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番外

南淮裴府,裴晟抱着自家兒子裴昱已經在門口轉了第十圈,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化作門口的石獅子,當一回望妻石。

青衣派的事情需要柳筠親自去處理,本來是說五日便可歸來,誰知五日變十日,十日的時候又送信回來,再要五日才能回。還行,五日後是裴昱的生辰,她就算忘了他這個夫君,至少還記得自己兒子周歲宴。

他今日連軍營都沒去,從一大早就開始在門口等,現在都日落将至,連個人影還沒看到。看着自家兒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有心想說,你娘親不但不要我了,連你也不要了,但又怕傷害了自家兒子幼小純潔的心靈,只能揪揪他的小耳垂,“看來你娘親今日是不會回來了。”

裴昱不會說話,但是最喜歡聽人說話,眨着一雙眼大眼睛,嘴角笑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傻小子,還笑,你都不說想你娘親麽,你這個時候就應該哭,替你爹我哭兩嗓子。”

裴昱看着他的爹嘴一張一合,笑得更歡了。裴晟屈起手指準備給自家這個沒心沒肺一個爆栗,熟悉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那匹馬是他專門給她選的,可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為的就是讓她歸家的路更短一些。

裴晟滿心滿眼的郁結立刻消失地無影無蹤,舉高裴昱,“傻小子,看來你娘還是要你的。”

柳筠遠遠地看見府門前站着一個人,懷裏還抱着一個,馬還沒停穩,她人已經落了地,缰繩扔給小春,朝着門口飛快跑來,錐帽迎風而飄,那張日夜在夢中出現的臉龐若隐如現,裴晟假裝淡定,站在原地等着人撲過來,然後他會把人擁到懷裏,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好好訴說一下相思之苦。

結果人到了他跟前,張手就把他懷裏的裴昱給抱了過去,紅着一雙眼睛親了裴昱滿臉,連一個眼風都沒有掃給他。

還是紫芽在後面行禮,叫了聲世子爺,她眼睛才看過來,上下打量他一番,給出了一個評價,“瘦了。”

他能不瘦嗎,相思最能惹人瘦。他張開手準備讓她感受一下他到底瘦了多少,結果她已經擡腳進了門,裴昱揮着他那兒藕節胳膊沖他露出缺縫的乳牙。

啧,沒良心,小的沒良心,大的更沒良心。

往常入夜就犯困的裴昱,滴溜着一雙大眼睛,在他娘親懷裏又是笑又是鬧,裴晟半躺在軟塌上,手拿着一本兵書,假裝刻苦研修,眼睛早就飛過去不知道幾千遍,但他要對那兩個沒良心的表達自己強烈的不滿,所以他要矜持,他要忍住,他要做一個冷血無情不通七情六欲的裴将軍。

夜半中天,月亮都挂到了柳梢後面,裴昱終于咧着一張嘴進入了夢鄉,誓作冷心冷面裴将軍的人把書一扔,三步兩步跨到床上,又把自家兒子給扔到了旁邊的小床。長手一攬,長腿一夾,終于擁美人入了懷,可想死他了。

柳筠看着他這幅樣子有些好笑,勾着他的一縷長發繞到眼前,“你不是不理我嗎?”

裴晟想擺一下臉色,可眼裏的笑意怎麽也壓不住,“是我不理你嗎,明明是你不理我,眼裏心裏只有你那兒寶貝兒子,你說從回來到現在你有沒有正眼瞧過我。”

柳筠撫着他的長眉,“那我現在仔細瞧瞧。”

“眉毛更黑了。”輕吻落到了眉毛上。

“眼睛更亮了。”輕吻落到了眼睛上。

“鼻子更挺了。”輕吻落到了鼻子上。

“嘴唇更軟了。”

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人翻身壓下,狂風暴雨席卷而來,他真的是,他真的是總有一天會死在她手裏。

小別勝新婚,更何況這半月的分離在裴晟眼裏又豈是小別可以概況的。開始先是扮可憐用身體訴說了這些時日獨守空房的委屈,後來本性漸露,壓着人要一個保證,日後再要外出處理事情,他定要扮小厮相随左右,不要她再離開他半刻。

柳筠本來心裏還有愧疚,把他和兒子留在府裏,一走就是大半個月,确實是有些過分,所以便依着他折騰,他說怎樣就怎樣,又是割地又是賠款,但是他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她軟着嗓子求,他狂風暴雨更甚,她被惹急了,翻身欺壓而上,他長眉輕挑,眸光翻湧,一副任她予取予求的模樣,只是箍在腰間的手緊如烙鐵,根本不松手。

外面天色由黑變青最後大亮,曦光穿過窗棂落到青石地板斑駁出一片迷離的光景,錦色羅帷裏面婉轉低吟斷斷續續,夾雜着又惱又嬌的控訴,“裴晟,你今天是不是打算讓我死在這兒。”

低沉沙啞的輕笑傳了出來,“要死也是我們一起死。”

