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三千年前——

宣朝 皇宮“晏少主,請往這邊走。”

蒼老的聲音在他前面響起,腳步聲和聲音都比待其他人時更響亮些,怕是顧及到他雙目不可視物而特意為之。

晏家的少主微微颔首,以示知曉,被那行事周道的宮人一步一步引着朝着深宮中一步一步走去。

那一日正是初春時分,春暄風暖,幽深曲折的廊庑之下,也有一抹缥缈的桃花香。

而随着他的前行,那桃花的香氣便漸漸濃了起來,踩着的地面也不再堅實平滑的磚石,而是泛着青澀氣息的柔軟草地。

遠遠的,可以聽見遠處傳來了宮人們誠惶誠恐地呼喚聲。

“四殿下,您在哪兒啊?”

“四殿下,您禦體尊貴,切莫冒險啊!”

“殿下……殿下……”

……

晏慈腳步微頓,身側宮人便立刻察覺到了,笑着解釋道:“這裏是禦花園,想來是四皇子殿下又偷偷跑出來解悶了。”

“四殿下?那位琅皇子?”

晏慈想起這些日子偷偷傳到耳邊的傳言,不由問道。

“啊,正是。”

應當是因為提到了那位四皇子殿下的名諱,晏慈可以感覺到面前的宮人應當是正在觀察他的神色。

從那人的态度便可以察覺到,這些日子的傳言應當是真的——貴妃娘娘太過于寶貝自己那病恹恹的四皇子,不知道是聽了什麽牛鬼蛇神的馊主意,竟然打起了晏家少主的主意,要命人将晏慈帶入宮中,如同那不入流的侍書伴讀一般日夜相伴,好叫傳聞中仙人轉世的少主,用自己身上的仙氣補一補這位四殿下的病根。

這等與“沖喜”無異的要求,若是說出去真是贻笑大方。畢竟,從來便沒有聽說過哪位世家,會允許自家金尊玉貴的少主被當成那等低賤的貨色獻與帝王之家。

然而……

片刻後,晏慈果然便聽到那宮人又補充道:“……四殿下身體不太好,貴妃娘娘對他難免多了幾分看顧。前些日子聽說那位殿下又病了一場,應當是娘娘為了幫殿下調養身子,拘得狠了些,這才偷跑出來叫人找了。晏少主日後進了宮便會知道,這位殿下行事慣來如此,習慣了便好。”

言辭之間,已經隐隐透露出此事已經成定局的意思。

不然,也不會這般三番四次提起那位四皇子的脾氣,又不會如此自然地提起晏慈日後入宮之事。

那宮人把暗示的話說完,即便什麽都看不見,晏慈依然可以感覺到前者頗為緊張。也許是在等晏慈勃然大怒當場發作也說不定。然而晏慈卻只是微微一笑,心中一片澄明。

難怪今日入宮面見皇帝之人會是他這個瞎子,想來待會見到了皇帝,要提起的就是此事吧。

“多謝提醒。”

晏慈輕聲道。

說完便自顧自的繼續朝着前方走去。

正在他心中暗暗思索之後對策之時,忽覺拂過身側的微風似有不同。

鬼使神差之中,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哎——”

然後,便覺懷中一重,倏然間多了一具馨香溫軟的軀體來。

“多,多謝……你接住了我……我乃……今世桃花仙……你……嗝……你是誰?”

短暫的錯愕中,晏慈只覺得有雙手撫上自己面頰。

那人身上萦繞着一股動人心魄的奇異香氣,混着桃花的香與絲絲縷縷的酒氣,說話的聲音也是溫軟的,叫人腦海中無端騰起一抹缱绻迷蒙的粉霧,那是他在眼睛尚未完全失明之前,記在腦海中的朦胧顏色。

有那麽一瞬間,被親近的屬下們認為是心思深沉,智多近妖的晏家少主,在這一刻卻恍恍惚惚地,信了那少年打着酒嗝胡謅的話。

當真是一不小心,接到了桃花幻化的精魅。

就連晏慈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他不由自主地将那少年抱得緊緊的,只怕這精魅會在一念之間,散在他的懷中。

所謂心旌搖搖,難以自制……竟是如此滋味。

“你長得可真不錯,是哪家的……公子?”桃花精的手指沿着他的面頰慢慢滑到喉結,然後在他耳邊笑嘻嘻問道,“不如……跟了我……家去……”

那人吐氣如蘭,指尖微涼,卻仿佛能在他皮膚上點起火來。

“我是——”

“四,四殿下?!”

