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三千年前無知少年的痛苦問詢伴随着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一起襲來。

季雪庭身形猛然一僵,已經修行千年的功法在這一刻陡然運轉到了極致,卻依舊無法壓制住胸口不斷滿溢出來的強烈情緒。

在功法的作用下,明明早已淡去的過往在這一刻卻忽然變得無比明晰,如同燒紅的鐵刃一般直接刺入柔軟的神魂之中。

季雪庭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變幻,過去與現在交替環繞在他的周圍。

【“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麽躲在這兒哭?被欺負了嗎?”】

花木繁茂的皇家後花園中,有着銀色雙眸的孩童彎下腰,以完全不符合幼小年紀的沉靜,溫柔而耐心地哄着躲在假山嶙峋洞穴之中的華服幼童。

【“嗚嗚,我……我快死了……”】

滿身金玉的羸弱幼童仰起泛着病氣的面孔,望向山洞之外那陪了自己許久的孩子。

本是最為警惕戒備的性格,可對上那雙銀眸時,不知為何他卻變得格外溫順乖巧。

對方哄着他爬出山洞,他竟然也真的就像是膽怯又期待溫暖懷抱的小貓一般慢慢爬了出來,然後因為頭暈目眩差點兒栽倒在地,但最後卻直接掉進了另外一個孩子并不強壯的懷抱裏。

【“哇嗚嗚嗚……”】

他又開始哭。

【“是誰吓唬你了嗎?你不會死的。”】

有人拍着他的背脊,耐心地說道。

那般童稚的聲音,聽起來卻有種奇異的說服力。

【“沒有人吓唬我,我自己聽到的,他們說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

【“可是太醫爺爺都說了……嗚嗚嗚……哥哥說要把他們都殺了……可是他們還是說……”】

【“吾乃晏家少主,晏慈。”】男童撫摸着懷中小小的孩子,鄭重其事地說道,【“你應當知道我,我還有個名字叫作蓮華子,因為我是仙人轉世。我說了你不會死,你就一定不會死,我說的話可比太醫管用,你別哭了。”】

【“嗚嗚嗚真的嗎?你,你別騙我,你要是騙我,我就讓我哥哥把你殺了。”】

那人伸手,在那養得性格驕縱,哭起來卻格外可憐的孩子臉上捏了捏:【“不許這麽說話。”】

【“哇嗚嗚嗚你欺負我!”】

……

……

……

【“嗚嗚嗚……”】

又是哭泣。

只不過哭聲漸漸換成了更加成熟的少年聲線。

【“晏歸真,你給我去死,你,你等着,等我告訴我哥,你就死定了……唔……你幹什麽?!”】

悶哼之下,少年聲線輕顫,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媚意。

多年前曾經抱住過他的銀瞳男孩,如今早已蛻變成了身形高大,筋骨堅硬的男子。

他依舊是那般緊緊地擁抱着懷中之人,眼瞳之中一片空茫,可手下動作卻是堪稱貪婪無忌。

【“你想告訴你哥哥什麽?告訴他我是怎麽欺負你的?用什麽地方?欺負了哪裏?啊,對,是我的錯,這裏被我吸腫了點,這些天你穿衣時可是覺得磨得很痛?”】

【“嗯——”】

一聲顫抖的悶哼。

【“還是說這裏?讓我看看,好可憐,早知道你身上這麽容易留印子,我應當多備些藥膏的——”】

【“你無恥!你下流!什麽鬼藥膏?你無非就是想哄着我塗藥,行,行這不軌之事……嗯啊……啊……”】

【“是啊,我此番行事确實十分龌龊無恥,我實在心感愧疚。奈何我對你向來都是這般把持不住。阿雪可是要把此事細細告知你那位好皇兄?告訴他你被我……”】

…………

舊日皇宮之中,簾帳徐徐落下,掩去了床榻之上早已結為一體的兩道人影。

那人影随後又幻化作無數支離破碎的片段與細語。

是那個男人的輕笑。

【“阿雪,我心悅于你。”】

是那個人近乎猙獰的“凝視”。

【“……你什麽都不懂,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晏家少主空洞眼眶中緩緩落下來的一滴眼淚。