軟的不行硬的也不行,柳筠幹脆認了命,認命的結果就是最後她直接昏了過去,管他誰死誰不死,她要睡覺。

柳筠沒在家的時候,裴昱乖到不行,不哭也不鬧,跟誰都能玩,誰抱他都能沖人家笑得見牙床子不見眼的,跟見到親娘似的。

可現在,誰抱都不行,醒來後沒看到自己娘親,眉毛一耷,眼淚就開始往下掉,裴晟在他哭出聲音的那一刻抱着人出了屋子。先領着去了祖父祖母的屋子,祖母的大紅包和祖父的小木馬也不香了,師祖的小木刀也不要了,抵在他懷裏愣是哭濕了他半邊肩的衣服,哭的聲音也不大,眼淚一滴三串地流,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招人疼有多招人疼。

他只能說自家兒子扮可憐的功夫可比他厲害多了,柳筠找過來的時候,裴晟正準備換另一邊肩膀給他家兒子抹眼淚。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裴晟昨天晚上逞了兇鬥了狠,今天只能小心陪不是。

柳筠根本不搭他的話茬,張手把兒子接過來,裴昱見到他娘親,眼淚立刻收了回去,速度之快讓裴晟嘆為觀止,自家兒子這演戲的本領已經完全超越了他爹娘,他根本不用擔心自家兒子以後吃不上飯。

“昱兒乖,娘親來了,不哭了。”柳筠輕拍着裴昱的背,柔聲慢哄。

裴昱摟着娘親的脖子,伸出胖胖的手指向他爹,從眼角的紅腫到指尖恰到好處的顫抖,将心裏的委屈和對他爹的控訴演繹到了最大化。

裴晟被他兒子這轉眼翻臉不認人的态度給驚到了,他忘了在他娘不在的日日夜夜,他們父子兩個是如何相親相愛的,這他娘回來才不到十二個時辰,他這個當爹的已經被扔到了牆根底下,這還不算,又隔空放了兩箭,這是在他娘親面前不打算給他這個親爹留半點活路。

柳筠冷眼掃過來,裴晟也擡起顫抖的指尖,“天地良心啊,我可沒惹他,我哄了他一早晨,雖說沒哄下來,但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能擅自定我的罪。”

“懶得理你。”

柳筠轉身往內院走去,宴席馬上就要開始,她沒功夫陪他在這兒耍寶,誰知還沒走兩步,腳下一軟,裴晟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沒事兒吧?”

柳筠昨晚根本就沒睡多少,本就頭昏腦漲,全身還酸軟無力,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她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上腳就踢到了他腿上,咬牙切齒,“裴晟,你真是讨厭死了。”

裴晟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下了這一腳,他夫人的氣總得有一個發洩的出口,他樂意當這個出口,随後送出自己的另一條腿,低眉順眼,“夫人不解氣的話,再踢一腳。”

裴昱以為他爹爹和娘親在玩什麽游戲,咯咯地笑個不停,拍着小手給他娘親加油鼓勁,加完之後胖胖的小臉湊到她面前像是要讨賞。

柳筠看着這一大一小肖似的眉眼,嘴角到底洩了笑意,她拿他們能有什麽辦法,一人給了一個爆栗,“真是冤家。”只不過小的力度很輕,就輕輕掃過,大的力度很重,用了個十足十,裴晟當場額頭就起了一片紅腫。

裴家小世子的周歲宴,自然是高朋滿座。當初裴昱的滿月酒席僅限于家裏人,趙懷章那一幫人十分不滿,從老早就開始嚷嚷小世子的周歲宴一定要大辦,不為別的,就為了讓自家閨女一睹小世子俊顏,趙家孫家和錢家都是千金,個個對小世子虎視眈眈,能當裴家小世子的老丈人,以後他們不得在南淮橫着走。

酒席都開了半響,裴晟才懷裏抱着裴昱,手裏牽着柳筠姍姍來遲,原本熱鬧的宴席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連酒滴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所有人都張大着嘴看向世子爺身後,趙懷章張大的嘴裏甚至能看到喉嚨裏那塊雞肉,他使勁拍旁邊錢金銀的肩膀,錢金銀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只不過是錢金銀剛才沒有吃東西,所以嗓子裏沒有東西。

所有人心裏的想法只有一個,裴世子兒子的娘是換了一位麽。

世子爺成婚那日,天上刮過來的那陣風太過慘烈,以至于紅蓋頭下面那張臉給在場的賓客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如果說當初那位是醜得天怒人怨的話,如今世子爺手裏牽着的這位美得那叫一個人神共憤。

柳葉的長眉勾勒出四月的春景,盈盈的杏子眼潋滟出七月的湖光,秀鼻翹挺,紅唇柔媚,通身黛青色羅裙随風飄出漣漪,宛若霞雲上倚天而降的仙子,清雅脫俗,傾世傾國。

裴晟掃視全場,輕咳一聲,定在原地的所有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的動作,只不過筷子伸入了酒杯,菜進到了鼻孔,湯匙掉到了地上,場面一度混亂。

