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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真驚得大叫,文佩仍是沉寂,不為所動。見羅大進在水中撲騰,孟然起身,把外衣一剝,跳入池中,将羅大進拖上來。羅大進驚魂未定,酒醒七分,惶恐地拽住孟然的袖子囔囔:“我腹中疼痛如刀絞!”,又胡亂叫着什麽:“孟兄救我。”他臉色灰白,雙唇抖動,不時哎呀哎呀的呻吟。

孟然起身對文佩叫道:“你對他下毒?”文佩冷冷回:“他在發酒瘋,幹我何事?”

羅大進的模樣,完全不像在發酒瘋,此時人已在地上打滾慘嚎,小真急得要哭,過來哀求救命。

孟然背起羅大進,卻将小青留下,讓他守住文佩與小燕,此時,四周酒客也聞聲過來,議論紛紛。

匆忙将羅大進送進醫館,大夫瞧看病況,說不出是怎麽一回事,只當中毒處理,又是灌藥,又是催吐。嘔吐出來之物,用銀針檢驗,卻無反應。

見羅大進無礙,孟然離開醫館,獨自前往酒肆,文佩仍在風亭上,此時衆人已散去,文佩獨自飲酒,神色自若。

孟然上亭,厲聲責備:“難怪羅大進說你蛇蠍心腸,他雖惹人厭,但卻罪不至死。”文佩輕嗤,“他必然還活着,他可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孟然一把揪住文佩領子,對上文佩冷血的模樣,他憤怒,這人小小年紀,如此狠毒,将人命當成了什麽?“孟燃之,我倒是好奇,你護着謝芷那是南風之情,你護着羅大進,總不是你與他也有分桃斷袖之嫌吧?”對上孟然舉起的手,文佩刻薄的話語從兩片紅唇上吐出。今夜的文佩,完全不是以往認識的文佩,只怕這才是他的真實面目。“枉你讀過聖賢書,殺人嘗命,你有幾條命能抵?”怒喝之下,孟然揮向文佩一拳,将文佩打歪在一旁,小燕急忙過來,擋在文佩跟前,怒不可恕。文佩坐正身子,推開小燕,他的鼻嘴出血,模樣慘然。“孟燃之,你倒是說說我犯了什麽罪?你要有物證人證,何不将我送官府?”孟然對上文佩不屑的表情,仍有揍他的沖動,但他心裏也知道,說文佩毒害羅大進與李沨确實毫無證據。羅大進和他們一起吃喝,為什麽只有羅大進中毒?李沨中毒,但李沨幫着銷毀證據,隐瞞事實。

文佩起身,他走前,回頭瞥了一眼孟然,喚上小燕離開。

孟然疲倦地坐在桌前,對上一桌的狼藉,他心裏知道,自己跟下山,未必是想救羅大進的性命,而是要阻攔文佩一錯再錯。

他就是好管閑事,他既然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無法做到不去理會。

清晨,孟然返回書院,沒去講學堂,他倒頭就睡,睡至午時,被謝芷叫醒,謝芷見他一身酒臭,念他:“你以後還好意思說我嗎?小考你跑去喝酒,夫子知道,還不趕你出院。”孟然痛苦地揉額,疲乏無力說:“昨夜可真是累死我。”說完倒頭拉被子,繼續睡。謝芷氣得臉色發白,小青幫說情,又将昨夜的事情大略說出,謝芷駭得口吃,“那。。。。。。那。。。。。。羅大進真是。。。。。真是中毒嗎?”小青輕聲說:“看着像,沒想到文公子這麽可怕。”謝芷搖頭無語,默然離開。

發生的這些事,實在匪夷所思,羅大進确實煩人,可也不至于要殺了他啊。

文佩,你真是個狠決的人嗎?

