要求甚高。”
放眼大運朝,有幾個敢大言不慚拿兩位大将軍當行事的準線?
她隐約察覺清和曉得了什麽,畢竟她愛的婉婉心智超群,總能看人所不能看,思人所不能思。
膽大,心細,城府之深,更在一些老狐貍之上。
“阿池,很快你會懂的。”
清和憐惜地撫摸她白皙的小臉。
所有人都瞞着你是為了讓你不被天命所限,等真到那時,不用人說,你會懂的。
依照她的猜測,要不了多久。
或許池大将軍和大師伯等的就是陛下行事瘋狂肆無忌憚的契機。
比之當今陛下,她的阿池若為帝,确實會給萬民帶來嶄新氣象。
不說旁的,阿池心如赤子,陛下幾輩子都拍馬難及。
但要成為合格的帝王,成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光有赤子之心還不夠。
她有預感,她的阿池終會在泥土裏打滾。
比起天生的赤忱,歷經千帆仍能不改其心志的,更符合大師伯的期許。
而要做成那樣,少不了要在紅塵泥沼裏打滾,歷經浴血重生般的淬煉。
沈清和心口一痛。
她總是走一步想很多步,思來想去,事情尚未發展到那地步,就已然克制不住心疼。
“婉婉?”
那雙眼睛是何等的純粹?清和看了又看,眼眶微熱。
她一副要哭的情态,池蘅捉了她微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你可別這樣看我,聖人都能被你勾得破戒。”
清和破涕而笑,牢牢抱住她,四目相對,她氣息清雅,音色婉轉:“那就破戒好了。”
她主動送上香吻,小将軍立時反客為主,邊親邊抱她坐在大腿。
一吻畢,沈姑娘面若桃紅,既嬌且媚,身子軟綿綿地倚在心上人懷裏,氣兒還沒喘勻,側臉朝某人看去:
“你了解人性嗎?以我對陛下的揣摩,如他這般自私自利病态霸道的人,壓抑久了再釋放,全國服喪不準嫁娶還是輕的,我懷疑他還有後招……”
“姐姐……”池蘅掌心托着她後腦,咬字真切:“是我吻.得還不夠深嗎?姐姐怎麽還能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你這樣,迷死我算了。”
她這話分外悅耳,清和笑靥如花:“太深了,然後呢?你要做什麽?”
“弄.你。”池小将軍環着未婚妻細腰,耳朵、脖頸都紅潤潤的,假裝話不是她說的一樣,笑嘻嘻,面容溫和又腼腆。
清和不以為忤,阿池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成人間的挑.逗她們都适應良好。
她趴在小将軍耳畔和她咬耳朵:“你我都是女子,你就确定是你弄.我,不是我弄.你?”
別管誰弄誰,池蘅的心都被她撩.撥地厲害。
一番言語,兩人小臉皆被羞色暈紅。
……
邊關。
聖旨廣傳運朝各個角落,聽聞盛京傳來的消息,池英池艾以及一衆将領驚得啞口無言。
這、這不是胡鬧嗎!
三年之內禁止嫁娶,此等違逆天理人情的命令,古往今來哪個皇帝敢這樣玩?
趙潛瘋了嗎?
“爹,這——”
池衍擡手制止長子接下來的話。
這一天,還是來了。
……
趙潛的作死之路僅僅剛開始就引得群情激奮。
不說朝臣那些适齡的子女紛紛等着嫁娶,普通百姓更耽誤不起這三年。
不成婚哪來的孩子?沒孩子怎麽傳宗接代?晚三年?年輕人耽延三年還心急呢,半截子入土且盼着孫兒降生好瞑目的老人愈發叫苦連天。
陛下為君不體恤黎民艱辛,肆意破壞民生,身在深宮的趙潛也怨恨百姓不體察帝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黑袍衛何在!?”
黑袍衛。
專屬帝王的暗衛組織正式顯露人前,如烏雲籠罩在臣民頭頂。
陛下啓用【黑袍衛】,提拔任用賦俊、嚴高之流,企圖将朝堂變為他一人的‘一言堂’。
“姐姐猜的果然沒錯。”
池蘅脫去外袍換上淺色家居服:“變本加厲的還在後頭呢。”
這是什麽?
