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半信半疑。

“嗯,還害他離開書館。”謝芷沉重點頭。

孟然追問:“從頭說,你怎麽欺負他?”謝芷本要如實交代,但想到李沨童年貧困被人欺淩的事情,一定是李沨不願意被人知道的,他改口說:“我小時候丢了東西,就賴他偷走,害他被書館夫子趕走。”“這麽說,你們以前就是同窗?”謝芷想大概也算是這麽回事了,“是的。”

斷糧兩日,實在是嚴峻的考驗,謝芷也不可能總吃孟然的餅——雖然孟然家開餅鋪,身邊攜帶各式餅果。不過他又沒錢叫小青下山去購買食物,謝芷只得厚着臉皮,又吃了文佩的兩頓飯。

三人,文佩、孟然、謝芷圍坐在藏書樓下的石桌旁,孟然無話,謝芷卻和文佩說得不停,文佩并不嫌棄謝芷話唠,偶爾應不來話,也會笑笑點頭。孟然解決自己的晚飯,擡頭審視文佩,他坐在文佩身側,除非文佩回過頭,否則不容易看到他的動作。

對于和李沨住一起的文佩,孟然有許多好奇之處,這兩人性情南轅北轍,真不知道私下如何相處,以文佩言行來看,應是文佩平日容忍李沨的無禮吧,但又似乎不是這般,兩人出齋房,從不見他們有親密的情景,真耐人尋味。

“孟兄,小弟臉上可是粘了芝麻?”

文佩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孟然趕緊把他的目光從文佩身上移開,痞痞笑道:“文兄風姿卓越,不禁看得失神。”文佩自若回:“孟兄相貌堂堂,亦是人中俊傑。”孟然臉上的笑容再挂不住,他純粹是為自己一時失态遮掩才說胡話,可文佩這人也不簡單,竟如此不以為然,反倒讓人不知道他話中是真是假了。

“雖然燃之說話時常不正經,但是個能為朋友兩肋岔道之人。”

謝芷幫孟然說好話,他擔心文佩覺得孟然輕浮,卻沒察覺文佩比他精明多了。

“小芷這娃天性純樸。”孟然摸着謝芷的頭說。謝芷拍走孟然的手,不悅回:“我比你年長,什麽小芷不小芷,叫芷哥。”孟然擺擺手,取笑:“早生十一日也叫年長?”文佩拱手;“謝兄與孟兄年歲幾何?”謝芷回禮:“小弟虛度十六年春秋。”文佩趕緊說:“不敢當兄,弟小謝兄一歲。”孟然吃驚于文佩年齡之小,文佩看起來頗為穩重,實在想不出才十五歲,何況在書院的學子中,十六歲已是年少。“我看就無需稱兄道弟,多生份,文佩,你叫他小芷,叫我燃之就行。”文佩點頭,又慎重其事,“與我交好的朋友,多稱呼我為子玉。”

謝芷無字,曾有人催促他取一個,他還嫌麻煩,說不如就叫小白。芷花白色,又稱白芷。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二章(下)

“锵锵。。。。。。锵锵锵锵。。。。咚。。。。。。锵咚。。。。。。”

謝芷裹着棉被像條蠶一樣在床上翻滾,終于忍不住把被子一掀,懊惱叫道:“還讓不讓人睡了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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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捧粥從外頭進來,神色淡定說:“公子,你也該起來啦。”

日頭曬在床沿,天不僅早就亮了,而且四周住戶也都已起來,外頭不時傳來說話聲。

謝芷坐在床上,眼圈發黑,有氣無力說:“我昨夜背書背得那麽晚,一早還得忍受那姓李的蓋房子,锵咚锵咚作響,還有沒有天良。”

“公子暫且忍耐,何況今日休假,別壞了一天的好心情。”

正月把粥擱桌上,又去忙活,打水讓謝芷擦牙洗臉。

收拾一番,謝芷坐在案前喝粥,剛要把一勺粥遞進口,突然外頭傳來震桌的“啪”一聲,謝芷手顫,米粥全撒在領子上,謝芷黑着臉,把湯匙往桌上一拍,騰地起身開門,撈過身側的一張椅子,就要出去。正月眼疾手快趕緊扯住他,叫着:“公子,使不得啊。”謝芷陰臉念叨:“我砸了他的破屋。”正月攔腰抱住謝芷,往屋內拉,他力氣大,終于把謝芷拉回案前坐下,并說:“我去叫他們小點聲。”