謝芷離開,孟然從床上躍起,簡直生龍活虎,哪還有睡眼惺忪的模樣,他适才就是在裝困,以免與謝芷過多交談,羅大進昨夜被急送去醫館的消息,已傳回書院,謝芷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簡單,會找孟然問個一清二楚,可孟然暫時還不打算告訴謝芷這些事情的真相。像這樣的麻煩事,他自己一人知道就行。

孟然起床梳洗,小青去夥房熱飯,正用冷水拍臉的孟然,聽到門外小燕的叫聲,他擦把臉回頭,小燕冷冷說:“我家公子請你過去。”

這可真有意思,文佩還想玩什麽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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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擦擦手,跟随小燕前去。

昨夜不只孟然徹夜不眠,文佩也是,他頭疼的疾病又犯,所以當孟然進屋,見到的是憔悴而蒼白的文佩,即使一臉病容,他身上散發出的冷厲之氣并未減少。

小燕上茶,文佩招待孟然,孟然欣然入坐,接過茶盞,即放在一旁,動也不動。文佩将自己那盞茶喝上一口,遞給孟然:“你怕有毒?”孟然沒碰,“你對毒物必然了解諸多,興許先已服下解藥。”文佩呵呵,并不反駁,“燃之,我料想你的目的,不該是羅大進那類。”孟然輕哼,“我好奇,羅大進捏着你的把柄威脅你,他到底想得到什麽?”文佩笑語盈盈,笑裏藏刀:“我。”孟然并不意外,他端詳文佩,儀貌何等出衆的一個人,可惜狠戾辣手。“我聽聞你與李沨的事,羅大進跟我說過,以羅大進的性格,他想必也跟其他人說起,只是他為人無信用,別人不肯相信罷了。”文佩臉上神色依舊,他不慌亂,低頭将手中的茶喝盡,悠悠說:“我也聽聞過你的事情,早孤,靠兄長賣餅供你讀書,只是入書院花費可不小,好在還有位賢惠的未婚妻,及期待女婿高中的老丈人,想來,一張好皮相有諸多好處。可惜那女子并不知曉,你喜好南風,真是一顆芳心,要碎在一顆石心上。”孟然臉上再無一絲笑意,冷冷看着文佩。他未曾想過,文佩對他做過打探。文佩沒理會孟然如利刃的目光,他對安靜站在一旁的小燕道:“去取二十兩銀來。”又回過頭,輕蔑道:“少管點閑事,你知道我的手段。”孟然露出痞子般的笑容,站起身來,揮袖做出個躬身致謝的動作,文佩扭過頭去,也就在這一瞬間,孟然突然撲向文佩,将他制服在牆上,單腳插在文佩兩腿間,腰身壓上,板住文佩的下巴,狠狠吻住。這是個羞辱的吻,氣勢駭人,文佩被他突然的舉動驚吓,沒能立即做出反應。孟然拇指揉着文佩紅唇,張狂道:“長得像個娘們,你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文佩慌亂而震驚,想掙開束縛,才發現孟然手勁不小,壓根不像個讀書人。

“孟公子,請回去!”小燕聲音響起時,一把匕首頂在孟然腰間。孟然剛松開對文佩的挾制,文佩立即狠狠刮孟然一耳光,“下作!”吓得小燕驚呼:“公子!” 孟然冷聲:“彼此彼此”,大力推落案上二十兩銀,徑自出了門。

文佩跌坐回椅子,雙肩微微顫動。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五章(下)

天氣日漸寒冷,好多學子的家人都捎來冬衣,晾在院中。在東齋房,晾衣物可是大有講究,各自在門外支起竹架,有的直接擡出木質衣架,将用料講究的氅衣襖衣挂在上邊,說是晾衣,不如說是曬富。

這樣的時日到來,院中頗為壯觀,這家晾件孔雀羽衣貂衣,那家晾件皮衣綢面什麽的,綠的紅的黑的紫的,五彩斑斓。

一早,李興和李德兒就從衣箱中取出一件孔雀羽袍,袍身紅色,工藝精美,懸挂在漆金衣架上,過路者無不側目。這純粹是書童炫耀所為,孔雀羽袍李沨基本不穿——惟有父親大壽那時穿上一回。李沨秋冬喜歡夾棉的暗色衣物,樸實無華,穩重端正,這件大袍對他而言太輕佻。

