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手裏的是什麽?

嬰孩的哭聲帶着奶氣, 一聲聲的往耳朵裏鑽。

蔚茵躲在一處角落,外面的宮婢們找翻了天。她聽見殿中傅元承發怒的聲音,以及他逼近的腳步聲。

眼前豁然一亮, 他的臉出現在她視線中, 将一個整整齊齊的襁褓放進她懷中。

“茵娘,孩子餓了。”

傅元承掀開襁褓一角, 露出小粉團子的臉, 那雙眼睛烏黑, 完全帶着他的影子……

“不,不是……”蔚茵搖頭, 驀地睜開眼。

外面是傾瀉而下的陽光, 而她正躺在一張竹編躺椅上, 身上搭着一張薄毯。

是個夢。她胸口突突跳得厲害,呼吸久久不能平複,頭間隐隐作疼。

這裏是莊園後面的一處草地,還算平坦,正在河邊。今日是春分, 也是耤禮耕,傅元承正帶着一班大臣在田地中親耕。

此處安靜,蔚茵被準許來這邊游玩,說是游玩,其實範圍就只有這一片空地,而且四下布着不少人。

她身子疲累, 在臨時的帳子裏休憩, 不想睡了過去,做了這樣一個噩夢。

從躺椅上坐起,她喝了口水, 想壓下心口憋悶。腦海中清晰記得那個嬰孩的模樣,不知道男女,但是像極了傅元承。

擡手揉了揉額頭,心中安慰自己是昨夜被傅元承的那句話吓到,才會這樣。

可是又隐隐擔憂,若是成真了如何是好?昨夜他的意圖已經很明顯,在湯池沒有逃掉,後來去了房中又是一番沒完沒了糾纏,根本沒辦法抗拒。

蔚茵摸上自己的小腹,指尖發緊,心中恐慌蔓延。她本想借着前朝那些臣子施壓傅元承,讓他放手,加上她與廖陌珠的恩怨,廖家定然也不會允許她留在宮中。

時日長短罷了,她只需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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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若她有了他的孩子,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身懷龍胎,新帝的第一個孩子,誰敢出言把她送去宮去?

蔚茵打了個寒顫,身上越來越冷:“不行,不能出生……”

“娘子醒了?”青蘭進來,端了清茶進來。

蔚茵嗯了聲,遂站起身,幾步走到帳子外,想讓日光曬去身上冷意。

青蘭跟在人身後,不由就瞥見她脖間的吻痕,舊的,新的重疊一起。

要說整個皇宮,新帝只寵愛這一個女人,旁的女子完全入不了他的眼。可瞧着這瑩娘子對新帝冷冷淡淡,甚至愛答不理,心情好了會開口說幾個字。就是這樣,新帝還是寶貝一樣捧着,夜夜相陪。

蔚茵掃了眼青蘭,裝作無事一般繼續往前走。後者趕緊跟上。

“那是誰?”她看見前方草地上有人在放紙鳶,一名婦人端莊站在那兒,手持線輪。

紙鳶穩穩的挂在天上,是一只顏色豔麗的蝴蝶,翅膀和尾巴随着風忽扇。

婦人一身青色宮裝,梳着繁複的發髻,兩支步搖斜斜插着,小步前行,腰身款擺。

青蘭低頭湊到蔚茵身旁,小聲道:“那是姚太妃。”

“嗯。”蔚茵心中了然,這位就是衆臣口中惑亂後宮的姚懷玉,率王傅元韞的生母。

這樣看着,女人并沒有什麽傾城之貌,長相秀麗而已,只是話音極為溫柔,暖暖的泉水一樣。一對比,廖太後的确是美,但是氣勢太過淩厲。

“奴婢見過太妃。”蔚茵主動走過去,對人作了一禮。

姚懷玉轉頭看了眼,複又擡頭看着紙鳶:“你說扯斷線,這紙鳶能飛多遠?”

蔚茵對她笑笑,紙鳶飛了又怎樣,人還留在這兒:“當會再尋不回。”

“說的也對,”姚太妃笑笑,“你叫什麽?”