朝隔壁正在修建的房間走去,正月看了看四周,心想他家公子也确實倒黴,與正在修建的房間隔壁,東齋房的所有住戶,就謝芷最受侵擾。看看忙碌的土匠瓦匠,正月遲疑一會,正要上前,就聽到謝芷在身後喊:“正月,算啦,我去燃之的房間睡,你把我的筆墨書本都帶過去。”

謝芷打打哈欠離開,這幾天在東齋房,他是別想睡個安穩覺了。

目送自家公子離開,正月回帶東西,出來時,正好撞見文佩和李沨過來,文佩問:“小芷去哪了?”正月瞪了李沨一眼,回道:“公子嫌吵,在孟公子那裏。”文佩歉意道:“雖然叫土師抓緊,可也得十來日才能建好,如果小芷不介意,讓他到我房間裏睡。”又擡頭看向李沨,笑得意味深長,“再讓子川到小芷的房裏受這幾天罪,才是個法子。”

被文佩如此戲弄,李沨仍是一臉冷漠,正月也沒想他能搭理,正要回話文佩,卻聽到李沨淡漠的話語:“他要肯換,我跟他換。”正月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話,回頭看看李沨,又看看文佩,文佩說:“十日漫長,何況小考臨近,雜聲吵擾下,小芷也無法用心讀書。”

正月躬身回道:“我這就去跟公子說。”

孟然不在房中,謝芷趴在孟然的床上,抱着孟然的枕頭,正欲入睡,聽到聲響,回頭見正月過來。正月把文佩的建議說了,謝芷一陣沉默,好會才回:“不妥,我的房間怎能讓他入睡。”正月回:“公子也不能一直住在孟公子這裏,叫管宿的人知道可是要被重罰”謝芷躺回床,思索一番,笑語:“也好,叫他去過過锵锵作響的日子。”

謝芷的東西不多,一只衣笥,半箱書,席子被子,尿壺臉盆,沒了。李沨東西很多,但大多裝在箱子裏,并未取出來,所以他也只是讓書童帶上書本席子被子等所需物品,換住在謝芷的房間。

兩人進進出出,即使撞見,也不交一言,李沨一貫眼神冷得像冰,謝芷躲避與他眼神接觸,甚至不去看他的臉。上回道歉不被接受,謝芷也毫無辦法,何況李沨這人一看就是比蛇還記恨,謝芷早放棄與他成為朋友的念頭,抱着敬謝不敏,敬而遠之的态度。

“小芷,你怎麽自己拿抹布,讓小燕他們忙。”

文佩坐在椅子上喝茶,見謝芷跟書童忙進忙出,覺得有意思,再看連擦抹都要自己來,忙出聲制止。小燕聽到主人的話,搶過謝芷的抹布說:“謝公子,到那盆清水裏洗洗手。”

謝芷沒察覺自己不該幹這活,只是催促正月:“床和席子先抹幹淨,晾晾風,晚上才好睡。”退回文佩身旁坐下,文佩提茶壺給他倒上杯茶。

夜晚,孟然帶着小青過來,謝芷已安置妥當。孟然躺在謝芷的床,評價:“舒服”,又把四周打量,見四角落一堆箱子,笑道:“李沨這回夠意思。”謝芷正坐在椅子上,翻着書,聽到孟然的話,回過頭說:“是子玉叫他跟我換,怕我不能安心讀書,又考個末等。”孟然點頭,“你可要下苦功夫,再末等真得被逐出書院。”謝芷信心滿滿,笑答:“知道知道,有你和子玉教我,我再不會考末等。”

孟然聽到子玉二字,望向文佩幹淨整潔的床鋪,若有所思。“子玉從不曾說他怎麽與李沨結識,甚至連兩人是同鄉,我們也是聽別人說起。”

對于李沨,文佩實在說得太少了,極少在他們面前提起,在孟然看來,這不像是顧忌他與謝芷不喜歡李沨而不肯提,這與文佩重情敬友的态度不符。

謝芷低頭書寫,沒留意孟然的話。

小青走來,低頭對孟然說:“文公子回來了。”孟然起身,整整衣服,迎過去。文佩身後跟着小燕,而小燕手裏提着酒菜,“燃之,正想去喚你,甚好,來,一起喝酒。”孟然一副讒樣,搓搓手:“我來得真是時候。”文佩看向走過來的謝芷,輕語:“還得去喚下子川。”謝芷颔首,他雖然不喜歡和李沨聚一起,不過李沨也是文佩的朋友啊。