幾乎每位住戶都晾出“家底”,謝芷那門外卻是空蕩,午後才拿出一件綢面的舊風衣,挂在衣架上,架上還懸起一雙新買的紅棉鞋子,上面繡花精美,但也不值多少錢。

李沨的兩位書童向來好事,見正月擺上衣架,就在自個門口竊語,見到拿出的是件舊綢衣,兩人掩嘴取笑。李沨聽到仆人在窗外嚼舌頭,将書放下,出屋,正好見到正月拿出一雙新棉鞋。

衣服看着穿了好些年,那鞋子應該是新近買的,李沨曾在山腳下的縣城鞋攤見過這樣的紋樣,一雙也要三十五文錢。

謝芷家道敗落,卻為何還住在東齋房?先前李沨肯定會想這一定是謝芷死要面子,但是住在謝芷隔壁後,偶爾能聽到謝芷與書童的交談,知道進書院就讀的費用乃是謝芷姐夫所出,想必當時以為住進東齋房能拉拉人脈,誰想會受欺淩。

像李興,李德兒這樣喜歡譏貧的下人,在東齋房可不少,而往往這類人所服侍的主人家便是一個德性,所謂上行下效。無論是書童,還是東齋房住戶,好些從謝芷門口經過,都會指指點點,他們要麽單純取笑,要麽看不慣謝芷公然将舊衣物于今日拿出來晾曬。

正月厭煩這些人的指點,把門掩上,對坐書案前的謝芷說道:“真是個個都長雙狗眼。”謝芷手拿書卷,但心思不在書中,他是個好面子的人,門外人的指點取笑,他豈能無視。“要不,收進來吧。”謝芷低語。正月搖頭,“公子既然決定挂出去,就不要理會這些鳥人。”謝芷最初退卻,不想挂衣服出去,但是想起古人雲:未能免俗。他衣服又不是偷的,別人都在晾衣,他也可以晾衣。雖然挂出去後,還是有小小悔意。

午後,衆書童收拾衣物衣架,正月也出去收,發現鞋子還在,挂架上的風衣卻不見。

他低頭尋找,以為被風刮落地上,聽到身後的撲哧聲,擡頭見李德兒在憋笑,李興與正月比較熟,不好意思取笑,做懊惱狀指了指乙房,乙房住着留公子,他的書童,平素無往來。

正月惱怒,朝乙房前去,身後李德兒,李興尾随,兩人純粹看熱鬧。

三人來到乙房,正月立在門外問:“可是有人收了我家公子的風衣?”裏邊立即走出一位冷臉薄唇的書童,正月知道對方叫雨秋,是個厲害角色。

“你那丢件破衣舊裳,跑我這來做什麽?”

雨秋話語滿是不屑,他平日就沒正眼看過正月。

“有人見你拿了,別給我裝傻。”

正月歷來讨厭這些盛氣淩人的下人,同為下人,也要分個高低,狐假虎威。

“誰在外頭造次?”

留公子走出來,瞥了正月一眼。

“他家公子丢件衣服,滿院找。”雨秋冷語。

“去我房裏,随便拿一件給他,夫子常說身為同齋當相互救濟,我何惜一件舊衣。”

留公子蔑笑,使喚書童。

正月上前要争辯,被謝芷拉住。正月回頭,四周已圍滿了人,對上謝芷,見他眼眶泛紅。謝芷推開人群想返回,他豈能讓這混賬東西如此作踐,還在這等他施舍件舊衣。跌跌撞撞出去,身子貼在一堵肉牆,擡頭一看,竟是李沨,身後雨秋譏諷:“這東齋房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住。”謝芷拳頭捏起,毅然轉身,他不想在李沨面前如此窩囊,他受夠了這些富家子的嘲諷,在書院他與人為善,卻被人如此欺淩。用氣得抖顫的聲音說道:“我本不想與你這腌臜貨計較,真是。。。。。。真是觀仆識主!”

