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的意

陽光穿透濃密樹冠,從縫隙中漏下斑點的碎光,星星一樣。

“活着?”蔚茵念叨着這兩個字,眼睫輕扇。

這應該是現在侯府中最奢侈的字眼。可是真的那麽簡單?從姑母的來探,到現在傅元承親口說出,她也越發肯定心中的想法。

她聲音輕柔,靜靜的站着,掩映在一片花色中,嬌媚清雅,玉雕的美人兒。

“是。”傅元承颔首,聲音難得溫和幾分,“自此你與穆家再無瓜葛。”

兩人被花香萦繞,彼此相望,好像之前那些尖利的碰撞不曾存在,回歸了最初的美好。

蔚茵嘴角淺淺一翹,臉色略蒼白:“然後呢,我可以回泰臨嗎?”

傅元承收回手垂至腰側,對她搖搖頭,微微帶笑:“不行,你該履行之前的承諾,記得嗎?”

蔚茵心底一沉,下意識想抽回手來,他的手好似一個燒透的鐵懷箍着她的手腕。因而,她抽不動。

“殿下忘了,臣婦新寡。”她咬緊後牙,心口發疼。

傅元承不以為意,晃晃她的手:“這些本宮自有辦法,你只需聽話,跟着回去陳家。”

一陣風過,兩人間落下片片飛花。

蔚茵忽而笑出聲,銀鈴一樣清脆,眼睛彎成一雙月兒,可眼角分明沾着淚珠。

“笑什麽?”傅元承斂起笑意,手上加了一份力道。

蔚茵雙眉皺起,笑着仰起臉字字清晰:“我不回去,我已是穆家婦。”

眼看着,傅元承的臉色漸沉,嘴邊冰冷勾了下:“蔚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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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諾,”蔚茵喉中酸澀,“我沒有給過,從來沒有。”

“呵!”傅元承冷笑一聲,手一用力将她提到面前,“你不認?”

蔚茵身形晃着,腳尖翹起堪堪夠着地面:“有誰會認為一個人病中的呓語是真的,而要她兌現?你要我兌現,可我從不記得自己有過許諾。”

她的聲音陡然變尖,眼眶泛紅,極力憋住盈滿的淚水。

“我自小就有婚約,家中教養嚴苛,行事規矩,從不會做出離經叛道之事。我真的不是欺騙你,也不知當初說了什麽。”

她看着他,認真的解釋着,期望他能聽進去。然而,等到的只是他越發陰冷的雙眸,以及眸底堆積明顯的戾氣。

有那麽一瞬,蔚茵絕望下來,早該知道的,什麽解釋傅元承也不會聽進去。

“好,真好,”傅元承從齒間送出幾個字,“二少夫人真是忠貞之人,一心赴死。”

蔚茵剩下的手臂去推他,努力着想逃離:“放開我!”

那只鉗住她的手突然松開,她猝不及防的身形踉跄,後退躲避直到背後靠上樹幹。

兩步外,傅元承活動着自己的手腕,薄唇微啓:“是不是說漢安明霞觀亦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夢?”

蔚茵身陷在一片花枝中,緊緊盯着他,咬牙切齒:“殿下所說的明霞觀是何處?難道已不是一片廢墟?”

話音甫落,就見傅元承看過來,目光猶如兩柄利劍。

事已至此,蔚茵鼓起全部勇氣,直視面對于他,嗓音染上微顫:“是啊,觀中那株桂樹好容易生長百多年,卻被殿下一把火給燒了。觀中的女道,她們沒有錯,為何你……”

眼前驀的覆上一片暗影,傅元承的手捏上她的下颌,她清楚看見他眼尾浮出暴戾的暈紅。

“你知道?”傅元承盯上那雙眼睛,氤氲淚霧下,有恐懼、憤恨,羞辱……

他緊抵着她在粗粝樹幹,掌控在一片地方。驚覺原來她知道,當初是故意離開,躲着他,連一個字都不曾留給他,獨留他枯等一夜。

她不想沾上他。

蔚茵被迫仰頭,臉被捏得扭曲,心中壓制的恐懼蔓延開,身子開始發抖:“蝴蝶她也沒錯,還是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只因為傅元承的多疑,輕而易舉的要了那麽多人的性命。天知道,當時的她有多害怕。

身上漸漸沒了力氣,她知道,只要傅元承手指一收就會要了她的命。

傅元承薄唇抿成一條線,在蔚茵眼中看到死氣:“當真不走?”