酒席設在院角樹下,孟然喚小青和小燕去西齋房扛來桌子,又湊齊椅子,把酒菜擺上,依次坐下文佩、李沨、孟然、謝芷。

席上李沨自顧喝酒,并不說話,文佩招呼衆人,原本話多的謝芷顯得拘謹,孟然自若倒酒吃菜,問道:“李兄和子玉是怎麽結識?” 李沨擡了下眼,沒說什麽,文佩頓了頓,回:“我和子川是同鄉。”說完看向謝芷,“燃之與小芷也是同鄉吧?”謝芷放下筷子,應道:“也不算是,燃之本是京城人,後來才搬到我們那兒。”文佩“哦”地一聲,目光落孟然身上,孟然呵呵,“那也算是。”文佩欲言又止,李沨仍是游離衆人,仿佛沒聽到身邊人的交談。

“說來,燃之最福氣,已經有位溫淑賢惠的未婚妻,就等過門。”謝芷随口說出,他覺得這是孟然的幸事。

文佩誇張似地倒滿杯酒,起身敬孟然說:“真是羨慕,恭喜恭喜。”孟然也站起身,把酒飲下,卻是默然。

“要說這未婚妻,子川也險些有一位,好在沒成,是不是啊子川。”

文佩坐下,拿筷子挑挑菜,說得漫不經心。

李沨低頭喝酒,看他樣子也沒打算說點什麽。孟然笑道:“還不知道李兄年歲。” 李沨為自己倒上杯酒,擡起頭來,神色陰鸷,“十六。”孟然見他神色,又瞅瞅對面的文佩,文佩笑着與謝芷說着什麽。

“那,你與我及小芷同齡,我敬你一杯。”

孟然敬酒,李沨象征性地舉舉酒杯,沒等孟然話說完,他已一飲而盡。

這夜李沨酒喝得最多,但沒有一絲醉意,倒是話多酒不多的謝芷酩酊大醉,又是唱歌又是手舞足蹈,被孟然和文佩架回房。

正月給謝芷脫鞋擦臉,回望孟然與文佩,見兩人在低聲交談,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送走孟然,小燕到外頭拿尿壺,正月鋪上席子,正打算入睡,聽到怪異聲響,鑽出屏風——房中用屏風隔成兩小間,見是文佩掃落了桌上的物品,他本想文公子也許是醉了,但又記得文佩今日喝得不多。

正月回席子躺下,小燕進來,和文佩細語,聽不清楚,只覺神神秘秘。

正月只比謝芷大一歲,但是比謝芷精明多了,心裏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小考成績出來,謝芷躲過屁股開花——一向月底清算,縮在孟然身後,聽着院中兩位倒黴同窗趴在地上,木杖在屁股上揮舞,在那兒“哎呦哎呦”地慘叫,幾乎是感同身受。

“小芷,燃之,快走,有什麽好看。”

文佩一手拉一個,将兩人拉走,三人結伴,身後跟随書童,朝藏書樓走去。李沨從講學堂出來,正見他們三人離去,他顯得極孤零,只有身邊兩位緊跟不放的書童。

這回小考,李沨仍是一等,哪怕白日不時有聲響騷擾,對他而言,那或許不算什麽。

返回東齋房,進的是謝芷的房間,這房間裏有股清香味,入住前便發覺,打開窗戶才發現原來後牆外種了一株茶梅,長勢極好,花朵團蔟,似有人照顧。李沨吩咐書童李德兒澆水,李德卻說謝公子的書童在照顧,還叫他不要重複澆水,會泡死。

謝芷的房間,除那株獨一無二的茶梅外,還有些匪夷所思的東西,書童李興從床下拖出來一搭紙片,彩色,繪有圖案,看着像小孩兒玩的東西,除此還拉出一只用紙張細心包起的風筝。書院并不準放風筝、孔明燈之類的東西,真不知道謝芷帶這些來做什麽。

丢不能丢,扔又不能扔,只能一股腦全塞回去床底。

在房中,李沨用完餐,躺在床上讀閑書,聽到外頭傳來謝芷說話的聲音——說話聲總是不小,咶噪,令人心煩。

聽他“子玉”,“子玉”地叫,看來跟文佩關系親切。

“公子,老爺來信。”