謝芷平素在書院給人的印象是軟弱怕事,卻不想到他也會回嘴,也會罵人,即使罵得不流暢不痛快,但起碼很貼切。

雨秋一是吃驚,二是氣結,啞口無言,留公子臉上的得意立變為愠怒。衆人也一時禁聲,或驚訝或興奮地看向謝芷。

就在這沉寂之中,李沨上前一步,正色道:“以我書童所見,正是留公子的仆人拿走謝芷晾在外頭的風衣。竊取他人之物,按書院規言,下人竊物,逐仆責主。”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六章(上)

聽到外頭雜嘈,文佩無心理會,小燕說:“好像是正月的聲音。”文佩這才回:“你去看看出什麽事?”小燕開門出去,見人都聚集在留公子房前,小燕湊過去,正好聽到留公子那句:“去我房裏,随便拿一件給他,夫子常說身為同齋當相互救濟,我何惜一件舊衣。”小燕趕緊回屋說:“謝公子好似又被人欺負。”文佩本躺在床上,一聽這話,起身穿上鞋,出了房間。

兩人趕來,還未到留公子門口,就聽到謝芷在罵雨秋“腌臜貨”,鮮見謝芷罵人——也就最初見他與李沨起過沖突,想來小芷是氣壞了。

文佩推開人群,想過去幫忙,卻見李沨也在裏邊,李沨挺身而出,說起書院的規言,這話無疑是在威吓留公子和他的書童。

衆人很驚愕,文佩更為吃驚,他以往就猜測到李沨與謝芷有過節,而今日李沨竟幫謝芷說話。

“李兄,我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怎能陷害小弟。”留程囔囔,橫眉怒視李沨。

“快把我家公子的風衣拿來!”

正月比謝芷還早反應過來,跟雨秋讨要。謝芷仍呆站在一旁,看着李沨,表情驚詫異常。

“你。。。。。。你別血口噴人。”

雨秋說話已不利索,哪還有适才伶牙俐齒的模樣。

“一件衣物又能藏哪去,即是如此,那交由山長定奪吧。”

當時雨秋以為四下無人注意,收走謝芷風衣,不想李德兒與李興在窗內正好瞧見,竊竊私語,李沨在案前讀書,聽出兩位仆人的話語,知道謝芷的衣服被留程的書童拿走。這樣的惡作劇,李沨原先沒打算理會,直至見到留程及其書童的醜陋嘴臉,才決定教訓這兩人。

李沨話語一落,淩冽目光投往留程房內,留程臉色青白,一雙怨怼的眼睛挂在李沨身上。

“把風衣還我,我不想追究什麽。”

謝芷大概修煉一輩子也不能像李沨這樣用一句話,就能将人威吓就範,他感謝李沨為他出頭,但是事情做絕不好,大家好歹同學一場。

留程此時心裏肯定悔得腸子青,他朝雨秋使眼色,雨秋進屋,磨磨蹭蹭拿出一件風衣,他躲在留程身後,不敢上前交給正月。

“小弟一時糊塗,想和謝兄開個玩笑,謝兄大人不計小人過。”

留程對謝芷谄笑鞠躬,謝芷沒有理會他,示意正月上前取風衣。正月搶過衣物,沖雨秋冷哼:“是我家公子為人仁厚不計較,否則這東齋房你明日就待不起。”雨秋低着頭,不敢做聲。

文佩看到這兒,知道事情解決,沒他什麽事,和小燕離開,他來時沉寂,走時匆匆,謝芷都沒留意到他在場。

風衣拿回,圍觀衆人讪笑留程主仆,也有平日就不喜歡李沨,看不起謝芷的,在那嚼舌頭:“吓,這兩人肯定連手。”

