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饒過她罷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太冷, 将這一副畫面凍住,風聲擦過耳邊,拂動着垂下的發絲。

傅元承盯着幾步外搖搖欲墜的身影, 眉間不覺生出一股陰戾。打破冰凍, 他擡腳往前邁了一步,擡手過肩。

身後的侍衛接令, 遂收了銀槍往後退出幾步, 轉過身去。

蒙獒開心的圍着傅元承轉了一圈, 又跑回去蔚茵身邊,汪汪叫了兩聲, 像提醒也像邀功。

蔚茵站着不動, 腳踝已經麻木, 身上淩亂的披着那件男子鬥篷,繡鞋亦是被雪水浸透。奔逃躲藏一夜,幾乎用光了她所有力氣,是緊咬着牙跟着狗兒走到的這兒。

她面上蒼白,耳邊凍得發紅, 兩節小腿肚埋在雪裏,眼睜睜看着傅元承走近,直到了她的跟前。

“阿瑩,我帶你回去。”他溫着聲音安撫,細長的手從鬥篷下伸出。

蔚茵眯着眼睛,亂發遮擋了大半邊臉, 幹燥的唇角蠕動一下, 只覺喉嚨黏在一起什麽也說不出,眼前一陣陣發黑。

腦海中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聽不出理不清, 幾欲炸開。

他握上她的雙肩,為她掃去發上的雪,最後捧上她的臉:“你方才叫我什麽?”

蔚茵看着他,身子忍不住戰栗,每根眼睫都在顫動,那樣想從他的手裏逃開。

手一松,手裏幹枯的木棒砸去地上,她淚眼朦胧:“好冷,好疼……”

她身子滑落的時候,有人将她攔腰接住帶進一個懷抱中。她疲憊閉眼吸了口氣,一絲香氣鑽進鼻間,意識逐漸模糊。

傅元承單膝跪于雪中,緊抱住蔚茵,手指落上那張蒼白的臉,眸中複雜:“阿瑩?”

似乎,那聲“阿承”只是聽錯了罷,她只是對他說冷而已。他親手為她喝下蠱藥,不可能記起來。

懷裏女子迷糊着皺眉,嘴裏嘟哝:“明詹,身上是什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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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承手指一僵,臉色攸然變冷,垂眸盯着懷中之人,手臂不禁收緊。

“殿下?”龐稷再次跟上來,本想提醒盡快回東宮,卻不想聽到了那個名字。

女子柔色的裙角從傅元承的鬥篷下露出,龐稷差點脫口而出這女子留不得,必須除之。

傅元承從地上站起,不費力氣的抱起女子,小心将她整個遮在自己的鬥篷下:“把車叫過來。”

龐稷大驚,濃眉緊鎖:“殿下?”

“快去!”口氣冷硬,毋庸置疑。

“是。”

傅元承擡腳往上面走,留在雪地上一串子腳印。

蔚茵很不好受,像是掉進油鍋裏煎熬。耳邊數不清的聲音交織,哭的,喊的,笑的……

那麽多的人影圍着她,無數影像往她的腦海裏鑽,一位美貌的婦人抱着她,心疼哭泣,怎麽都不放手。

她緊攥上婦人的衣角:“娘,別離開阿瑩……阿渝?”

傅元承皺眉,那只蒼白的抓着他的衣袖,幾聲呓語已經讓他意識到什麽。

一旁,玉意舀了一勺湯藥,看去傅元承詢問意思,後者點頭。玉意心中嘆了聲,将調羹送去蔚茵唇邊。

“啪”的一聲脆響,那枚白瓷調羹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是蔚茵下意識的拒絕,昏睡中擡手打掉,或許是知道什麽,緊緊閉着嘴唇,任憑那湯藥從嘴角滑下,直直的流進脖頸中。

“不要,我不喝……”她皺着眉頭,模糊的嘟哝着。

傅元承從玉意手裏奪過藥碗,沉沉道了聲:“給我。”

玉意手中一空,再看蔚茵眼角沁出的淚珠,終于心中不忍:“主子,饒過她吧。”