直到下一秒,身側宮人難以掩住驚訝的稱呼,将晏慈瞬間從那奇異瑰麗的幻夢中拉了出來。

“別,別叫我那倒黴稱呼,今天的我不是皇子,我,我明明就是桃花仙!”

懷中少年依舊那般親昵地摟着晏慈胳膊,滿身酒氣,顯是已經喝醉。

說完他又回轉過來,沖着晏慈輕聲詢問。

“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晏慈。”

只可惜,當那少年再次詢問時,之前他在晏慈身上點亮的那一串小火花,早已盡數化為了深入骨髓的冰錐,刺得他整個胸腔都化作了冰窟。

晏慈聽到自己用溫柔和煦的語氣,沖着懷中依舊馨香溫軟的少年恭順地說道。

“見過四皇子殿下。”

……

三千年後……

瀛城城主府內。

“你放過他。”

天衢仙君緊緊地抱着懷中季雪庭的外袍,痛苦地低語道。

“你放過他,晏慈……你放過他……”

伴随着他痛苦地呓語,房間裏的陰影之中,無數條黑色的絲線蠕蠕而動,一點一點纏繞上了少年人慘白瘦弱的身體。

然而,就在那些絲線企圖沒入那具名為“宴珂”的皮囊之下時,它們卻像是觸碰到了什麽烙鐵或者劇毒一般,猛然間扭曲成團,齊齊從少年身上落下。

也就在同一時刻,天衢倏然睜開了眼睛。

夢境中熏暖香甜的桃花香氣伴随着痛徹心扉的痛苦,依稀還殘留在天衢的身體裏,然而幾乎快要将整個房間都占據掉的黑線卻早已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盡數斷裂,化為了青煙。

天衢對于身側發生的一切異像都宛若未覺,他抱着季雪庭的外袍慢慢地坐了起來,看向自己的周圍。

又過了片刻,他才伸出手,指尖輕輕一勾,潛藏于陰影中的數段黑絲騰然而起落入了他的掌心,活蟲一般瘋狂地扭動掙紮起來。

“是你讓我夢到那段過去的,對嗎?”

天衢眼睫低垂,沖着掌心中明顯可見的異樣妖邪輕聲說道。

伴随着他的問詢,那幾段黑絲流動得更加劇烈了。

無數人的哀嚎,尖叫,足以讓正常人徹底發狂的竊竊私語,在黑絲的掙紮中不斷湧向那名看似瘦弱憔悴的“少年”。

可是天衢卻像是完全不曾聽到那些可怕的幻聽一般。

他專注且熱烈地看着掌中之物,聲音沙啞地繼續開口道:“再來一遍吧。好不好,讓我再夢一次……”頓了頓,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嘴角漾起一絲細微的笑,“對了,你這種東西,應當會讓人陷入噩夢之中,對嗎?那麽,就讓我夢到……夢到我被阿雪殺掉好了。千刀萬剮也好,車裂也好,讓他把我吃掉都可以。這些對于普通人來說,應當也是噩夢吧。”

“你可以做到,對嗎?”