謝芷不搭理衆人的言論,也沒回頭去打量像鬥敗公雞般頹然的留程主仆,他在四散的人群中尋覓李沨,見李沨已走到自家門口,謝芷急忙追上去,感激得要流涕,拽住李沨的袖子說:“感謝子川兄仗義執言!” 李沨甩袖,冷語:“我無意幫你,不過是看他們主仆不順眼罷了。”也不待謝芷回話,邁步進門。

看着李沨離去,謝芷寂寥低語:“就算不是有意,子川兄确實幫到我啊。”

正月遠遠看着謝芷傻站在李沨門口,過來拉他,“公子,回屋吧。”

夜裏,謝芷到藏書閣借書,見孟然在對他招手,他走至孟然所在的書案前席地坐,孟然小聲問:“我聽說今日李沨幫你教訓留程主仆,真有這事?”消息傳得真快,半日不到,就已傳到西齋房。由于這事實在令人驚詫,孟然半信半疑。

“有,不過子川說他為教訓留程,不是為了幫我。”

謝芷還是挺相信李沨這話,畢竟李沨不喜歡他那是明顯寫在臉上。

孟然摸摸下巴,就是謝芷親口确認,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雖然和李沨不熟,但他已摸清李沨的性情,這人兀傲孤僻,俗事不入他眼,哪有那種閑情逸致去參和他人的私事。

“雖是如此,我覺得他很仗義。”

如果那時不是李沨出來說話,謝芷肯定鬥不過留程雨秋,被羞辱成為笑話不說,還得憋着一口氣,委屈死也沒用。

孟然好奇李沨怎麽仗義,讓謝芷将當時的情況講一遍,謝芷一一說了,孟然聽得拍案,贊道:“不簡單!”鄰座讀書的學子受幹擾,小聲抱怨,孟然意識到自己失态,壓低聲音:“正月跟他們讨要衣服,那只能做雨秋誤收,可李沨那句話,就将‘誤收’定為‘竊物’,還搬出院規來,相當機智。”謝芷點頭,“他話語一落,當時雨秋臉都白啦。”孟然繼續往下說:“他肯定是知道風衣就在留程屋內,才提出讓山長過來主持公道,這招最絕。縱容書童竊物,蓄意折辱同齋,可是讓山長抓現成,兩罪一加,留程就得行囊一裹,滾出書院。”謝芷撓撓脖子,輕聲說:“沒必要這樣,他要真是被趕出書院,還不知道要怎麽怨恨我跟子川呢。”孟然擺手,“你太怕事,這種人就該好好教訓,人善被人欺。”謝芷笑着摸摸臉,“這樣就挺好,料想他們以後再不敢欺負我。”孟然看着謝芷的笑臉,把要說的話咽下,他是真希望謝芷搬到西齋來,但是謝芷不舍得之前繳在東齋房的住宿費,一直不肯,現在,似乎不必擔心。

“小芷,你可不能移情別戀啊。”

孟然伸手把謝芷脖子一攬,謝芷歪着頭,無可奈何回:“又說胡話,什麽情啊戀的。”

幾年前,鄰街新開家餅店,謝芷嘴饞,跟娘讨幾個銅板,前去嘗鮮買餅,發現賣餅人跟他年齡相仿,相當老成,殷勤嘴甜,一旦沒有顧客,他還會出櫃臺到店口招攬。家裏開紙鋪卻什麽也不會的謝芷相形見绌,相當仰慕。隔日,謝芷到書館,夫子介紹說有位京城來的新學子,謝芷擡頭一看,竟是前日賣餅的小掌櫃,心裏十分高興。當夫子問誰要和孟然同席,謝芷趕緊把書案上的雜物掃到一旁,歡喜叫道:“坐我這兒!”