“下去!”傅元承眼尾浮紅,陰冷開口。

玉意喉中酸澀,緩緩從床邊退開,垂下眼簾再不忍去看一眼。

房裏靜下來,傅元承一口将碗裏苦藥含進嘴中,身子前傾俯下對上那兩片顫抖的雙唇,一點點将藥喂進她的嘴裏。

她雙手綿軟的推拒,眼角滑下清淚。

他一點點用帕子擦着她的臉,淚痕,藥汁,還有眉間的褶皺。指尖停頓在她眉尾的傷痕處,這裏就是她為了他傷到而留下的疤痕,代表了那一段過往。

明霞山的明媚少女,心懷美好,在逆境中也滿懷希望,像一束光照着那段陰霾日子。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那兒,也不知道從一開始,他已經決定毀掉明霞山,不過區區幾個人陪葬罷了。

一切都是他算好的,每一步怎麽樣,可是他沒算到她會出現……

蔚茵難受異常,看着面前無數閃過的場景,直到嘴裏沖進一股溫熱的苦澀,嗆得她喉嚨發疼。

自此,那些畫面漸漸模糊消失,最後風平浪靜,只剩一團冰冷黑霧。

東宮。

這處富麗堂皇的地方,似乎比別處更加寒冷。寬闊的大殿外,夜空綴着幾顆寒星。

予德仕臂彎中挂着一柄拂塵,淩厲掃了眼凍得發抖的宮人:“都給我站好,有點兒規矩。”

他自己倒是在殿門外溜達兩步,不時往殿內看兩眼。

殿內,一架架精美的琉璃宮燈懸在棚頂,靜靜的垂下暗紅色流蘇,上頭的百鳥花卉栩栩如生,照着偌大的東辰殿恍如白晝。

傅元承一身玄色寬袖袍衫坐與座上,墨發規規整整的收在金冠中,兩條冠帶趁得臉龐越發俊美。

“這麽大的事就自己做了?”廖皇後坐在桌的另一側,瞅了眼兒子,“你沒想到暗中還有別的人?”

“母後挂心,”傅元承對着皇後彎腰,“兒臣不與母後說,自然是怕母後愛護兒臣而阻止。只是,現下看來結果是好的。”

廖皇後冷笑一聲:“兒子大了,終歸是不聽娘的話。”

傅元承臉色依舊和緩,眼中流淌着淡漠:“兒臣實在是怕母後擔憂。母後要應付後宮各種事物,已經很累。”

這話倒是讓廖皇後欣慰一些,臉色稍松:“不過經過這事,五皇子算是廢了。就算姚貴妃在天極殿跪斷腿也沒用。”

好像是終于出了一口氣,她嘴角的隐藏的戾氣浮現出來。最終,還是她贏了。

“皇家親手足,他居然派人暗殺一國儲君,當真大膽,削去爵位都是輕的。”廖皇後拍下小幾,護甲劃出一道冷光,“也就你能忍住,竟是将他的謀士藏了這麽久,是藏在何處?”

“一處別院。”傅元承回道,也就想到了同在別院中的蔚茵,不知道人現在醒了沒?

廖皇後故意皺起眉,打量着兒子:“別院?什麽時候的事?”

是否予德仕所說的那個女人,也被安排在別院?可是終究還是不想母子關系僵化,她不想去伸手太深,引得傅元承反感。也在想,他是不是借着養個女子來掩飾,真正做的是別的大事,畢竟這個兒子對于女色實在沒什麽興趣。

傅元承的确想讓人這麽認為。當得知皇後已經知道蔚茵存在,他幹脆就把暗地裏那些事故意露一些出來,這樣反倒不會把麻煩引到蔚茵身上。

“不算久。當初抓到了就一直關着,想着找機會一并抖出來,也為母後消氣。”

“你有這份心。”廖皇後輕嘆一聲,她是被姚貴妃壓了許多年,如今的确是出了心中悶氣。

又看去自己的兒子,總覺得變了太多。以前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如今雖然還是過去那樣的溫潤模樣,可是又實實在在的感到陌生,仿佛不是她一手養大的那個孩子。