裴昱窩在他爹懷裏昏昏欲睡,被湯匙落地的聲音給吓醒了,睜開一雙亮如黑曜的眼睛,看到了旁邊的娘親,他爹的懷抱立刻不香了,張開肉肉的小胳膊,嘴裏糯糯地喊着娘親,要柳筠抱。

柳筠心裏軟成一團,柔聲說着乖,要把人抱過去。裴晟不松手,哄自家兒子,“你娘親累了,抱不動你,待會兒爹爹帶你去騎馬。”

裴昱夠不到柳筠,本來就要蹬腿哭了,一聽到騎馬眼底的淚水立刻收了回去,拍着手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挺着身子要往外走。

裴晟其實拉着柳筠出來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只想把她藏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低聲湊到她耳邊,“你要不要回去睡一會兒?”

柳筠瞪他,青天白日的,她放着一幹賓客在這裏,自己回去睡大覺,怕是往前倒千年,往後倒千年都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虧他想得出來。只不過她眼裏盈着一汪秋水,不像生氣,反而像是在撒嬌。

裴晟被這一眼似怒含怨嗔得心神蕩漾,雖然昨晚的事情他确實有幾分錯,但你要說全都是他的責任,他是不認的,他總要證明一下自己存在感,要不然在兒子面前,他在她心裏連半點分量都沒了。

柳筠去了屏風後面的女桌席,裴晟哄着裴昱坐到了主位,剛一坐下,趙懷章孫莫軒和錢金銀就圍了上來,趙懷章張嘴就是,“世子爺,你又換夫人了?”

裴晟眼刀飛了過去,裴昱眼刀也飛了過去,他現在雖然還不會說幾句話,但有些話已經能聽懂了。

趙懷章被這一大一小的眼刀給飛地乖乖閉上了嘴,其餘的人雖然該喝酒喝酒,該吃飯吃飯,但是都支棱着兩只耳朵,主要是這件事情太離奇,也只有換夫人可以解釋。

“我裴家的家訓是從一而終,我裴晟到死都只會有一位夫人。”

趙懷章暗暗啧了一聲,你夫人都不在,你這決心表給誰聽。

孫莫軒道,“世子妃又易容了?”

“這是她的真容。”裴晟筷子上沾了點酒打算給自家兒子嘗嘗,但一想到柳筠,又把筷子放了下去。

錢金銀拿帕子擦擦汗,“你确定這是她的真容?”他心裏诽腹,就世子妃這一變再變的臉,你到死沒準見到的也不是她的真容。

裴晟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我确定。”

屏風後面更是熱鬧,一群女眷被柳筠的天人之姿給驚到了,這怕說是仙女下凡都不為過。王玥玥沉迷于眼前這張臉,“世子妃,您究竟是怎麽想的,怎麽會舍得把這張臉藏這麽久,我要是長着這張臉得一個月轉四次廟會,不帶錐帽。”

吳雨蕖嗔她,“就因為長了這張臉才要藏起來,世子爺怎麽會舍得讓別人看。”

“世子妃您昨天睡了幾個時辰?”吳雨蕖湊到柳筠面前神神秘秘。

“怎麽了,我臉色不好?”

“不是啊,您脖子上的印記太明顯了,世子爺也太不憐香惜玉了些。”吳雨蕖搖搖頭,“也是,對着這張臉,哪裏還顧得上憐香惜玉,怕是只想着要怎麽拆骨入腹了。”

柳筠放下筷子,指尖微顫,如果看得仔細就會發現,裴昱指尖顫動的弧度完全承襲于他娘親,“吳雨蕖,你到底是看了多少話本子?”

吳雨蕖壓了一杯清酒,“我不看話本子,我寫話本子,香豔的那種,您要是看,我給您,要多少有多少。”

柳筠直到宴席散去,臉上的熱氣都沒有散去,她再一次下定決心,一定要遠離吳雨蕖。

裴晟帶着裴昱去馬場還沒有回來,柳筠在花園裏散步,紫芽在後面欲言又止,最終開口,“小姐,青葉來信了。”

柳筠停下腳步,撫上盛開的海棠花,“恩,知道了,以後她來信不用跟我說了。”

青葉落了發,入了晉雨寺與青燈古佛為伴,柳筠知道竹姨不會想要青葉給她償命,因為她是真的把青葉當成女兒在疼。雖然她留青葉一命,不代表她就會原諒她,她希望她餘生安好,但是永遠不會再見她。

裴昱遠遠地看見被花團簇擁的娘親,扯着糯糯的小嗓子,又是叫又是笑,兩腿小腿蹬得異常歡實。裴晟忍不住彈了自家傻兒子一個腦蹦兒,真是有了娘就忘了爹。

柳筠迎了上去,将一大一小攬入懷中,裴晟被自家夫人這突如其來的主動給砸地昏了頭,自家兒子因為高興流出的哈喇子甩到了臉上他都沒有察覺到。

暮色霞光裏,懷裏有她,有她和他的兒子,他只想溺死在這一刻,直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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