孟然每日從書館回來,都會在餅店裏幫忙,孝悌勤快好學聰敏,在整條街裏出了名,也就是那時,趙縣丞聽聞這麽位孝悌有才的小後生,托媒人過來說親。本地的風氣,大凡品行佳課業好的讀書郎,早早就有人家來說親——以後說不定高中,狀元也是有可能的,即使不高中,當秀才的丈人總是不虧。

那年孟然十一歲,這門高攀的親事使由孟然的兄長定下。

書院這段時日平靜不少——最愛生事的羅大進請長假回家養病,如果不是留程上演這麽一出,或許東齋房那些不安分的住戶還會嫌近日無聊乏味呢。

風衣一事過後,漸漸有關于謝芷招惹不得的傳聞,把一個軟蔫蔫、清淩淩的謝芷傳得面目全非。

書院裏的傳聞總是不少,今日說某某負心害死青樓女子,明日傳聞某某跋扈在鄉謀害他人性命,捕風抓影,沒有人真當一回事。

謝芷日子如常,每到小考都焦頭爛額,他倒是再沒考過末等,有回文章還被夫子在學堂當衆稱贊,樂得他寫信回家報喜。

也就在謝芷寫家書的第二天,東齋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還是由山長親自陪伴。東齋房偶有這樣的貴客,不是高官就是名流。

來者是位四十餘歲的男子,澹雅清俊,頗有名士的風範,山長與他侃侃而談,似有交情。

東齋房的住戶,有人認識這位訪客,低聲說:“是長清先生,我在一次詩會上見過。”又有人說:“他怎麽會到這裏來?”謝芷也聽聞過長清先生,他還買過此人的著作,但是從未見過本人。

學子大多出門或站在窗口探看,目瞪口呆見山長領着長清先生入文佩房中。

“正月,文佩說過他認識長清先生嗎?”謝芷激動得一把揪住身旁的正月,正月不像謝芷那麽激動,平緩回道:“沒有,但是長清先生姓文,文公子也姓文,看樣貌,文公子倒有些像他。”

确實兩人樣貌上有五六分相似,之所以相似,因為兩人是父子。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六章(中)

山長将文名士領進文佩房中,未幾離開,文佩房門緊閉,小燕守在門外,一臉憂愁。外人見這情景,哪個也不敢靠近。自從羅大進那事,文佩游離衆人,書院雖然有風傳,但是并沒外人知道羅大進因何突發疾病,以致得回家養病。孟然和謝芷更不會傳播這事,畢竟文佩毒害羅大進沒有實證,只是猜測。謝芷已經好幾天沒跟文佩說過話,他真希望孟然錯了,但是以孟然的精明,又怎會犯錯。

文氏父子到底在那個清晨都談了什麽,只怕連小燕都不知道。

午後,孟然到東齋房來,他已聽聞文長清的事,而文佩午時又沒去講學堂,孟然站在門外探看,發現文佩房門掩起。

“自從長清先生離去,子玉一直沒出來。”

謝芷見到站在院中,眺望文佩房間的孟然,朝他走去。

“我想他在書院,應該待不長。”孟然低語。

謝芷聽不明白,為什麽說長清先生到來,是叫文佩回去。

“小芷,羅大進的病多半是吓的,但是文佩也确實有對他下毒的嫌疑,羅大進不傻,不會善罷甘休,雖沒在書院鬧,但他家人應該早就去找文家人讨要說法。”

這幾日的平靜之下,暗流湧動。

“燃之,當初他們三人一起來書院,那李沨和丁靖也會離去嗎?”

