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聽到那怪物的低語,季雪庭忽覺背後爬上了一股陰森的冷意。

他暗道一聲不好,身形猛然拔起向後掠去,可他還是慢了一瞬。

那是眼睛。

無數雙眼睛在怪物語音落下的一瞬間霍然睜開。

在那些眼睛睜開之前,它們不過是環繞在他們周圍的大樹上生出的樹瘤與節疤,可現在,一雙雙或渾濁,或清澈,或哀怨,或狂喜的眼睛直勾勾地對準季雪庭,每一道視線都有若實質,絲絲縷縷附着在季雪庭的身上。

電光石火之間,季雪庭猛然想起了在榆口村調查陳氏之事時,土地老兒曾經說過的異象——在娘娘廟的各處都生出了活生生的眼睛,而尋常人一旦與之對視,便會發狂而死。

這便是那些“眼睛”了吧。

這麽想的同時,他忽然若有所覺,在他背後……

季雪庭猛然舉劍向後,可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猝不及防對上了淩蒼劍劍身上映出來的一雙眼睛。

下一刻,季雪庭眼前倏然一閃,然後便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季雪庭的視野在短暫的一黑之後,瞬間映入了另外一片景象。

眼前不再是陰森怪異的幽嶺密林,而是一處破舊幽暗的夜間廟宇。

沙沙……

沙沙……

淅淅瀝瀝的雨聲自破廟的門外傳來,夾雜在雨聲之中的,還有更加清晰的嗚咽聲,沉重的呼吸聲,訓練有素的輕盈腳步聲,兵器出鞘時的破風之聲,當然,還少不了兵刃從肉體中抽出時特殊的濕潤摩擦聲。

“轟隆”一下,伴随着一道雪亮的閃電,廟宇中的景象頓時清晰地顯現在了如今季雪庭的面前。

猩紅的血色籠罩了季雪庭的視野。

數十名護衛與仆從撲倒在地,一動不動,已經盡數被殺,傷口噴湧而出的鮮血幾乎将整座破廟的地板都染成徹底的猩紅。

而從屍體倒下的姿勢來看,一直到死,他們都在努力保護着位于牆角的一對母子。

屍體的周圍站着一些男人,高大,訓練有素,手持長刀,面罩黑布。

他們手中的兵器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又是幻境?

這個念頭不過從季雪庭心頭一閃,他便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深處輕聲笑道——

【非也,非也,季仙君,這可不是幻境,此乃我以“洞見”之法所窺探到的一段有趣往事。這可是三千年前,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季仙君,你不妨好好看看,畢竟此事與你可是息息相關啊。】

季雪庭心中毫無波瀾,只覺無趣——他實在是搞不懂這些時日遇到的人為何都這般健忘,好似完全不記得他乃是修行無情道飛升的仙君,無論愛恨情仇,往事究竟與他相關又或不相關,對他來說都已經是無須在意的一些小事而已。

【嘻嘻,季仙君,那可說不定,你确實是在修行無情道,可若是你心中當真無情,又為何還要特意去修它呢?】

那聲音随即又道。

察覺到自己所念所思如今盡在那怪物的掌控之中,季雪庭當即凝神,再不想其他,而與此同時,他面前三千年前的破廟之中,又有了別的變故。

“你們瘋了,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是誰——”

面對這群靜默如鬼怪一般的敵人,痛苦而恐懼的沙啞吼叫從纖弱的婦人喉中傳出。分明就只是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婦人,可如今在身後孩童的面前,婦人卻彪悍得宛若一頭受傷的母獸。

季雪庭控制不住地多看了她兩眼,隐約從婦人的面龐上看出一絲奇怪的熟悉感。

緊接着,他便聽到那婦人一邊護着身後靜默無聲的孩童,一邊喊道——

“吾乃晏家當家夫人,我的丈夫乃是晏家族長,而我的孩子乃是仙人轉世,你們今日做出這等喪心病狂追殺之事,來日定将遭受我晏家百倍千倍的報複!”

