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中2) (1)
謝芷是純正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叫他背負李沨從深巷走出,簡直能要他半條命。眼看即将出巷口,謝芷再堅持不住,幹脆地趴倒在地,氣喘如牛,他險些被李沨壓死,混賬李沨,平白無故長這麽壯實做什麽。
“來人啊,救命啊!”
巷口中趴着一個人,聲嘶力竭,臉上汗流如雨下,掙紮着探出一只手朝巷外揮舞,那只手還滿是血污,更可怕的是,這個趴地上像似要斷氣的人,背上還伏着位一身是血的“死人”。這還了得。
在一位過路婢女幾聲尖叫之下,無數的人頭擁簇而來,衆人将李沨這塊壓謝芷身上的龐大“沙包”挪開,就聽謝芷上氣不接下氣嘶喊:“不是我,快救他!”衆人這也才發現“沙包”原來不是死人。
一個粗壯後生背起李沨,謝芷一瘸一拐緊随其後——崴腳。浩浩蕩蕩一群人,往醫館擁去。路過西巷口時,這支隊伍越發壯大,而正月和小青也終于找到謝芷。小青和正月在謝芷的差遣下,趕往縣學告知夫子。
醫館的學徒,看到一大群人湧來,還以為要拆館,第一反應是搬起門板打烊,好在大夫見過世面,沉穩接收李沨,使喚衆人将李沨擡進廳。
夫子來的很晚,等大夫将閑雜人等轟出去,并清理包紮李沨的傷口後,夫子和孟然等人才趕來。
李沨大腿上有一處見骨的割傷,口子很大,最是嚴重,手上布滿傷口,但比較淺,只是皮肉傷。
失血過多,使得他意識模糊,大夫幫他清洗、縫合傷口時,他則直接疼昏過去。
皮肉外翻,又是縫合上藥,一定很疼,光是在一邊旁觀的謝芷,就已感同身受,不覺眼淚嘩嘩。
大夫縫合好,淡定地擦手,瞟上眼搖擺着李沨手臂,泗涕交流的謝芷,聽他哀嚎:“子川,你可不能死啊!”把眉頭一擰,懊惱斥責:“他還沒死呢,你哭什麽!”
謝芷不理會,看看李沨身上的血衣,再瞧瞧自己身燃上的殷紅血跡,抖顫流淚。他這是先前吓愣,忘記哭,現在回過神來,如何不哭。
好在這時夫子和孟然等人趕來,夫子詢問李沨情況,孟然則安慰謝芷,問他怎麽碰着李沨。
衆人梳理李沨的遭遇,越發覺得離奇。
李沨離開宴會,半個時辰後,出現在西巷口附近一條狹窄的暗巷裏,身負重傷,險些喪命。就說他從縣學走至這條窄巷,也是好一段路程,短短時間裏,他到底是怎麽受傷的?誰想要他的命?
深夜,夫子與大夥離去,孟然留下陪謝芷,李沨很“盡職”,一直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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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油燈下,孟然端詳李沨的傷處,若有所思,謝芷看不出所以然,眉頭緊皺,望着門口發呆。
“襲擊他的人,應該不是要他的命,而是給他個教訓。”
孟然将油燈擱下,自言自語。
“才不是,如果我沒入巷,他早死了。”
謝芷搖頭,他不知道那條暗巷平日過往的人多不多,卻知道李沨險些就沒命。
“即是要他的命,難道他大腿受傷,還能跑得動,上前照心窩捅上一刀,大羅神仙也救不活。”
孟然冷靜分析,雖然他這話聽謝芷耳朵裏,那是相當的冷酷。
“即是如此,也相當駭人,李子川,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孟然感喟。
為什麽就這麽招仇恨,這個要毒死你,那個要殺死你。
李沨就像是在死譜裏錄上名,而勾魂的鬼差一直沒抓拿成功。
兩人照看李沨一夜,各自的書童也服侍在一旁,兩人都沒感到反常,直到天亮,正月小青都端來梳洗用具,孟然才恍然般驚訝道:“李德兒和李興呢?”
自從李沨離開縣學後,這兩位書童就消失不見。
一早,官府的人過來查案——想來夫子早早就去報官,可惜李沨還沒能醒來,換成孟然和官差對話。
“兩位書童不知在哪裏,他出縣學時,還跟随在身邊,半個時辰後,竟只有他一人出現在西巷口的一條窄巷裏,找到那倆書童,大概就知道發生什麽事。”
孟然一直不喜歡李沨的書童,他看人很準,這兩位書童不是什麽善茬,不過要說是他們試圖謀害李沨,孟然又覺得這兩位書童未必有這樣的膽子和心計。
送走官差,孟然回廳,見謝芷仍守在病榻前,似乎都沒有移動過。
“癡兒。”孟然扶額離去。
想想,要是換救李沨的是自己,他大概也會把李沨這條命緊系于心。
李沨這人有秘密,有很多秘密,正如每個人都有秘密,小芷這種直腸子除外。
離開醫館,孟然帶着小青前往西巷口,孟然有時候恨死自己怕麻煩又愛管閑事的習性。
西巷口,不是條巷子,而是好幾條巷子的彙聚處,那兒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近半房宅都歸林府所有。穿行于其中的巷子,會發現大多巷子相通,李沨受傷出現的那條巷子,卻很有意思,只有進入的路,卻沒有出去的路。原因在于巷子一側的石橋是條斷橋,而斷橋附近住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好些土娼的居所都在那裏,也算是個比較有名的地方。
李沨不至于去找土娼,他要找也得上富麗堂皇的青樓找頭牌才是——不對,李沨這種人壓根不會找娼妓。
孟然摸着下巴,心裏想:那他去那裏做什麽呢?