“太妃叫我阿瑩罷。”蔚茵回道,并沒有刻意隐藏自己是誰。

姚太妃仔細打量了她,随後把線輪交給小太監,對她道:“陪本宮去前面走走。”

蔚茵颔首,沒管青蘭提示的眼神,擡步跟上。

要說姚懷玉與傅元承,兩人之間也是有恩怨的。率王傅元韞謀害儲君獲罪,削去爵位,被發配去苦寒的北城邊關,永不準回京,到底一對母子再難相見。

這廂,能在這邊放紙鳶,蔚茵不信是巧合,就等着姚太妃先開口。

“當日廖家別院的女子,是不是你?”姚懷玉終是開口,話音是天然的柔和。

“是。”蔚茵點頭。

看來,姚懷玉對于那件事還是不能介懷。只是事已成定局,皇座上的是傅元承,傅元韞輸得幹淨。

“他利用你,你還跟着他?”姚懷玉問。

蔚茵嘴角淺淺一勾:“身不由己。”

“你到底是誰?”姚懷玉停步,柔聲問她。

“我都忘了自己是誰了,”蔚茵回她,聲音清澈,“陛下說我是誰,我就是誰。”

“呵,”姚懷玉笑出聲,開始細瞧着眼前美人,“這就有趣了。可惜回不去皇宮,不然本宮真想去探望一下太後娘娘。鬥了一輩子,好像我和她是一樣的結局,最終什麽都沒有。”

一樣的結局,兩人的兒子終是都離着遠去,再怎麽努力都留不住。

蔚茵看着人臉上有些悲戚,便勸了聲:“太妃還有太上皇。”

一句話,姚懷玉臉色沉下,漂亮的指甲掐緊進心:“你也信嗎?他對我無比的寵愛。換句話說,你會信一個帝王的寵愛嗎?”

“不信。”蔚茵直接了當。

若是太上皇真的在意,為何還讓那妖妃的罪名落在這個女人身上,而不幫她辯解?一個帝王,完全能夠做到。而他沒有,任由那些臣子指責一個柔弱女子,亂後宮,媚君主,不過就是他們帝王所謂的平衡術。

姚懷玉看着蔚茵笑笑,仍舊一雙溫柔眸子:“你都能看出,偏得本宮那兒子他看不出。一心想去搶什麽皇位,到頭來就是給人算計的。”

對于傅元承和傅元韞,兩人當時各有追随者,只是傅元承并不會太去經營朝堂,好像看起來只是占着一個皇後嫡出;而傅元韞則相反,會結交各式人,禮賢下士。可蔚茵知道,傅元承只出了兩次手,就讓傅元韞一敗塗地,永不再翻身。

一是侯府抄家易權;二是廖家別院親身做餌。

“太妃娘娘,奴婢想見太上皇。”蔚茵看去姚懷玉,不能等了,她的得讓傅元承盡快放手。

朝臣那邊不行,那就看太上皇這邊。

姚懷玉一怔,疑惑的看過來:“本宮為什麽要幫你?”

“太妃回不去宮中,奴婢願意幫您捎一封信去壽恩宮。”蔚茵淡淡開口,“只是太後現在精神很不好,有時候連人都認不出,壽恩宮封了。”

她像是無意的說出,也算是讓姚懷玉知道了廖太後如今處境。

良久,姚懷玉笑了聲:“她也有今天?”

春風吹來,那只紙鳶在空中搖搖晃晃。地上,雜色的小花開着,樸素而堅韌。

夜裏,傅元承特意安排了篝火宴,用以接待番邦使節,以及也算慶祝春分。

莊園前面的空地上,燃起了大大的火堆,邊上支起了烤架,肥美的羔羊肉烤的滋滋冒油,香味兒撲鼻。

遠遠地就聽見那邊的歡鬧聲,蔚茵依舊留在平地這邊。姚太妃白日裏沒有給她答複,一時間她有點兒猜不準。

她還想不通,傅元承為何讓她等在這邊,眼看天越來越黑。

在河邊慢慢走着,身後兩丈遠跟着倆宮婢。

正在這時,前面慌張跑來一個人影,身形踉跄,卻是玉意。

“姑姑?”蔚茵将人扶住,謹慎往她身後去看,“怎麽了?”

玉意抓上蔚茵的手臂,聲音發顫:“若有人來尋,娘子便說沒見過我。”

說完,她人就朝那頂帳子鑽了進去。

蔚茵正疑惑,就聽見漸近的腳步聲,一個人影自暗處慢慢走出,看不見臉卻能感覺到儒雅之氣。這是方才追趕玉意之人?