以昔日晏家權勢之盛,他人即便是有滔天刻骨之仇,聽到這番威脅,多少也應當有些動搖。

可如今站在晏家夫人與幼子面前的這群黑衣人卻一動不動,宛若未聞。

他們靜默如鐵,神色肅然,不發一語。

也只有其中一位頭領模樣的人看上去多少還有些反應。

他嘆了一口氣,徑直上前,動手前甚至還對着晏家夫人行了禮。

“實不相瞞,晏夫人,我們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您家這位轉世仙人。”黑布之上的眼睛轉而望向了夫人身後的男童,“這位蓮華子于我家主人而言十分有用……”

說話間,那武功高強的頭領猛然探出雙臂,一把拽住了被護在母親身後的孩童,将他猛然拖了出來。

“你幹什麽——”

“母親,我無事!”

那孩子面容生得十分秀麗端正,面頰上還殘留着孩子特有的圓潤。

不過是八九歲的年紀,如今遭逢變故卻顯得格外鎮定端凝,絲毫沒有慌亂。

晏夫人發現孩子被拖出去時,吓得幾乎崩潰,眼看着便要撲過來與人魚死網破,幼童卻将手放在身後輕擺叫她冷靜下來。不僅如此,被拖出去後好不容易站穩,男童還能偏上幾步,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母親擋在了身形之後。

“點火罷,待會兒動手時還是要小心點。”

與此同時,在首領的吩咐之下,黑衣人中有人燃起了火把。

閃動的火光之中,孩童銀色的眼眸如同某種小獸的般反射出熒熒的光。

那正是年幼時的晏慈。

而此時此刻,他目光澄澈,眼神銳利,并沒有目盲。

“我願以三千金與夜明珠一串買你們這些人的手下留情。”

對上兇神惡煞的蒙面殺手,晏慈面色蒼白,肩頭也有些微微顫抖。

他絕不是不害怕的,可神色卻依舊鎮定。

他仰着頭與那小頭領冷靜地談判道:“而且若是你們能放過我與母親,待我歸去之後,我可對天發誓,此生此世,絕口不提此事。我們兩方就此別過,再不相幹。有了這些錢,你們無論去哪裏都可以成為一方富戶,從此免去這□□奪命,刀口舔血的差事。這樣難道不好嗎?”

“噗——”

那首領聽得撲哧一笑,順手便将晏慈手中裝着金丸的布袋與他從頸間褪下的那一串龍眼大小的珠子納入懷中。

“小娃兒倒是生得一副好口才,說得我都心動了。”

只不過即便收了這些東西,他望向晏慈的眼神依舊格外冷漠。

“只可惜啊,你身上有東西是我們主子點名要的東西,若是不把那東西帶回去,我們連命都守不住,要錢又有什麽用呢?”

“你們要什麽?”

晏慈目光一閃,佯裝鎮定地問道。

而黑衣人輕笑一聲,轉身從下屬那裏取來了一口箱子,打開之後,他慢條斯理地從中取出了一把樣式古怪,雕刻了無數細細符文的勺子一般的東西。

“你的眼睛。”

他冷然說道。

“你們敢——你們試試看!你們敢碰我兒眼睛就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聽到這句回應,原本還能勉強保持冷靜的晏家夫人忽然從桎梏中掙脫出來,瘋子一般撲向了晏慈,想要将他護住。只可惜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身後看守着她的人以一把長刀直接貫穿。

“噗——”

一捧殷紅鮮血自傷口噴湧而出,瘦小的婦人從刀上摔落下來,幾乎連內髒都要流出來的傷勢之下,她竟然還在地上爬了好幾步。

“真兒[這裏是對字“歸真”的愛稱嗎?還是說就是小名呀?],別怕……娘護着你……別……”

“母親!”