小芷望着午後寂寥的院子,心裏惆悵,無論文佩是否算計過他,但給予他的幫助确實不少,他猙獰的一面未對他露出,留給他的記憶,将是熙和的笑容。

“丁靖應該不會,李沨難說。”

文佩是雙面人,李沨的心卻只怕比深淵還深,黑不隆咚,無底洞。還是,先不要吓壞小芷,孟然瞄一眼謝芷,謝芷無知無覺。

兩人進屋,孟然買進謝芷房房門時,就留意到門外沒有炭爐,這幾日大部分學子,都繳尚炭錢,差仆人下山買炭爐,夜晚去夥房拿炭火,清早端出來倒掉,把炭爐收進屋或擱放在門外。孟然今日也讓小青去繳炭費,謝芷果然還沒用上。

“炭錢我幫你湊點,明日去繳上吧。”

孟然往謝芷書案前一坐,翻起謝芷的課業本。

“我午時讓正月拿我玉簪去當,他還沒回來,明日我就有錢繳。”

謝芷謝絕,他知道孟然情況也不好,他礙着面子不肯再花姐夫的錢,而孟然更沒可能開口去跟丈人要錢。幾月前孟然收到吳小姐的五兩銀——他已沒有理由退回去,但也沒動。之前入院在不知情之下,花去老丈人的十兩銀子,那是孟然十六歲人生裏最介意、懊悔之事。

“燃之,你覺得我這樣愚鈍的人,考生員能考上嗎?”

如果說入院之時,謝芷愚氓無知,那麽到此時,他已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這麽艱苦地堅持。

當個生員(秀才),也算功名小小有點眉頭,不辜負爹的心願。

“明年開春的童子試,你多勉力,未必沒有。”

孟然拍拍謝芷的肩膀,他自己心中百味雜陳。謝芷擔心通不過童子試,而他沒有這個擔慮,但他一旦取得生員身份,婚期也就臨近。

吳小姐年齡與孟然相仿,吳家希望早日成親。

謝芷不曉得孟然的煩惱,他也不懂得,街裏鄰居,都說孟然攀上戶好親家,吳小姐溫柔賢淑。

傍晚,正月返回,将當票與銀兩一并交給謝芷,炭爐也買了,那點銀子加上炭爐,過個冬日勉勉強強。

“公子,我去當鋪當東西,你猜我撞見誰?”正月說得神秘。

謝芷哪知道,往東齋房的書童身上猜,每猜一個,正月都說不對,最後正月也不賣關子,悄聲說:“李公子。”謝芷還沒反應過來,追問:“哪個李公子?”正月用手指指隔壁,不敢多言。“不可能。”謝芷不相信,這叫他怎麽相信。

“他去當鋪贖當,拿回幾件小樣的女子首飾,樣式很老舊。”

正月回憶他進當鋪,正好撞見李沨在櫃臺上贖回首飾,李沨見到正月并沒有一絲慌亂,而正月也發現,李沨自己一人過來,身邊并無書童——本來去當鋪這種臉上無光的事,任誰都會交給仆人去做,李沨卻自己前來。

謝芷沒有孟然的聰慧,他想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李沨這樣的人,也得親自跑當鋪,多稀奇。

“公子,那雙銀筷子,我問他們還在嗎?說是還在,要不去續點錢?”

正月舍不得那雙筷子,他以往每日清洗它,現在換成雙木筷子,每次看到都會黯然。

“沒用,又沒錢贖,枉費錢。”

謝芷看得很開,他再舍不得也沒用,留不住。

李沨比正月遲返回,他趁夜色,叫四方書軒的夥計擡一箱書上山,那一箱書又由李興和李德兒悄悄擡進屋——書院禁止閱讀某些不入流的書籍,而李沨似乎什麽雜書都讀,且嗜書如命。

住在李沨隔壁,謝芷自然發現了這件事,站在門口,見是一箱書,先是吃驚,繼而高興——他既然采購一箱書,顯然要在書院長居,不會和文佩一并離開。

“燒掉一箱書,卻又買一箱,李公子真是個參不透的人。”

正月在背後嘀咕,他猜不透東齋房裏,這些有錢少爺的心思。 主仆二人向來不好打探他人隐私,兩人把門關上,又縮回房中。

“公子,我想起以前聽小真說李公子有怪癖,我還不信,也許真是如此。”

正月也是個聰明人,但是今天撞見李沨在當鋪贖當,真是令他混亂,李沨身上太多怪異的地方。

“小真說什麽?”

