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三千年前發生的事情早是遙遠的過去。
對于這世間芸芸衆生、漫天神佛來說,那一晚發生在破廟之中的血腥殺戮,不過是宣朝末年發生的最為尋常的一樁小事。
至于那一夜受人驅使的黑衣人們,自始至終都不曾察覺,那破廟中布滿灰塵蛛網的破敗神像朽壞的面頰之上,卻鑲嵌着一雙剔透澄澈的眼眸,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季雪庭只是看着。
靜靜地看着早已發生過的那一切。
他看着那些人是如何将年幼孩童的嘴掰開,然後把泛着不祥黑紅色的藥劑盡數灌入他的喉中。
他看着黑衣首領一路懷抱着玉盒,快馬加鞭,連夜往京城趕去,然後一步一步進了巍峨的皇宮之中。
他看着那個人解開了自己的面罩,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季雪庭甚至還記得那個人,太子哥哥手下格外得力的一名幹将。在他年幼之時,他一直都很喜歡那名副統領,他曾坐在男人厚實的肩膀上,大笑着讓對方給自己做馬騎。
那個男人看上去是那般淳樸,忠厚,更像是一名農夫而非太子麾下的劊子手。
直到三千年後季雪庭在某只怪物的法訣之下,親眼看見他是如何面無表情地用一把銀勺将一名男童的眼珠活生生從眼眶裏挖出來,再以秘法抽出其中銀色的仙根,最後草率地将兩團血淋淋的肉塊塞回那漆黑的眼眶中。
他看着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暖閣之中,年輕卻已經隐隐透出日後陰鸷面容的皇兄,在珠簾之後打開了那只殘留着些許血跡的玉盒。
他冷漠地凝視着玉盒內如呼吸般明滅的兩團銀光,面色平靜。
“做得不錯,賞。”
太子淡淡沖着簾後的手下說道。
他一手端着玉盒,另一只手卻撫在了身側沉沉睡去的幼童額上。
“既然仙根已經到手,接下來便請國師來一趟替四殿下煉藥罷。”
他吩咐道。
他說得是如此理所當然,宛若當真不知這兩團仙根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反倒是另一邊的貴妃看着面前少年,皺着眉頭連聲嘆氣。
“真是造孽。”貴妃面帶憂慮,目光只在玉盒上一點随即便移開,頓了頓,她又撿起繡帕擦了擦眼角,“國師也只是說這法子不過勉強一試。唉,你怎麽連商量都不與我商量一下便對人下了手?晏家那孩子先前不是還進了宮,看着可乖巧聽話了,而且你弟弟也喜歡他,那日在花園裏遇見了,回來可跟我嘀咕了好久說是想要再見一面,可如今……算了算了,璃兒,既然下了手,你可得小心些,把事情做得幹淨一點,不然萬一被晏家知道,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太子垂着眼眸聽着身旁貴妃絮叨,忽而輕蔑一笑——
“知道又如何?只能勉強一試又如何?國師既然說可以試一試,莫說是那小東西的雙眼,就算是他要晏家族長項上人頭,我也會為他弄來。”
說到此處,年輕的太子撫着身側幼弟,冰冷的眼神中終于染上了一絲暖意。
“母親,不是你同我說的嗎?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阿琅與我是血肉相連,至親至愛,永不背棄的。對我而言,他的命自然比這世間萬事萬物都要更加重要。”
聽到太子這般言論,貴妃嘴唇翕張了一下,似乎有什麽話差點脫口而出:“可你畢竟是太子——”
“嗯?”