李德捧封信從外頭奔進來,臉上堆笑。李沨沒有動彈,淡然說:“放案上。”李德兒把信放案上,又過來說:“公子,肯定是喜訊。” 李沨皺皺眉頭說:“出去吧。”

這是入住溪山書院後收到的第二封信,想是從知道他到這裏來時,就開始寫信。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三章(上)

睡夢中,不覺雙手緊攏,醒來發現手心都是汗,也許還在夢中呓語,好在兩位書童睡在隔間,未必聽到。

從床上坐起,拉正中單的領子,套上鞋,借月色走至書案,點起油燈,取來案上那封信,雖然已知道信中所寫的內容,但李沨還是将信紙拆開讀閱。果然,仍是叫他回去,絲毫也不意外,只是這回語氣不再是勸告,而是命令,“汝靈頑愦愦,不孝不悌,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日所為,引脖受刃矣!速返!”

字裏行間,仿佛看到那個人正氣急敗壞的模樣。

李沨沒有感到好笑,他今日所為,确實不孝,哪怕他時常不将這人當作自個的爹。這是第二封,沒拆前便意識到若是再不回信,過幾天李家就會派人過來要求他回去,讀過信後,越發确定。

研墨執筆,李沨寫信,他并不鹵莽愚昧,他既然敢與那人一并到溪山書院就讀,心裏自有打算。

将信紙晾幹,折好,用鎮紙壓上,李沨滅燈,回床入睡。

這一覺仍是睡得不安穩,清晨聽到房外的當當聲,李沨醒來,心想,再四五日,應該能建好。房中李德兒和李興在後窗說話,後窗外也有聲音,聽着耳熟,是謝芷和他的書童——叫什麽來着?好像叫正月。

謝芷和正月的聲音漸漸遠去,只剩李德兒與李興在對話。

“從來不見公子哥怕自家書童,笑死人了。”

“還真是叫他往東就不往西,叫他走就走,咱倆什麽時候也能混到這份上。”

前一句是李德兒說的,後一句出自李興,兩人壓低聲音,不過李沨還是聽見,猜測到在說什麽。謝芷的書童正月,與其他學子的仆人不同,按東齋房的人而言,在于謝芷是個蠢貨,才被自己的書童騎到頭上。李沨倒是覺得,這兩人不像一般的主仆,倒有點朋友的樣子,只是謝芷确實是個白癡無疑。

“什麽時辰,還在閑扯。”

李沨出聲,從床上坐起,兩位書童立即趕過去,你一句公子,我一句公子,殷勤得要命。李沨不大管他的書童,也不大讓他們伺候,有些事,他向來自己做,比如穿衣洗臉,而李德兒與李興樣樣都要争寵,李沨比較厭煩這兩人,不僅因為這是李家安插在他身邊的人。

穿戴整齊,李沨走至後窗,見窗外盛開的茶梅花有被人澆水摘取的痕跡,猜想剛一定謝芷和他的書童過來摘花。紅色的茶梅花,豔麗嬌嫩,清香喜人,如果這不是謝芷主仆照料着的花,李沨早去摘來幾枝插在書案上。

講學堂人已到齊,李沨落座,擡頭對上前座的謝芷,又看到他脖上露出的襯袍領子,那領子布有補丁,而且顯然不只縫過一次,用的線顏色不同。

此人竟落魄到這地步,不過常言道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比尋常人家還是要好上一些,也曾見他吃飯用的筷子,竟是對銀筷,花紋還挺精美。

雖然殷富已不再,但總也要維持表面風光,即迂腐又可憐。

李沨走神,夫子的聲音将他喚回,只見謝芷人站起躬身,臉上挂笑,原來夫子在稱贊他近來學業大有長進。

謝芷落座,得意洋洋跟孟然說:“明兒我請客,好好犒勞你和子玉。”孟然歪着頭,漫不經心說:“好是好,你哪來的錢,我那日說笑,還貪吃你那一口。”謝芷擺手,“才不是那回事,我也不能白吃子玉的飯,白喝他的酒,我爹常告訴我,來而不往非禮也。”孟然打打哈欠,“我可沒錢支援你,你就把‘君子之交淡如水’記上吧,比你爹那種有錢人才能維持的臉面實用多了。”謝芷被這麽一說,悶悶不樂回:“我有錢,也就請這一回,往後是再沒了。”孟然看他模樣可憐,摸了摸他的頭,嘆息:“那你也要請下子川。”這句話,聲音壓得極低,不過李沨正用心在聽,還是落入他耳朵。謝芷不情願應了聲:“嗯。”