蔚茵不語,緊抿唇角。

“很好。”傅元承吐出兩個字,眼睛一眯。

蔚茵動彈不得,終于再也壓不住情緒,眼淚奪眶而出,順着腮頰無聲流下。

她不會回陳家,那不過是傅元承給她安排的一條路,他要的是把她抓回去,逼着她履行那根本不做數的承諾。她根本就不會給他承諾,是她病了迷糊着,他哄着她說出的。

她不要跟他,那些漢安明霞觀的過往,如今侯府的牽絆。她既已進了穆家門,後面跟着傅元承,世人如何看她?太夫人會否心冷?穆明詹定會失控……

清淚沾上傅元承的手指,帶着滾燙的溫度。他死死盯住她,如同鉗住一只小兔子那樣簡單,見她終于心理崩潰而哭泣。

蔚茵雙手去拍打他的手臂,想要從他手裏掙脫:“放開我。”

她像一只掙紮的貓兒,渾身炸毛,用着僅有的武器爪子。可是病後的虛脫很快讓她沒了力氣,只剩下不争氣的嗚咽聲。

傅元承眼簾微垂,瞧見了手背上幾道抓痕,譏諷一笑,像是嘲弄她的那點兒氣力。

他手松開她的下颌,随即一把攬上她的腰,将她帶來身上,試到了那微不足道的抵抗,以及糊滿臉的淚痕。

兩人的動作激落了一樹落花,紛紛揚揚的黃色小花飄下,落雪一般。

蔚茵呼吸不穩,胸口劇烈起伏,想着或許這樣被他殺死也算解脫。

誰知,傅元承收起了臉上陰郁,反而送出一個好看的笑:“既然如此,那便如你的意。”

他輕柔的為她整理着衣襟,指尖幫着掃去肩頭落花。

下一瞬,他的手臂一收,一把将蔚茵推開,甩袖走出樹下。

蔚茵一個不穩,慌忙扶住樹幹,這才站住。

傅元承大踏步往前走,沒再回頭,只是聲音冷漠:“別後悔。”

院門開啓關閉,院中重新歸于平靜。

蔚茵靠着樹幹,身子慢慢滑落,最後癱坐在地上,久久不動。

她一直想忘掉漢安的一切,希望那真的是一場夢。原本過去一年,想着就這樣讓時光去淡化那些,她與傅元承不再有交集。

可是老天爺仿佛在跟她開玩笑,讓他們再次相遇,到底誰是誰的孽債?

可以重來的話,她不會選擇去湫州給父母拜祭。

湫州,父親曾經在那邊為官,後來與母親相繼病故,蔚茵和阿弟被祖父接回了泰臨本家。

去年的祭日,蔚茵特意去祭拜,為已故雙親積德。因為很快就要進京,與早有婚約的穆明詹成婚,她想着以後都不會再去湫州,才有了這趟出行,是身為兒女應有的道義。

經過漢安時就是雨天,不停的下,沒完沒了。

後來水災,她帶着婢子蝴蝶住進城外明霞觀。觀中女道見她柔弱,好心收留。

還記得那日雨後,她救下了滿身是傷的傅元承。為了給父母積德,她為他送飯送藥。

他說他日後會報答,她不在意也不多問,有時候他說話,她也只是笑笑,靜靜聽着。與她來說,他傷好了就會走,她也有自己的路。

心中雖然對他遇匪同情,卻也生出過懷疑,為何他從未給家人送過信兒?

想到這裏,蔚茵嘆了口氣,指尖摸上右側眉尾的疤痕。

就是那次,不知哪裏蹿來的一股流民沖上明霞觀中搶奪,她跑去後山想通知傅元承趕緊離開,他的傷已經養好。

後面人追得急,她大聲喊着讓他快跑,并看見了那隐藏洞口前,男子颀長的身影。慌亂中,她一腳踩空,墜下山道旁的深潭,眉角處重重一磕,沒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人緊緊抱住,靠在人的懷抱中,頭暈腦脹,渾身酸痛滾燙。然後,有人為她換下濕衣,裹上一件幹爽的袍衫。

耳邊朦朦胧胧的有人說着:“如此,阿瑩以後嫁給我罷。”

蔚茵迷迷糊糊,喉嚨間溢出一聲輕吟。或許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想找一個依靠,無知的她糊塗間靠上他。

再醒來時,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寬敞的房間,松軟的床榻,桌角上精致的香爐正出着細細煙絲,氣味清香。

支撐着從床上下來,她摸到了額上繃帶,後面赤着腳走出去。

屋外,一輪圓月懸挂半空,傅元承靜靜站在游廊下。她剛想過去,就見有人走到他的身後,恭敬行禮喚了聲“太子殿下”。

蔚茵渾身冰冷,至今記得從傅元承口裏說出的每個字: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明霞山上,不管是流民還是女道,乃至她的丫鬟蝴蝶,全部死了,一把火幹幹淨淨。

而他回過頭更是平靜的對她說,明霞觀毀于流民之手……

所以,她跑了,費盡心力騙過他,逃離了漢安城。

蔚茵坐在那兒,漂亮的指甲摳進泥土,指尖的疼痛讓她清醒幾分。

回想起方才與傅元承的說話,她明白了,或許明日之後世上再無慶德侯府。

果然,日暮時分,院外開始嘈雜,吆喝聲不斷。

兩個婆子緊緊跟在蔚茵身後,無論她走到哪兒。隔着一道門,她無法窺見外面情形,疾步跑去東牆邊,把着花窗看出去。

外面,穆家的男丁被虎牙軍推搡着,往正院方向趕去,那些成年的已經被綁上了繩索。

這麽快,都還未挨過這一日,這便開始了。

天色黑下來,千安苑的門被打開,有人大着嗓門吼道:“帶人出去。”

蔚茵明白,男丁已經帶走,剩下的就是處理女眷。

不眠夜,這便就是抄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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