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只要你開心,朕都會去做

室內一靜, 風從窗口鑽進來,搖晃着盆架上的海棠。

蔚茵看了眼傅元承,臉上微露驚詫, 內心更是觸動不已。不是因為雙生子的陰差陽錯, 而是因為傅元承居然把這些說出來。

“那時候,廖懷已經在暗中囤積勢力, 太上皇有所察覺才有了那趟西北之行, 也算是警告。”傅元承又道, 說的好像是別人的故事。

也就是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 他們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 受着天下人的跪拜, 出行有車駕儀仗,每日膳食有專人準備,從來不必擔憂饑寒露宿,也不會獨自面對兇惡野獸。

他看她蒼白的臉,有些心疼, 想去揉開她眉間的褶皺,可搭在膝上的手只是蜷了蜷:“廖懷不想受制,也就想起了我,安排人教我讀書認字,宮廷禮儀。對,都是對應着太子傅元承, 他的一切我都會學, 舉止,神态,習慣。”

“所以, 我慢慢知道了當初自己如何被放棄,那些親人多麽無情。”他淡淡一笑,“十歲了,學那些已經很吃力,我只會拿刀,拿着筆真的很累。還要讓自己的眼神軟下來,将原本的自己藏住。”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他就沒有為自己活過。

蔚茵情緒稍穩,靜靜看着他:“你替換了他?”

“對,三年前廖懷擄了太子,我取代了他。”傅元承垂眸,到底心底生出憂傷,“即便扮得再像,有些自己的印記還是沒辦法磨滅。”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擡起來給她看。

蔚茵看到小臂上有一條明顯的傷疤,雖然愈合了,但是痕跡永遠橫亘在那兒。那是漢安時,她救他的時候,就帶在上面的傷口。曾經幫他上過藥,包紮過。

不止手臂,其實身上也有不少傷痕,最深的一條在背上。當時被雨水跑過,血肉外翻,相當駭人……

“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我沒有傷到。”傅元承重新蓋上手臂,端正坐好,“是我自己。真的太子身上沒有傷,而我身上全是傷痕。因此,我自己将身上原先的傷疤切開。”

說到這裏,蔚茵明白了。她在明霞山撿到他,完全就是他一手設計的。沒有賊匪,更沒有刺客,是他自己為了掩飾那一身傷,而做的這一出。

太子南下治水,有人暗中想謀害太子,太子受傷,那些切開的傷口再不會有人懷疑。

她身子打了一個冷戰,眼神複雜的看他。一個人居然對自己這麽狠?長好的傷疤重新切開,不是自己的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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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活着呀。”傅元承無所謂的輕哼一聲,眼中沒有後悔。

做什麽也沒有後悔過,大概很久以來,他的心裏全是仇恨。沒有人對他好,全是利用,那一碗毒藥控制了他二十年。

他微低下頭,鼻間聞到她身上的清淡桂香氣,餘光是她安靜坐着的模樣:“茵娘,是這世上唯一對我好的人。”

或許,在他滿身是血躺在爛草堆的時候,就是劫數的開始,是他的,也是她的。他沒有忘記,她一身素淡的道袍輕輕蹲下,細細手指探上他的鼻息。他不喜歡別人這樣靠近他,讓他會很不安,下意識的想殺掉她。

“你沒事吧?”就是那輕輕軟軟的一聲,他往腰間摸刀的手頓了下……

聽完這些,蔚茵知道,之前他說的想殺了她是真的。他那樣一個狠戾果決的人,不會為自己留下隐患,所以整個明霞觀沒了。

“陛下為何與我說這些?”她淡淡一聲,似乎并不動容。

傅元承看她,嘴角浮出一抹柔軟:“你想知道的,朕都會告訴你。只是現在的太上皇,好像沒什麽心力管這些。”

一時無語,卻聽見外殿有了動靜,是那個年輕的禦醫過來診脈。

玉意進來秉了一聲,得到傅元承允許,随後就讓人帶到內殿。

這次一同過來的還有沈禦醫,面色尴尬的不敢擡頭。知道了太多,總覺得這條命不知在哪天就交代了去。

“沈禦醫資歷老,還是讓他給你看看。”傅元承小聲道,像是商量,又像是輕哄,“哪裏不舒服就說出來。”