你不情願,我還不樂意讓你請。

李沨沒有出聲,他目光落在謝芷頭上,孟然梳理謝芷頭發的那只手,他先前曾以為兩人是斷袖,後來發覺并非那麽一回事,不過孟然這人比較特別,經常說些不合世俗的話,李沨覺得他是個聰明人。

專注着前方,感覺到側身有目光在注視,李沨側頭,對上丁靖的眼睛,這人眼神晦澀,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些什麽。

明日休課,在山上多日,還是下山去走走吧。瞥下同案的曾岳,此人聚精會神在聽夫子授課,有時也想,若是此人換做文佩,将是另外一番情景。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三章(中)

黃昏,李沨用過餐,在案前閱讀,他帶進書院的書有兩箱,何況時常到藏書樓借閱,平日手不釋卷。別人有一堆朋友走動,他則總是獨自一人在房中讀書。如果有人好奇他讀什麽,湊過來看,他還會把書卷用手擋住,不讓人窺視——書院內禁止讀閱雜書,想來他讀得也不是什麽科舉的敲門磚,聖賢的經典。

翻動書頁時,李沨有個小動作——舔手指,他容貌出衆,唇線優美,十指修長,若是有妙齡女子看到他專注讀閱翻書頁的儀态,只怕要生出相思之情。可惜書院裏除了夥房幾位大媽,哪來的妙齡女子,而房中對着李沨的不過是兩位無所事事,心不在焉的書童。

天色昏暗,李德兒點上燈,李興走至李沨身邊問:“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李沨覺口渴,清清喉嚨,聲音低啞:“去泡盞茶來。”發出的聲音不同往常,讓李沨警惕,他在李家安然度過這麽多年,對有些東西很敏感。他舉起手來,張開五指,見指上粘有粉塵,立即将油燈挑亮,手指遞至燈前,看清手指上所沾的白色粉末,嗅來無味,又低頭查看書頁,書頁上沾有同樣的粉塵。李沨張嘴要喚李德兒倒盆清水來,聲音未發出,已引起咳嗽,胸口亦感到疼痛。李沨平日醫藥書也看得不少,很快心裏有懷疑,只是毒物味苦,而他舔指時卻未察覺——或許只是太多專注于閱讀。

“李德兒,咳咳,去倒盆清水來。”

李沨輕輕将書合上,使喚一旁的書童,他得立即洗手。李德兒應聲,拿起銅盆到院子打水。李沨站起身,走至書箱,将箱中書卷檢查,僅只查看在上的幾本,就發現一本夾頁建有可疑粉塵,他的書向來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動過手腳。

關上箱蓋,李沨吃力站起,覺腹部疼痛,反胃惡心,他無法确定自己無意中食下多少,此時已懷疑是砒霜,才意識到情況危急。

“咳咳。。。。。。”奔出門外,弓身咳嗽。“公子?你怎麽了?”李興正好端茶過來,李沨一把搶過,用茶水漱口。李興在一旁看得心驚,卻不知道出什麽事。

“你下山去喚大夫,跟大夫說,疑似砒霜中毒,喚他速來。”

李沨并未慌亂,很冷靜叮囑李興。

“我立即去!”李興聽事情不同尋常,再遲鈍也曉得要出事了,少爺出事,他這個仆人自然也要遭殃,撒腿奔跑而去。

惡心感加重,李沨将頭壓低,盡力把腹中之物嘔吐出來,毒物已入腹并累積,這才引起腹痛。

李德兒端水過來時,李沨已吐過,清洗雙手,又擦淨臉,臉色蒼白。李德兒說話都不利索,顫聲問:“公子,你怎麽了?” 李沨走回房間,往床上一躺,平靜說:“你用破衣裳纏手,把案上那書裝回書箱——記住屏住氣息,不要碰書,再把書箱關好。”

李德兒怕得要死,幾乎要哭出來,硬着頭皮将案上書本裝回書箱,這時李沨又說:“把門窗都打開。”李德兒只得又去開門窗。

李沨冷汗夾背,雙唇無血色,他站不起身,否則不會差使李德兒去碰案上那本書。

“公子,現在怎麽辦?要不要去喚人?我去喚丁公子?”李德兒六神無主,看到李沨的樣子,吓得臉色蒼白。

“不必,你速去浴房,把胰子拍水,大碗盛着,拿來與我。”