也許正如予德仕所說,為帝王者,終究是無情之人。

“再說說你的婚事,不若年前定下。”廖皇後此刻只想乘勝追擊,将姚貴妃母子打趴下。

與外頭的冰天雪地相比,殿裏實在算是暖意融融。小幾上擺着一串水潤的葡萄,顆顆瑪瑙一般。

傅元承手指落在膝上,一下一下輕敲:“本也沒什麽,只是這個節骨眼兒上做的話,父皇那邊難免會多想。”

“這個?”廖皇後略一沉吟,眉尾一挑,“倒是可以打着沖喜的名頭。你父皇近來龍體欠安,今年諸多事端,也該有場喜事了。”

與皇帝的離心,她不介意在兒子面前露出。皇家就是這麽無情,彼此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傅元承颔首,輕抿薄唇:“母後安排便是。”

廖皇後垂下眸去,掃掃廣袖上的褶皺:“說起你的舅父這次回京,還帶了他家小女兒,轉眼姑娘家就大了。”

“的确是,”傅元承應着,起身過去扶着廖皇後站起,“母後若是想念,便将人接進宮住些日子。”

他何其明白皇後心中所想?這個時候接廖家女兒進宮,不過是結成一種契約。

廖皇後緩緩站起,繁瑣宮裝擦出輕響:“這主意是不錯,姑娘家長在那蠻夷地作甚,早該回來。”

該說的也已說完,她不再久留,拖着裙擺往外走。

“兒臣恭送母後。”傅元承彎下腰去,埋下的臉龐閃過陰戾?

東辰殿內靜了。

龐稷從外面進來,一身戎裝。

“怎麽樣?”傅元承問,手上珠串扔去桌上。

龐稷抱拳行禮:“玉意傳來的信兒,說是人還未醒,但是應該無大礙。”

聞言,傅元承往殿門處踱步,單手背後:“宮門是否已經落鎖?西側門呢?”

“殿下,”龐稷喚了聲,“朝臣們都知道你身上有傷,在東宮修養。這個時候,你不能出宮。”

傅元承停在殿門旁,冰冷的寒風撲到面上,看着宮牆。

見狀,龐稷猜不透傅元承是否打消了出宮的念頭。自然,這個時候不能出一點纰漏,否則前功盡棄。

皇位,才是最重要的。

“殿下,還有一事,”龐稷攥起雙拳,往前一步,“上回侯府外的小乞兒,後來沒再尋到,卻有另外的人出現在那兒。”

“誰?”傅元承淡淡問,眸光一利。

“不同的人,小販、柴夫之類。”龐稷頓了頓,“瑩娘子留着,會惹來禍端,還有平西候……”

“那麽,”傅元承慢慢轉身,冰冷的臉上似笑非笑,側着臉看龐稷,“依你之見呢?”

龐稷對上那沒有溫度的笑意,莫名脊背一涼,剩下的話全部咽了回去:“屬下魯莽,殿下贖罪。”

傅元承廣袖一甩,出了殿門。

又下了一場雪,屋檐下挂着亮晶晶的冰淩柱,像盈亮的刀尖。

宅子裏又到了掌燈時間,空蕩蕩的總讓人覺得冷清。

“怎麽會這樣?”碧芝急得掉淚,搖着一旁玉意的手臂,“姑姑,娘子都睡了這麽久,為何還不醒?”