蔚茵看他一眼,覺得人今天話真多。前面還在給她面不改色講着切開舊傷,這邊又開始勸她。

傅元承起身,将床邊的位置讓開,也不離開,站在一旁。

“瑩娘子,老臣先給你診下脈。”沈禦醫弓着腰走在床邊,小心翼翼将墊子擺在床沿上。

傅元承彎腰,拿起那墊子往裏一送,放在蔚茵腿邊,這樣也不用她再移動,坐在原處就好。

沈禦醫起先吓了一跳,下意識縮了脖子,後面一看也知道了傅元承的意思,是不想蔚茵動彈罷了。只是他可要苦了,這床自然碰不得,要探着身子過去診脈。

哎,也不能怎麽樣,皇帝就站在那兒,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把墊子再拿回來。

“咳,娘子輕伸手。”沈禦醫道,心裏哀嘆一聲。

蔚茵把手腕平放在墊子上,正好一陣胸悶,胃中不适應了一聲幹嘔。

“沈枞,快點兒!”傅元承催了聲,臉色沉下一分。

沈禦醫連忙應下,也不敢說這幹嘔是正常的,只能彎着身子去把脈。年近半百的老腰吃不上力,彎了一陣兒就酸的要命,額間冒出一層汗。

“怎麽樣?”傅元承問了聲。

沈禦醫吓得差點撲到床上,咽了口口水:“陛下稍安,臣仔細探探。”

傅元承也道自己太急,随後抿了唇。第一次,他守在她身邊,看着禦醫來探診他倆的孩子,生出一股莫名的緊張。

他看着沈禦醫搭上蔚茵的手腕,然後視線上移去看她的臉,想着是否她也在意這個孩子?

然而她還是臉色淡淡,不悲不喜。不知為何,明明診脈的是她,他好似比她還緊張,背在身後的手抖了下,随即被他攥緊。

這廂,沈禦醫可要了老命,拼命撐住自己的老腰,控制額上的汗不要滴下,還要探脈。

蔚茵坐着不動,身上已經開始虛乏。擡眼看見沈禦醫怪異的姿勢,以及額上冒出的汗,竟覺得有些滑稽。

不大的工夫,沈禦醫收回腰站好,腳步一退下了腳踏,身後的年輕徒弟伸手扶了一把。

傅元承見人下去,自己站回床邊,先看了看蔚茵:“不舒服?”

見她捂着嘴打哈欠,他又回過頭來問沈禦醫:“怎麽樣?”

“陛下放心,娘子無大礙。”沈禦醫忙道,手偷着按了按自己的腰。

“那她為何總是困乏?”傅元承問,接着又道,“不愛進食又是何故?”

沈禦醫雙手一拱:“每個人身體的底子不一樣,這女子孕育中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困乏是正常。要說不愛進食,還是得都吃一點才行。”

傅元承颔首,臉色依舊繃緊:“是男是女?”

“啊?”沈禦醫一怔,臉上閃過難為,“這個需再等些日子。”

這才剛足月,腹中胎兒未成形,自然探不出。

“還需注意什麽?”傅元承又問。

“哦,”沈禦醫暗中清清嗓子,“少食寒涼之物,多食用些湯水谷米,現在春暖,多走動一下都是可以的。”

傅元承心中記下,也明知蔚茵這幾日挑食得厲害,更是賴在床上不愛動彈,這樣的确不行。

蔚茵坐在帳內,聽着傅元承似乎要問個沒完。一件事問了兩遍,小心又笨拙。

他似乎也看出她的困倦,遂将沈禦醫打發出去,在外殿又問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傅元承回到了內殿,蔚茵已經躺下。

玉意拉好被子,端着那碗涼藥出了寝室。

“茵娘,”傅元承輕落坐于床邊,“甜瓜好吃,但有些涼,少吃點兒好不好?朕安排一個泰臨的廚子過來,燒些清淡的菜。”

泰臨在南,菜肴多為清淡,适合孕中的她。

蔚茵不語,這樣的柔軟并不能擋住先前的猙獰,隔閡也不會因為一個孩子而消除。

“你聽見沈禦醫說的沒有?”傅元承笑着,臉龐自然而然松緩開,“再過一個月,孩子就會成型,也不知是男是女?”