來人停下,四下掃了眼,随後看着兩丈外女子:“可有看見一個女人跑過來?”

蔚茵一身宮婢打扮,料想是對方将她認作宮婢,便道:“沒見到。”

“沒見到?”那人往前走近,口氣中幾分不耐,“好大膽子,舌頭不想要了?”

這裏開闊,根本沒有地方可躲,除非是人跳進河裏,那都還有個聲響呢。沒見到?明擺着就是假話。

“大人恕罪。”蔚茵随意道聲,也就隐約看清來人相貌。

男人四十歲模樣,身姿優雅,想是這次一起前來的官員。

她心中笑聲,傅元承天天吓唬她要拔了她的舌頭,面前這人也要割她的舌頭。口氣不是一般臣子,看架勢,怕不就是平西候廖懷。

只是蔚茵心中不解,他追着玉意做什麽?看起來玉意很害怕。

廖懷皺眉,眼睛盯着平地上那頂帳子,再看眼前毫不畏懼的女子,眸底生出陰狠。

“瑩娘子?”他的齒縫中送出三個字,猜出了她的身份。

“阿瑩給侯爺問安。”蔚茵虛虛一禮,擡頭又道,“您在找誰?”

這一問,反倒廖懷說不出口。本以為普通宮人,定會老實将人交出,如今被猜到了身份,總不能說他堂堂平西候在追一個女官,還追到了皇帝的女人這裏。

相比抓到玉意,廖懷現在更想捏死蔚茵。他的女兒廖陌珠,就是毀在蔚茵手中,好好地皇後位子沒了,一手操控的棋盤亂套,逐漸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傾斜。

“本候只是随意走走,碰到一個沖撞的奴婢而已。”廖懷改口,轉而問道,“瑩娘子入宮以前,住在哪裏,看着面善?”

蔚茵眨了下眼睫,心中略一思忖。她與廖懷真真是第一次相見,張口問她住在哪裏,是想知道什麽?

結合剛才他追趕玉意,一定沒那麽簡單。她之前自然住在傅元承的別院,那裏……想到這裏也就明白了,廖懷想知道傅元承的那處私宅,而私宅裏有個秘密。

冬至?廖懷也知道雙生子的事?

“平西候怎會在這兒?”夜風中送來傅元承淡漠的聲音。

随即,玄衣帝王自黑暗中走來,禦靴踩上微泛青的草地,帶着輕響。

廖懷面不改色,回身看去:“臣參見陛下,是不知不覺走了過來,并無他事。”

蔚茵趁機轉身,留下舅甥倆人站在河邊。

“陛下是否太過任性?将人帶來這兒。”廖懷看着離去的身影,不鹹不淡問了句。

傅元承身形一側,擋住廖懷視線:“舅父又為何追趕朕宮中女官?”

“她,”廖懷語氣驟然降溫,那股自帶的溫潤早就消失,“臣記得陛下說過,她離開了京城,不知去向。”

傅元承也不解釋,只道:“舅父的故人,朕自該照顧的。”

說完,轉身離去,面色瞬間冷下。

帳子內,玉意站在那兒,到底是緩上了一口氣。

蔚茵沒問,也不想摻和太多。在她眼裏,玉意是個很有分寸的人,知道哪些是該做。人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一個小太監走進來,雙手将一盤烤羊腿放于桌上,随後将一把小巧的切肉刀送去蔚茵面前:“娘子拿着這個切肉。”

蔚茵伸手接過,突然手心一涼,眉間輕皺一下,随即很快平展開:“下去吧。”

轉身過去,低頭一看差點兒驚掉手中之物。即使在暗處,那玉佩也帶着瑩潤的光,雕成精致的瑞獸,正是穆明詹的那塊。

與玉佩一起的,還有一片折起的紙。

他果然回來了。

蔚茵掐緊手心讓自己鎮定下來,想着穆明詹回來做什麽,将這塊玉佩送來又是何意?

他是在怪她吧?

這時,傅元承走進來,視線先落在玉意身上,暗含着警告。後者安靜站在那兒,

“下去罷。”他淡淡一聲。

随後,傅元承繞到蔚茵面前,拉過她攥緊的手,皺了下眉。

“這麽涼,手裏的是什麽?”

蔚茵心口跳得厲害,擡眼正好撞進他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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