見到這番情景,晏慈之前那副冷靜自若的模樣瞬間迸裂。一聲號哭之中,孩童跌跌撞撞就要往自己母親身上撲去。

結果才跑了半步路,便被人一把拽住腦後發辮,如同拖拽待宰的豬羊一般拖到了火把環繞之處。

“抱歉了,晏小少主。”

首領低聲說道,随後忽然“咝”的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是被晏慈尋了機會,在虎口處狠狠地咬了一口。

這般錦衣玉食嬌養大的孩童,竟然如同小獸一般兇狠至此。

首領倏然冷了臉色,眯着眼睛望向手中羸弱又瘋狂的小童。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絕不會放過你們。”

那孩子睜着淡銀色的雙眸,直勾勾地看向黑衣人的首領,一字一句,冷冷說道。

若非親眼所見,恐怕無人會相信這般年幼的孩童,說話間竟然會有如此森然駭人的戾氣。

“要怪的話,你就怪你是仙人轉世吧。”

那小頭領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憐憫,輕聲說道。接着他就命人将瘋狂掙紮的晏慈四肢按住,而他自己則是小心翼翼手持那把“勺子”,一邊默念口訣,一邊直接捏着晏慈頭顱,然後,将勺子直直剜進了孩童的眼眶之中。

“啊啊啊——”

極度痛苦的哀號,與破廟之外轟然作響的雷聲混在了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哀號倏然停止。

火把中火星畢剝作響,晃動的光暈之中——

有小道童忙不疊地手持玉盒前來,小心地将頭領自晏慈眼中抽出的兩團銀火般搖曳不定的光團納入盒中。

一直到盒子關閉,破廟中的黑衣人才自行散開,雖然不明顯,衆人竟都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有人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滿臉血淚的幼童,确認他已經徹底暈厥過去了,這才小心翼翼瞥着小道童懷中玉盒開口道:“這,這就是仙根?”

“不然呢?還能有啥?你以為那小東西眼睛裏的銀光是什麽?”

“我這不是沒見過嗎?啧,方才那小東西那般與人說話,好似個大人一般,倒怪吓人的。”

“哎,你別說,我之前也覺得那什麽仙人轉世不過是無稽之談,也真沒想過會是真的,更沒想到原來仙人轉世之後,那仙根還能從肉身上抽出來……這東西若是放在我們凡人身上,我們該不會也能飛升成仙吧?”

…………

“閉嘴!”

聽到屬下們嘀嘀咕咕,小頭領口中發出一聲怒喝。

“別忘了這是要呈給誰的!這可是要給四皇子殿下續命用的東西,你們即便只是背地裏妄議,也小心被那位知道……”提起“那位”,小首領聲音忽然放低了一些,恐怕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語氣中那一絲細微的恐懼,“大家都知道他的行事規矩,別一時逞口頭之快,到頭來卻白白丢了性命!”

衆人頓時噤聲,似乎當真是害怕極了背後指使他們行事那人,在滿地血腥屍體之間談笑自若的黑衣人們,此時竟然齊齊打了個寒戰。

收拾完廟中狼藉之後,有人又湊上前去看了昏迷倒地的晏家小少主一眼,慢慢抽刀,眼看着就要将人割了喉嚨。

先前那抱着玉盒的瘦小道童一眼看見他的動作,連聲喝止道:“別,別殺他!到底是仙人轉世的肉身容器,日後那仙根少不了還要靠他滋養。我師父說了,只取仙根就好。”

聽到這句吩咐,首領頓時臉色鐵青,冷冷瞥着那道童道:“這般重要的事情,你怎麽不早說?”

道童吓得瑟縮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沒想到你們竟然殺了這麽多人,方才害怕過了頭,發聲都發不出來。”

看着他那副瑟瑟發抖的怯懦模樣,首領啐了一口,在原地站了許久,這才開口道:“把這廟中屍首全部都拖出去剁碎抛入林中,這廟燒幹淨,務必不可留下洩露我們來歷的痕跡……至于晏家小兒,灌一服啞藥,還有那等擾亂心智的藥,都給他塞進去,只要能活着就行,其餘的不用管。完事了再把他丢回晏家。”

說罷他又狠狠看了道童一眼,冷笑道:“你可不知,你方才忘了說話,叫這位金枝玉葉遭多少罪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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