“我,我的意思是,晏家那孩子既然真的生有仙根,恐怕真的就是仙人轉世,我只怕你……你弟弟招惹上什麽因果罪業。”
貴妃喃喃道。
“若之後真有什麽報應,因果,罪業,那自有我擔着,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定然會護着阿琅,母親不用這般擔憂。”
年輕的太子細心地替因為高熱而汗濕了鬓角的季雪庭擦去了汗珠,說話時神色溫柔,語氣卻是那般莊重。
見他如此,貴妃頓了頓,過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輕聲道:“見你們兄弟這般相親相愛,自然是……自然是極好的,我确實是放心的。”
…………
【我聽說,這位太子最後倒确實應了自己先前的允諾——所有因果罪孽皆由他一人承擔,季仙君應當也是知道的吧,最後是他替你進了祭天臺,千刀萬剮,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他之所以會落得那般下場,完全是為了你啊。理國國師讓他用晏家少主的仙根來替你續命,他就真的尋來了那仙根。而你天生孱弱,心疾病入膏肓,之所以能活下來,也全靠了你的好皇兄當初為你做的布置……】
【季仙君,你的太子哥哥确實是心甘情願為你做到這般田地,可是……】
漸漸的,那怪物尖銳的聲音逐漸轉變為了三千年前戾太子低沉而溫柔的嗓音。
一雙泛着微青的慘白雙臂慢慢地自季雪庭身後環繞而來,一點一點箍緊了季雪庭的胸口。
潮濕腐朽的亂發,散落在季雪庭的頸側,冰冷的吐息打在他的耳畔。
“可是,阿琅,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戾太子輕聲絮語。
“我想回來,你是希望我回來的對嗎?你記得我,一直都記得我……”
季雪庭緩緩地側過臉,對上了死人渾濁發白的瞳孔。
之前一直在他面前竄來竄去,因為無法汲取到季雪庭情絲以至于面容模糊,宛若一攤泥漿的注生娃娃,此時已經慢慢凝聚起了清晰的模樣。
它正在一點一點變成季雪庭記憶中那個男人的樣子。
“你跟凡人不一樣,你不會讓我變成那種惡心的東西,我可以借由你的身體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
它喃喃地沖着季雪庭說道,與此同時,某些蠕蟲一般細長的肉須慢慢探伸出來,企圖鑽入季雪庭的身體之中。
只可惜,下一刻,它們便被人簡單粗暴地直接扯了下去。
“這我可不太确定,畢竟最近纏上我的東西通常都很邪門。”
季雪庭一邊說着,一邊用指尖直接将那些肉須碾成了黏液。
而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淩蒼劍白虹一般劃過伏趴在他身後的人形怪物的脖頸,須臾之間便把那已經漸漸成形的“戾太子”切成了無數崩落的肉塊。
一陣凄厲尖銳的嬰兒啼哭瞬間響起。
肉塊掉在地上,表層的血肉迅速地褪去,露出了內裏的木胎,而那哭聲正是從那已經漸漸活過來的嬰兒口中傳出來的。
季雪庭垂眸望着那木胎,沒有絲毫猶豫抑或是心軟,劍光一閃,那好不容易得了活氣的娃娃瞬間化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攤。
哭聲戛然而止。
随着娃娃的徹底死去,一陣混雜着腥臭與濃烈線香味道的風倏然刮過林間。
季雪庭持劍戒備,待到風聲漸漸消失,再看面前——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條最普通不過的林間小道。
而若有所覺,猛然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季雪庭便發現之前詭異莫測的村莊,正在他身後幾步的距離。
至于他前面不遠處,則是幾棵歪七扭八,形态詭異的大樹,扭曲的樹根之間,正纏繞着一間已經半坍塌的小廟。
“……”
季雪庭面無表情,徑直踩過地上那攤血肉上前。
先前那聲勢浩大,熱熱鬧鬧的祭神的隊伍就像是一場幻覺,如今早已不見蹤影。
樹林,破廟,月夜,俱是一片寂靜。
季雪庭幾步便來到了廟前,破敗的廟門早就已經變成了兩片腐朽的木板橫倒在地,狹小的廟宇中,一個男人聽到動靜,當即回過頭來望向季雪庭。
“季仙君?!”