天衢的聲音沙啞但平靜,聽上去這商量甚至可以稱得上誠懇。

然而,就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掌中那幾段生命力極強的黑絲卻像是忽然間完全失去了求生意志,猛然間僵直,然後,便在天衢的手中,自顧自地化為了跟自己之前的倒黴同伴們一樣的青煙。

“別,別……”

反倒是天衢變得有些焦躁起來,他用力地在空中一抓,企圖再找到些漏網之魚,然而他的房間裏此刻卻變得無比清淨。

也就只有藏于他影子中的那幾條念蛇,開始因為他的心神恍惚而蠢蠢欲動起來。

【“你看,你應當知道,你就不該做夢……”】

【“卑鄙,懦弱……你既是知道你應該恕罪,為什麽不到他面前去……”】

【“啊,對了,你是在害怕,你怕阿雪對你說出那個字,你怕阿雪恨你。你明知道他恨你,卻不敢去面對這件事……”】

……

“閉,閉嘴。”

天衢用力地抱着自己的頭,咬牙切齒地喃喃道。

“你們都給我閉嘴——”

“宴公子?”

門外忽然傳來了魯仁的聲音。

“你怎麽了?是在跟什麽人說話?”

魯仁推門進來,看到宴珂的臉色,不由一怔。

“……還是說,你的頭疾又犯了?”

他随後便改口問道。

過了片刻,他才看到面前那位貴公子慢慢地擡起頭來。

“我沒事。”

宴珂輕聲說道,語氣還是有些微弱,臉色也格外難看,可若只是聽他聲音,卻很是平靜。

就像是個普普通通,身體不太舒服的正常人一般。

這麽一看,之前魯仁在他身上察覺到的那種癫狂之态,倒好像是魯仁自己疑神疑鬼,以至于多想了一般。

“宴公子你沒事就好。”魯仁壓下心中那一絲說不出來的忌憚,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生硬地說道,“那個,是季仙官囑咐我來給你送幾張符咒,讓你貼在房間各處保平安。”

“雪庭哥哥?”

眼看着宴珂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魯仁卻愈發覺得舌尖發苦。

這都是些什麽事啊……

“啊,那個,是的。季仙官說你膽子小,容易害怕。今天晚上我們要出去一趟,你呢……就在房間裏好好休息,有這些符咒再,這裏又是城主府,無論如何都能保你安全無虞。”

“你們,要出去?”

宴珂直勾勾地看着魯仁,輕聲問道。

“不可以帶上我嗎?”

魯仁:“……”

魯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孩子似是對我生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情誼,我不好再與他相處過密,就勞煩魯仙友替我跑這一趟了。”】

【“……哎呀,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修無情道的嘛,之前就是怕惹出麻煩才特意練習了一些與人相處的模式,誰知道會出現這種問題呢?這天下之大,誰也抵不住有那麽些人有龍陽之好嘛……”】

【“……其實之前大部分時候都沒啥事啊,你看韓城主,跟我呆了那麽久,不也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嗎?”】

【“……這樣吧,實在不行,你就勸他多練劍。畢竟有些事情分散心神,就沒那麽傷心了嘛,對了,這個你別說是我說的。”】

魯仁将符咒遞到宴珂手中,無比生硬地說道:“你……還是先練好劍,再說別的吧。”

說完不等宴珂回話,魯仁便忙不疊趕忙逃出了房間。

他只道自己總算是把這個麻煩事給搞定了,卻不知天衢仙君在他離去之後,倚着門看着他離去時的背影看了很久。

“阿雪不叫我跟着,我便不應該跟着他。”

天衢輕聲對自己說道。

【“可是方才那潛入你房中的妖魔,甚是古怪。”】

“我先前仗着自己披着他人外皮,那般孟浪,他應該真的不想再跟我有什麽關系了吧。”

【“他與魯仁這般深夜出行,顯然便是要調查此處蹊跷,這整座城都被設了妖邪之術,确實危險。”】

“阿雪那麽厲害,便是沒有我,也能解決掉所有麻煩才是。”

【“可是,萬一他遇到了危險,而這一次……你又沒救他呢?”】

“我應該……聽他的話……”

天衢輕聲呢喃,身體卻自發地動了起來,朝着魯仁離去時的方向,悄無聲息地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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