苛.政。
苛.政猛如虎,天子腳下的百姓們走在街上都不敢如往常熱熱鬧鬧談笑,遑論議論朝政?
人們三緘其口,生怕像昨兒個被午門斬首的大臣,就因在家中抱怨幾句,被【黑袍衛】逮着,翌日上報給帝王,落得凄涼下場。
安平了多少年,大運朝內憂外患的不安定因素轟得爆發出來,打得臣民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誰能想到一國內部最大的隐患不是天災,而是帶來人禍喜怒無常的帝王?
忠君的臣子日日跪在宮門祈求君王回心轉意,趙潛的暴戾一日甚過一日,滿朝文武,膽小的夾起尾巴做人,膽大的只能一次次苦口婆心相勸。
接到邊關傳來的密信,池夫人剛徹查了一遍府中下人。
信封拆開,看到夫君熟悉的字跡,她心稍稍安穩。
字跡遒勁穩重,看來是沒受傷。
白紙黑字一目十行看完,她心生疑惑,然而夫君的話她向來都肯聽,即便疑惑,也按照池衍的吩咐秘密囤積藥材。
‘重生’一說太過玄妙,說出來只會打草驚蛇。池衍連枕邊人都瞞着,怕的就是天機反噬。
萬一這事不能說呢。
他不能直白地表明前世經歷,卻忍不住在危機到來前提醒自家夫人。
他素來信重自己的發妻。
池夫人的所作所為也沒令他失望。
耗時兩月,大量的藥材兜兜轉轉分散囤積在各處。
七月,距離盛京八百裏外的雲城四處有人散播‘今夜子時地動’的駭人訊息,鬧得人心惶惶。
等當地官府去查,那些人滑不溜手,一早跑沒影。
此事被編成小童都會唱的歌謠,唱得多了,也有一部分人連夜逃出雲城。
當晚,沙漏剛到子時,雲城發生建朝以來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地動。
遠在邊關的池大将軍一顆心掰成三瓣,憂心忡忡有多少人聽了他的‘預警’。
時也,命也,能做的唯有盡人事。
似有一只無形的手隐秘推動,雲城傷亡慘重,‘天子不仁,致使上蒼降禍’的言論在民間越傳越廣。
朝堂之上,宋老禦史謹守言官之責,懇求陛下下達‘罪己诏’平息民怨的話說到一半,一塊端硯橫空飛來。
三朝的老臣,被砸得腦袋開花,血濺金銮殿。
金殿鴉雀無聲。
趙潛眼神狠厲:“還有誰敢讓朕下達‘罪己诏’,盡管站出來!”
諸臣不約而同望向沉默寡言的沈大将軍,沈延恩手持笏板,老僧入定一般。
“大将軍有何話說?”
沈延恩依舊是一張冷面:“回陛下,臣并無話說。”
趙潛神色滿意,聲調揚起:“諸位卿家還有何事啓奏?”
“啓奏陛下……”
大災之後有大疫,雲城乃運朝大城,災後安撫之事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這個節骨眼誰前往雲城誰就得承受相當的危險——萬一餘震再來,該當如何?
“愛卿以為,朕該派誰前去救災?”
佞臣嚴高以溜須拍馬,谄媚聞名,之前被壓制狠了,好不容易入了陛下的眼,吃飯睡覺都要揣摩今上的心。
陛下問何人,那就想想陛下最厭惡何人。
陛下最厭惡的人遠在邊關領軍作戰,當朝的鎮國大将軍身份貴重輕易動不得。
思緒在腦子裏繞了幾圈,他悠然出列:“臣以為,柱國大将軍之子,池蘅——池矜鯉前去合宜。”
裝聾作啞的沈大将軍清淡淡地看了嚴高兩眼,嚴高硬着頭皮道:“池矜鯉有勇有謀……”
屁個有勇有謀,任他誇出花來,雲城也不該是他家女婿去的地方!
“好!準奏!”
“……”
勸阻的話堵在喉嚨,沈延恩睫毛低垂,宛若凝霜的眼掠過一抹深沉。
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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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