【“四皇子殿下,你知道嗎?你這個人看似心軟,其實與你那位該死的皇兄一樣,既無情,又殘忍。”】

而到了最後,無數記憶退去,留在季雪庭神魂深處的卻是兩句空洞洞的承諾。

【“阿雪,等我回來之後,我們便隐居山林去吧。到時候,我耕田你織布,餓了我就給你打野兔、狍子吃,無聊了我們就去懸崖上看雲起雲落……這世間的紛紛擾擾,再也跟我們兩個無關,你說好不好?”】

【“阿雪,別笑了,你再笑我就舍不得走了……那麽,就這麽說定了。從此以後,我們天長地久,生死不離。”】

有那麽一瞬間,季雪庭忽然感到一陣奇異的酸澀之感從自己眼眶中傳出,他伸手撫向臉頰,震驚地發現指尖濕潤,竟然是他眼中滴下了一滴眼淚。

三千年來,他唯一的一滴淚。

“阿雪!”

耳邊傳來了天衢驚慌失措的低呼,随後冰冷的手猛然按在了季雪庭的胸口。

一股精純雄厚的靈力自天衢仙君的掌中源源不斷地朝着季雪庭體內湧來。

季雪庭恍了恍神,随着來自于上仙的靈力瞬間游走周天,他的功法瞬間穩定下來,将他方才失控的無數心緒慢慢收攏平複。

不過片刻工夫,季雪庭已然恢複正常。

而天衢還在專心致志地将體內靈力灌給季雪庭。

若是往常,季雪庭察覺到這點,自然應當擺出和煦笑容,談笑間将那人從自己身側推開。

季雪庭擡眼望向天衢,白發的仙君面無血色,長長的白發披散下來,淩亂狼狽,全無上仙威嚴,那雙銀色的雙眸深處只有無盡的哀恸、懊悔和瘋癫,明明是早已相伴同行多日的同僚,看上去竟然顯得有些陌生。季雪庭如今望着天衢,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男人。

三千年前,名為晏慈的男人看着他的時候,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季雪庭這樣想着。

随即他便反應過來,如今再去思考這一切,早就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而想到這裏,不知為何,他心中無端端生出了一股疲倦,仿佛他如今栖身的這具靈偶忽然之間顯現出了它的本質,倦意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周身冰冷笨重,叫他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彈……

這般又過了片刻,季雪庭才無聲無息地咽下了喉頭湧起的一股腥甜,一邊思忖着他那師父實在無須給他身體平白添上這麽礙事的殷紅鮮血,一邊面帶微笑,慢慢站起,然後若無其事地推開了身側的白發仙君。

“不用擔心,畢竟不是正常仙身,我這具靈偶偶爾也會有些小故障,方才應當是哪個關節卡住了才會如此。”

季雪庭輕聲敷衍道,替自己之前短暫的失态找了個借口。

“啊?怎麽可能?靈物寄身可不會——”

魯仁傻傻接話,說到一半猛然覺得不對,飛快地越過季雪庭看了看天衢,然後便縮了縮脖子沉默不語。

天衢如今臉色已是難看到了極點,他原本就是白發銀眸周身慘白的慘淡模樣,而如今狀态就更差了。明明是上仙,可他卻眼神渙散,靈氣也弱到近乎于無,一副天人五衰,即将神魂俱滅的樣子。

他的手藏在袖子之中,緊緊地握拳,仿佛這樣就可以挽留住方才季雪庭留在他掌心的一點微涼。

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露出這般神志混亂的崩潰模樣,也應該及早僞裝出正常的模樣與季雪庭保持距離,好叫對方不至于厭煩自己。可此刻,天衢卻覺得身體完全不受使喚。

他直勾勾地凝視着季雪庭的背脊,剛才季雪庭差點摔倒的模樣,與不久之前林間山道之上那只擅長用幻術的怪物展現在他面前的畫面慢慢重疊了起來。

——躺在地上,早已碎裂的靈偶一動不動,眼瞳中的光芒正在慢慢退去。

那證明它體內附着的靈魂正在消散。

【“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好久……不是說好……從此以後……不離不棄……永遠……在……”】

靈偶的喉中傳來了無比虛弱又迷惑的問話。

【“你們又在騙我,你們又在騙我了。為什麽你們總是要用他來騙我?!為什麽?!”】

而他卻只是一掌拍碎了那只不斷哭號嘶吼的靈偶。

……

當時的他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為什麽要給阿雪灌下忘憂?