想來腹中的東西還得吐出,否則這回真是性命難保,雖然知道自己生死一線,李沨倒也還不慌亂,只是心中懊悔自己的大意。

李德兒迅速離開,李沨望着空蕩的房間,昏暗的燈光,嘴角扯過怪異的笑,他要真得死在這東西上,也算那位下毒者有心,細致觀察了他的生活習性。

這樣死去終是不甘,但砒霜這種東西,一沾便死,一兩能毒殺好幾人呢,真是方便實用。

醫書上說,砒霜中毒,輕者嘔吐腹疼,重者休克昏迷,想來自己還未到那一步,死倒不至于,只是活罪難免。

李沨等來李德兒捧來胰子水,灌下嘔吐,腹疼緩解,又将臉清洗,心想應該無礙。此時周邊住的學子聞聲聚集過來,納悶李沨出了什麽事,李沨未搭理他們,而是把門一關,進屋去。

外人見他嘔吐,還以為酒醉,也就不當一回事。

待門外人走散,李沨才喚李德兒将嘔吐物用沙土覆蓋,掃走掩埋。

“公子,要不要報官?”李德兒杠在床邊,他雖然不清楚他家公子怎麽中毒,但顯然有人想謀害他家公子。

“不必,我吩咐的事,你去做好就行。”

李德兒也不敢多說什麽,只得離開。

至半夜,李興終于把大夫喚來,李沨情況已緩和,躺在床上,由大夫把脈,聽李沨講述中毒過程及解毒方法。

“幸虧公子懂得自救,要不路途遙遠,等我上來,公子恐怕已兇多吉少。”大夫放下李沨的手,起身寫藥方。“也就多讀了點雜書,卻不想能保命。” 李沨自嘲,心裏明白還就是因為嗜書才被人尋機下毒。

對于生死,李沨其實看得很淡,不過他有未了的心願,未盡的職責,所以他還不能死。

大夫将藥方寫好,李沨喚兩位書童帶上銀兩,一同下山去藥店取藥,來回路程遙遠,等書童取藥回來,說不定天已經亮了。

兩位書童都離去,房間空蕩,李沨沒有入睡,思量他書箱中如何被人動了手腳。這事不難解,甚至下毒之人他也知道是誰,但他沒打算跟那人算帳,他償那人半條命也該夠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三章(下)

清早,小燕輕叩李沨寝室房門,李德兒出來開門,小燕低聲問:“李公子起來了嗎?我家公子想約李公子去四方書坊。” 李沨在房內聽到聲響,在床上喊道:“是小燕吧,告訴子玉,我無礙。” 李德兒站的位置正好擋住門,李沨興許是聽到了交談聲才知道是小燕,不過李德兒聽着李沨的回複,想哪裏不對勁,卻沒想出來。小燕離去,李德兒進屋,把門關上,走至床旁伺立。“再有其他學子問起,你就說我體乏休息,不喜人打擾。把門看嚴了,誰也別讓進來。” 李沨叮囑一番。

夥房早飯做好,李興捧粥過來,輕叩房門,李德兒有李沨交代在先,先把門開一小縫,看清是李興,才把門拉一半,李興左右看看,邁進屋。“你在看什麽?”李德兒問,李興說:“那位羅大進一早就在門外探頭探腦,剛才還尾随我呢。”羅大進,就住隔壁,是個極好打探人隐私的人。李沨從床上坐起,兩位書童趕緊要攙,李沨不讓,自個走至盆架前洗臉擦手。他腳步還有些虛,不過不妨礙他行動。

坐在案前把一碗粥喝完,李沨剛起身,李興就過去收拾碗筷,李德兒揣起藥包,準備去夥房熬藥。看着這兩位仆人,李沨想:凡事都想親力親為,未料也有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這兩人雖然只是因為職責在身而看顧自己,但沒這兩人,昨夜就得出事,往後待他們親善些吧。

今日是休假日,書院學子大多一早就下山去,仿佛是被關押多日的囚犯,突然獲得大赦,院門一開,洪水般湧下山。書院很安靜,東齋房也很安靜。午時,正月過來,立在門外說:“我家公子讓我過來請李公子,到風亭飲酒,文公子和孟公子也将赴約。”李德兒認識正月,但沒敢開門,隔着房門說:“我家公子今日身體不适,不能前去。”正月于門外踟躇一會,才離去。李沨在床上喃語:“還真叫書童來請我。”