魯仁一看到季雪庭,發出一聲驚叫,急急沖過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究竟去了哪裏?!可是遇到了什麽危險?!為什麽你和天衢上仙忽然就不見了——”
“什麽?”
季雪庭一怔。原來方才一路□□到此,衆人倏然散去,而魯仁一回頭,就發現天衢和季雪庭都已經不見了。
他在廟中呆了片刻,吓得瑟瑟發抖不敢動彈,正猶豫着要不要出去尋找時,剛好就看見季雪庭從林中走了出來,頓時激動不已差點沒哭出來。
然而,天衢此時依舊不見蹤影。
季雪庭心中微微一沉,但卻不動聲色,只是泛起了習慣性的淺笑安慰起了魯仁:“無事,只是遇到了故技重演的小東西,又弄些無聊的伎倆來浪費我時間。魯仙君不必擔憂,你先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天衢上仙他——”
“阿雪。”
就在此時,廟外忽然搖搖晃晃走來一個慘白身影,正是跟季雪庭一同不見的天衢。
魯仁連忙回頭,正好看見天衢站在廟外泫然欲泣地凝望着季雪庭。
“你剛才……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白發仙君眼神渙散,口中輕聲絮語。
“哎呀,天衢上仙,你沒事吧?哎呀,你來得正好,方才季仙君還說要去找你呢,這不巧了,剛好大家又碰上了,只要待會兒大家戒備着點,應當不會再出什麽亂子了。”
魯仁看了看天衢又看了看季雪庭,連忙打起了圓場。
“魯仙友說的沒錯,幽嶺之中變幻莫測,偶爾失散也是正常的,況且我确實無事,還請天衢上仙放心。”
季雪庭也微微笑道,望向天衢。
他本來只當自己一如往常,可此時此刻,倏然對上天衢的銀瞳,他眼前卻忽然浮現出了一副稚嫩的面容。
那孩子流着血淚的銀色雙眸瞬間與天衢的眼睛重疊起來,然後又一點點幻化成了另外一張英俊而冷漠的臉。
多年前屬于某個天真少年的低語與質問忽然出現,在季雪庭耳畔萦繞不去。
“晏歸真,你是不是特別讨厭我皇兄啊?”
“哎,我皇兄那個人就是這種鬼樣子,你就當賣我個面子,別跟他計較啦,畢竟他可是我皇兄,我親哥哥……”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麽這麽恨他?”
“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放過皇兄好不好?我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但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替他去死好不好?晏歸真,算我求你,你對我做什麽都可以,我只求你放過他!”
“為什麽你一定要這樣報複他?皇兄他究竟做了什麽?”
……
……
……
“晏慈,我的哥哥呢?”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終極弟控引起的大悲劇.jpg
順便即便是劇透也想說……
·凡人晏慈其實是病理性瘋。
因為太子的人擔心他想起什麽細節追查到自己,所以給他灌了瘋藥。
之後雖然沒有變成那種真正的神經病但是也有嚴重的後遺症,一受到刺激就會開始逐漸變得不正常。
·太子是自願替季雪庭進了祭天臺承受千刀萬剮魂飛魄散之刑的。就像是他說的,他既然敢下手,那麽所有罪孽因果他也甘願承擔。
·太子一點都不後悔自己對晏慈的所做作為。他只是遺憾自己沒下手再狠一點。
“若是再來一次,我會把你做成人 · ·彘放在他身邊,反正只要你活着,自然可以替他滋養仙根。”
這是他親口對晏慈說的。
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太子也一定會這麽做。
·雪庭以為自己知道太子有多壞。但其實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真正地了解過太子。
·太子真的就是那種徹頭徹尾大惡人,癖好就是酷刑折磨人,而且真的不把人當人的那種。他這輩子唯一一點善意只給了雪庭,但本質上來說若是他不搞事其實大家根本就不用那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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