當時的阿雪,有沒有感覺到疼呢?

……

天衢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一瞬之間,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道漆黑猙獰的心魔。

他想要不管不顧直接将面前的人納入自己的懷中,他要把雪庭帶回那玄穹之外的黑暗之中。

他想把那個人囚禁在仙人也無力踏足的混沌深處。

在那裏,再也無人可以打擾到他與雪庭。

他們将在混沌之力中漸漸血肉相融,徹徹底底結為一體,無論雪庭願意或者不願意,怨恨又或者無知無覺,他都将與雪庭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再也不會分開。

只不過這道心魔才剛起,天衢體內另外幾道神魂便倏然睜眼,露出了一模一樣的蛇瞳。

“你敢——”

神念之中,容貌各異卻都是半人半蛇的男人們不顧自己與如今占據身體的,名為“晏慈”的神念本是一體,竟毫不猶豫地反手伸向自己狠狠一擊。

“呼……”

現實之中,天衢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呼吸也漸漸沉重。

“天衢仙君?”

一直到那魂牽夢繞的清澈嗓音喚他,天衢才在劇烈的痛苦中緩緩擡起頭來,然後,正好看到季雪庭在平靜地打量他。

“……天衢仙君也弄丢了嗎?”季雪庭開口問道。

天衢怔怔地看季雪庭看了許久。

是錯覺吧?

他在心中低聲呢喃。

他總覺得雪庭現在看他的眼神,比起之前,似乎……

似乎沒有那麽冰冷徹骨了。

“阿雪,我錯了。”他開口恍惚說道。

“啊?”季雪庭眼底閃過一絲迷惑。

而就在天衢與季雪庭四目相對,氣氛微妙的時候,一連串惶恐到極點的絮絮叨叨霍然插入他們之中。

“這,這可怎麽得了?!天衢仙君,你是什麽時候弄丢的?又是怎麽弄丢的?這也太奇怪了,為什麽我完全不記得那只注生娃娃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魯仁面色惶恐,雙手在身上來回拍打,徒勞地企圖從身上找回早已不見的詭異木胎娃娃。

天衢眨了眨眼睛,這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季雪庭問的竟然是之前在村中吳阿婆強烈要求他們挂在身上的注生娃娃。

原來,方才季雪庭恢複正常以後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如今的正事之上。

結果他立即便發現了這兩人身上的不妥。

季雪庭自己身上的注生娃娃早在林間那怪物企圖以幻境勾起他情緒未果之後,便被他直接一劍斬成肉泥,所以他身上沒有娃娃是理所當然的。

可那看似平安無事到了娘娘廟中的魯仁此時身上,竟然也是空空蕩蕩的,完全沒有那惡心玩意的蹤跡。緊接着季雪庭再回過頭望向天衢,就發現被自己以幻術化作注生娃娃挂在天衢身上的劍穗也不見了。

季雪庭想起吳阿婆詭異的态度,還有自己之前遭遇到的種種變故,當即開口詢問起了魯仁與天衢身上的注生娃娃去了哪裏。

結果魯仁對娃娃的消失渾然不覺。

而天衢……

“我把它保護得很好,那是你的劍穗,我不會弄丢的。”

天衢喃喃說道。

确實,那可是季雪庭親手挂在他胸口的劍穗,天衢一直小心翼翼将其護在胸口最重要之處。

可當他探入懷中想要再取出那條劍穗的時候,卻發現原本放置劍穗的地方,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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