“大抵是被凍着了,她身子底弱,自然比別人多些病痛。”玉意嘆了聲,伸手過去探了探蔚茵的額頭。

碧芝一張臉皺成一團,嘟哝着:“娘子說起來怪命苦的,當初剩了半條命被救回來,又忘了自己是誰,瞧着多溫善的一個人。”

玉意擡手松開銅勾,幔帳輕輕放下:“她啊,的确是個溫善的女子。”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她錯就錯在和傅元承生出交集,硬生生的掰斷翅膀圈在此處。

這時,床上的人嘴裏模糊呓語着,幹燥嘴角蠕動兩下。玉意隐約聽到一個人名,面上一驚,盯着蔚茵閉緊的雙眼,确定睡沉過去,才松了口氣。

“娘子是否經常發夢話?”她彎腰掩好幔帳,低聲問着。

碧芝搖頭,将空藥碗收回托盤上:“沒有,可能是覺得難受。”

玉意盯着帳子,朦胧透出裏面的身影:“你好好守着,有什麽事趕緊去找我,千萬記住娘子說了什麽不要同別人講。”

“知道。”碧芝想也不想便點頭。

她知道蔚茵是慶德侯府來的,怕是玉意擔心人說出些有罪的話,再被傳出去。

玉意點頭,随後出了屋去。

屋外,正碰上一個端着湯盅的婢子走到階下。

“不用往裏送了。”玉意将門關好,随後走下院中。

婢子稱是,轉身跟上:“姑姑,瑩娘子怎麽樣了?是不是病得厲害?”

玉意走出垂花門,聞言皺眉:“風寒罷了,娘子習慣碧芝伺候,這幾日你不用往正院這邊跑了。”

“是,”婢子笑着應下,像是好奇,“有時候我覺得瑩娘子留在這裏,早晚會出事。”

夜裏的風輕搖着燈籠,照亮了一排挂在檐下尖利的冰淩柱,是白日裏化雪積成。

玉意停步轉身,身姿筆直,雙手端着攏在一起:“出事?”

婢子攥緊托盤,怯怯的道:“畢竟牽扯到侯府,我就是怕瑩娘子會連累到咱們。”

好像只是簡單的話,卻有另一番意思。

“姑姑,”婢子往人近了一步,小聲問,“瑩娘子到底是什麽人?”

玉意面上不變,視線在湯盅上一掃而過:“你在宅裏也不少時日了,應該明白謹言慎行。今日我權當你沒說過這些話,以後本分些。”

她表面上訓斥兩聲,心中暗暗吃驚。這宅子已經不安定,指不定是誰的人已經滲透進來。

婢子難堪的低下頭,嘴唇被咬的發白:“謝姑姑提醒。”

玉意看人兩眼,随後離開。

是不是更大的風浪要來了?這小小的一處地方怕也将天翻地覆。

幾日後蔚茵醒了,大多時候都是窩在房裏,衆人也是只當她風寒沒好利索,不去打攪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沒有什麽風寒,只是想靜下心來思考。腳踝處還有些難受,正了骨位還需好好養些日子,不能用力,每日兩次藥湯泡腳。

這期間,傅元承沒有來過,只是讓人又送了些東西過來。

宅子越發冷請,聽說有幾個家仆離開。那位答應幫着打聽消息的鄭三,也再沒來送過柴。

每次有人進來送藥,她的心就會提的老高。喝了不少藥,她已經能分辨出補藥還有風寒藥,除卻這些,那便是傅元承曾經為她喝下的藥,她記得藥味兒,又苦又酸還夾雜着細微的藥粒子。

極難下咽。

所幸,這幾日沒有人送這種藥。

她臉朝裏側躺着,手裏翻看着竹牌,指肚摩挲着上面兩個刻字。已經看了無數次,那枚雞蛋大小的牌子,早被摸得光滑柔潤。

其實很簡單的牌子,能看出邊緣刀刻的痕跡,中間雕了一朵荊挑花。

回到宅子後,那些在雪地裏想起的事再次消散,關于這些,那位姓沈的郎中給了解釋,只說她是風寒,憂思多夢。

憂思多夢?若放在以前,她是信的。

正香閉上眼睛,輕微的腳步聲進了卧房,直走到她的床邊,帶着一股熟悉的淡淡月麟香。

蔚茵攸地睜大眼,指尖摳進肉中,渾身發冷。

“阿瑩,是不是醒着?”傅元承撩袍坐在床邊,手探上她的額頭,“起來,我來帶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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