他兀自開心着,從小便沒有家,他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人。

“我累了。”蔚茵別開眼,往床裏移了移。

随後她扯開被子躺下,背朝外對着他,意思顯而易見。

傅元承嘴角動了動,笑容漸漸消失,指尖輕輕碰上她的發尾:“好好休息,朕有空來看你。”

他站起身,視線鎖着被子下縮成的一團。

茵娘,如果重新來過,我不會是那樣的與你初遇。

走到外殿,玉意等候在那兒。

“好好照看她,”傅元承往內殿瞅了眼,“甜瓜她想吃,以後先用溫水浸一浸。”

春雨如油,将牆邊泥土滋潤了透。人說的瑞雪兆豐年是沒錯,今年的雨水很勤,年頭一定不錯。

蔚茵坐在露臺上,肩上搭着一件披風,腰後靠着一個軟枕。

手裏翻着一張張的字跡,嘴角不覺露出微笑:“他的字寫的這樣好了?”

玉意在一旁,跟着笑笑:“聽說是一位不錯的先生,教出過一位探花。”

“不求他讀書多厲害,順順遂遂就好。”蔚茵小心的将紙一張張摞好,眼中全是溫柔,“才十一歲就會自己做主了,還留在京城讀書。”

字是蔚渝的,開春後身體好了些,蔚書蓮将他送去跟着一位先生讀書,聽說是很刻苦的。

這些是傅元承告訴她的,也是他讓人送了些蔚渝練字的紙張。

玉意接過來,幫人把紙仔細放進小箱中:“他是該學這些的,在外面歷練,學到些東西回泰臨,也是好的。”

蔚茵點頭,半仰着臉看去宮牆:“對,他以後得靠自己。”

而她會怎麽樣?傅元承将所有秘密交給了她,她已經離不開。還有這個孩子,一天天在她的肚子裏長大,身體的不适時刻提醒着他的存在。

傅元承站在宮門處,透過雨簾看着露臺,女子恬靜美好。沒有他在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

有時候他覺得遠遠看她,比走上前去惹她冷淡更好。可沒辦法,他還是想去靠近。

蔚茵聽見腳步聲,就看見了撐傘而來的人。他沒穿龍袍,一套平常的春裝,身形好,總是最簡單的衣裳也會穿出奪目。

“今日見着精神不錯,”他将傘放在檐下石板上,轉而跨上露臺。待看到小幾上的一堆瓜皮時,眉頭皺了下,“又吃了幾個甜瓜?”

蔚茵也看了眼瓜皮,實在是不少。可她就是想吃,嘴裏淡的沒有味道,就喜歡涼涼的甜瓜。

“算了,明日讓範嶺在你這邊開一塊田,全種上甜瓜。”傅元承已經不再拘着她吃甜瓜,想吃就吃吧,她想吃什麽,他也管的起。

蔚茵低頭看着箱子,這些日子他每日都會過來看她,說些簡單的話。比如哪兩個大臣在朝上吵架,吵得臉紅脖子粗,只差罵祖宗;又比如有新臣谏言開辦女子學堂,一班古板老臣将新派大罵一通。

全是些她不懂的朝堂事,但是聽他說出又覺得些許好笑。不過說那女子學堂,應當是很難,自古男子當權,女人地位根本不及,像當初教坊司的鸨母所說,女子一輩子能做的就是多攢些金銀。

“種在那邊好不好?”傅元承戳戳她的手臂,示意着花圃西面的那片空地,“想吃了就過去摘。”

蔚茵看過去,想起父親在湫州為官時,曾經将後院一處地方全栽下櫻桃樹,因為母親愛吃。只是後來樹沒長大,人就走了。

傅元承也不在意身邊人是不是理他,悄悄又往人靠近些:“知道今日誰又在朝上吵起來了?”

他想與她多些話說,便就記着朝上的那些可笑事,回來這邊跟她說,然而她應當都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是何模樣。

“揭短,”傅元承笑了聲,瞅着身邊人安靜的臉,繼續道,“他罵他妻妾成群,他回罵他懼內。”

他又講了許多,蔚茵咬了一口甜瓜,手臂輕搭在幾沿上,柔柔的袖口順着垂下,撩着軟軟腰肢。

她身形沒有變化,仍舊一副婀娜,只是更多了一份慵懶。

“茵娘,”傅元承指尖落在她的嘴角,幫她拭去一點水漬,“笑一笑?”

蔚茵側臉過來瞅他一眼,問:“為陛下開心嗎?”

兩人對視,傅元承手指攥起收回。

“只要你開心,朕都會去做。”他薄唇微動,似有似無嘆了一聲,“你想出宮去游玩,都可以。”

見她不說話,他站起來牽着她的手,飄進的雨絲濕了他的袍角。

“現在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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