孩童模樣的謝芷,李沨還記得,如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卻又頤指氣使,惹人厭惡,本以為成年以後一定是個錦面爛心肝的人,不想家道中落的變故,把他改變,雖然是白癡,也算是個友善的白癡。

午後,又有一人來叩門,李德兒聽不出聲音,把門打開一條縫,誰想那人卻直接闖進來,出現在李沨面前,此人竟是丁靖。李德兒要攔阻,李沨出聲制止,丁靖更是一把扯過李德兒,将他推到身後去,雖說是位書生,力氣卻不小。李沨從床上坐起,招呼丁靖,丁靖突然出現,他并不吃驚。

丁靖在床沿坐下,第一句便是:“子川,出什麽事了?” 李沨回:“我偶感風寒。”丁靖神色凝重,李沨臉色蒼白卧床,房中彌漫濃濃藥味,偶感風寒,騙七歲小娃娃。

“我一早便聽說你昨夜嘔吐,還連夜從山下請來了大夫,如果你真是得急病那倒也沒什麽,只怕壓根不是那麽回事。”

丁靖這些話,讓李沨知道東齋房的住戶都愛打聽,看來都知道昨夜他請大夫的事情。

“李德兒,你到夥房去看看李興藥煎好沒。” 李沨将李德兒支走,丁靖立即把門關上,看向李沨,等他話語。

“我要說我昨夜中毒,你信嗎?” 李沨問丁靖。“毒從何來?”丁靖追問。“書中。”李沨指了指床側的書箱,丁靖要去開箱,李沨制止說:“別碰它。”接着又說:“是砒霜,碾成粉塵,夾在書頁中。”“你覺得是何人所為?”丁靖問。李沨沒有回答,丁靖也不再問,兩人一陣沉默,好會丁靖才又開口說:“你回家去,溪山書院不能再待。”“子安,與我而言,何處可安?” 李沨下床,将後窗打開,陽光照射進來,他走至窗旁,望着外面那株茶梅。 丁靖尾随,站在一旁,“我曾說過不參與你倆的事,但是,人死不能複生,而悲痛終有盡頭,你還是先躲避一段時日吧。”

丁靖留下這句,轉身開門離去,他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人死不能複生,悲痛卻終有盡頭,不知道過錯是否也能随時光而消逝。”

李沨喃語,神情惆悵。

丁靖離開不久,門外傳來腳步聲,李沨以後是自己的書童,出聲問:“李德兒?”門外人支吾好久,才回:“我是謝芷,李兄,聽說你生病,可是我酒菜都叫好了,正讓他們送書院來,你穿好衣服,出來吧。”

李沨不覺擡手扶額,這個白癡到底想做什麽?不是拒絕他了嗎?

見李沨不說話,謝芷又說:“我也沒什麽錢,酒還湊合,菜色一般,李兄你就來捧下場吧。”

料想再不出聲,謝芷會在門外說個不停,李沨回:“我昨夜腹疼嘔吐,不能飲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聽到回話,謝芷很高興,又說什麽:“那我們舊仇新怨就這麽一筆勾銷了,李兄覺得如何?日後小弟再有餘錢,一定好好請李兄一頓,補償這回。”

李沨真是苦笑不得,果然跟腦子不好使的人交談就是累,這家夥還真以為一頓酒菜能了結一樁仇恨,真是天真無知,這人世間的事,哪有這麽好解決。

謝芷在門外站了好久,都沒等來李沨的一句應諾,最後只得小聲丢下:“說好了。”才離去。

誰跟你說好了?

李沨躺回床,心想這白癡一走,頓時清靜,說什麽請頓酒菜,仇恨一筆勾銷,這是小孩兒過家家嗎?不過,要真是能如此,未嘗不是件好事,自己心裏執念着年幼時遭受的羞辱與欺淩,多少年還念念不忘,卻又如何要別人,把夏時産生的怨恨,在秋時化解呢?

房門緊閉,李德兒和李興煎好藥過來,也得叩門,讓李沨親自開門。兩人一人叩門,一人捧碗熱氣騰騰的藥湯,站在門口,引來羅大進的注意,只見他整個身子從門口探出來,蛇頭鼠腦,一對小眼睛在李沨的兩位書童身上溜轉。

要說這羅大進,實在品行不端,也因此沒有朋友,休假日獨自一人在書院裏閑逛。昨夜,東齋房的住戶,大多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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