謝芷自然知道小真是羅大進的書童,早也随羅大進回家去。

“他說有一夜,李公子叫李興把幾卷書埋地裏,也就是他燒書前夜的事情。”

正月當時覺得小真在胡扯,可此時再不覺得。

這都是什麽怪事,謝芷深覺頭疼。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六章(下)

夜深人靜,謝芷還在燈下閱讀,全神貫注,窗前走過人影,他沒發覺,倒是陪伴在一旁的正月察覺,推了下謝芷,說:“好像是小燕。”謝芷起身,讓正月開門,小燕果然站在門外,小燕拘謹,早沒以往的伶俐,喃喃說:“謝公子,我家公子明天要走了,有話想跟你說。”正月在旁使眼色,謝芷當沒看見,上前一步說:“子玉兩日沒出房間,他病了嗎?”小燕神色黯然,只是搖頭。謝芷再沒說什麽,回房拿件外衣披上,就随小燕過去,正月無可奈何,也只得跟過去。

文佩的房間,謝芷再熟悉不過,他走在前,推開門進屋,見文佩已坐在茶幾旁等他,茶幾上擺上兩杯茶。文佩見謝芷過來,起身說:“小芷,過來坐。”

房中燭光昏黃,謝芷看不清文佩的模樣,只覺他比以往都來得憔悴。

“子玉,小燕說你們明日要走了?”

謝芷落座,看到茶幾上為他準備的那杯茶,他想起孟然對一再叮囑,他沒敢動。

“是的。”

文佩留意到謝芷探手想碰茶盞又很快縮回的動作,嘴角扯過一些苦笑。

“小芷,你怕我嗎?”

文佩拿起自己的茶盞,淺淺吮口茶,他口吻憂傷。

謝芷又将目光落在那杯茶上,他老實地點點頭。看他如此誠實,文佩笑得無奈,幽幽說:“那是應該的,孟然一定叮囑你要提防我,他是個精明人,他做得對。”謝芷不解看着文佩,他沒想過文佩會親口承認自己不是個能當朋友的人,他開口想問,文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文佩做出制止的動作,擱下茶盞,繼續說:“孟然是個好人,你也是,可惜我們沒能在之前認識,要不應該能成為好朋友。”謝芷神傷,他相信文佩這句話,文佩說時,眼裏滿是真誠,他繼續說:“小芷,我想給你個忠告,我走後,你要離李沨遠點,離他遠點。”謝芷目瞪口呆看着文佩,他不知道文佩為什麽要對他說這樣的話,沒留神,脫口而出:“子川不像壞人。”文佩啞笑,“小芷,不只是和壞人在一起才有危險。”謝芷抓頭皺眉,他理不清文佩與李沨的事情,幹脆直問:“子玉,你和子川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文佩沉默,好會才說:“我和他之間再無瓜葛。”

謝芷自進屋就發現,文佩模樣疲倦,而說這一句話時,他神色怆然。謝芷突然靈光一閃,問道:“是因為你姐姐嗎?子玉!”謝芷激動下,抓住文佩的手,文佩很平靜,只是喃語:“都過去了。”

小燕自領謝芷過來,就到一旁收拾行囊,此時他走過來,手裏多出一樣東西,用綢巾包着,遞給文佩。文佩接過,又遞向謝芷,謝芷不知就裏,将綢巾打開,裏邊是一柄樸素無華的白玉簪。

“子玉?”

文佩擡手摘下謝芷頭上的竹簪,微笑說:“我這簪子可不能當。”

謝芷眼眶發紅,捧着白玉簪直搖頭,“我不能收。。。。。。”文佩起身,将寝居掃視,似有所思,他緩緩說:“只是朋友離別時的一件贈物,你還當我是你朋友,你收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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