“小青,你家公子今日穿得還體面吧?”孟然甩甩巾腳,撫平衣領。
“公子今日是位名士。”小青一直覺得他家公子長得一表人才。
“甚好,走,今日帶你去長見識。”
孟然在前邁步,小青不解小步跟上。
李沨感到手臂麻痹,渾身難受,睜開眼,正好對上謝芷的那顆頭,一柄熟悉的玉簪映入目,很快他發現手臂酸疼的緣故——謝芷的頭壓在他手臂上,而他的手臂還曲着,因為謝芷的手緊握着他的手。
這個笨蛋。
他剛從閻王老子那裏要回一條命,實在沒力氣抽出手臂,連發聲都困難,暫時這樣也罷。
聽着謝芷均勻的呼吸聲,李沨看着他彎側的背,和屁股下那張椅子,肩上那件外衣,心想這家夥不會一直就待在床旁照顧自己吧?
此時天已亮,聽門外熙攘聲響,小販吆喝聲,想來正直日中,自己昏睡一夜半日。
昨夜,在巷中往外逃時,見巷口光線處來了個人影,那個人影還十分熟悉,看着像謝芷,實在精疲力盡,失血引來的頭昏,使得他腳步站立不穩,意識模糊,後來自己大概是昏迷了吧,這麽說,是謝芷救他?
瞅眼謝芷瘦削的肩膀,再回想他平日養尊處優的那副模樣,李沨深表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第七章(下)
謝芷毫無睡飽起身的兆頭,李沨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出聲喚來大夫的學徒敏哥兒,将謝芷的頭擡起,讓他抽出手臂,誰想謝芷五指緊扣李沨的手,掰了好會才掰開。
聽敏哥兒所言,昨夜照顧他的人有兩人,李沨本以為另一人是丁靖,敏哥兒卻說是位俊朗書生,丁靖貌寝,離俊朗有幾千裏之遙,不是丁靖,自然是孟然,孟然與謝芷向來形影不離。
只是孟然此時也不見人影,不說孟然,小青,正月也不見,待敏哥兒出去,房中又僅剩李沨與謝芷二人。
李沨病中虛弱,不能下床,只能躺在床上,把趴他床沿,睡得流口水的謝芷看上一遍又一遍,心想這白癡真好睡,外頭大夫在看診,熱鬧得很。又想,謝芷昨夜大概累壞了,為照看他,沒有入睡吧。
目光再次落在謝芷頭上的白玉簪,李沨知道這是文佩的簪子,想必是文佩贈送予謝芷,而謝芷原先的簪子,正在當鋪裏呢。
那回李沨去贖當,正好見正月拿謝芷的簪子去當錢,又聽正月在詢問當鋪朝奉,那對銀筷子還在不在。大概謝芷很舍不得那對銀筷子,以至念念不忘。
待正月離去,李沨問朝奉那對銀筷子可否由他贖出,只是一時的念頭,一句話而已,誰想,那對筷子竟真的到他手上。
這是件蠢事,李沨即不能拿這對銀筷子出來使用,也不能還給謝芷,最終壓在箱底。
他為那人贖當,情理之中,而為謝芷贖當,則是莫名其妙。
心裏胡亂想着這些事情,反倒沒去想,李興和李德兒此時在哪裏?
李沨離開縣學時,支走李興和李德兒,他有個地方必須去一趟,去見一個人,只是他沒想到會遇襲。
“唔。”謝芷的頭在被上蹭了又蹭,漸漸醒來,李沨朝他投去淡漠目光,謝芷卻仿佛遭雷擊一般,身子彈起,撲向李沨,搖着李沨的胳膊,失聲喊叫:“子川!你什麽時候醒的,太好了!”又是用力一攬,将李沨緊緊抱住。李沨不耐煩,本要掙開,卻見謝芷眼角居然挂着淚花,李沨任由他熱情送抱,平靜問:“你救了我?”謝芷顯然沒在亭,此時已放開對李沨的束縛,将李沨上下打量,自顧問着:“傷口疼不疼?大夫縫了好多針。”李沨耐心回:“不疼。”謝芷這才安靜下來,坐在床旁問:“你知道是誰要傷害你嗎?”李沨沒有回答,反倒凝視着謝芷,低聲問:“你背我出巷?”謝芷點頭,“嗯嗯,你流了好多血,我吓死啦,就連我的外衣也染到,怎麽洗都洗不掉。”謝芷低頭搓手,“我背不動你,勉強背到巷口,是別人背你到醫館。”
竟真是你救了我。
李沨愕然,但他并未流于言表,而是默然,目光勾勾盯着謝芷瘦消的身體。謝芷被看得不好意思,撓撓頭說:“你剛醒來,我去叫大夫。”溜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第八章(上)
丁靖出現在醫館時,李沨正在喝藥,謝芷像個書童般侍立在一旁,丁靖沒理會謝芷,快步上前說道:“昨夜為何徑自離開?”他第一句話,竟不是問:“到底是何人傷你。”多奇怪。其實不奇怪,在丁靖看來,李沨的一些危險遭遇,都是自尋的。譬如,當初文佩要跟他們到溪山書院就讀,李沨就該退出,躲避;抵達書院後,發現齋房暫時得兩人住一間,文佩提出要和李沨一起住,李沨更應該拒絕。這人對自己的事,也總是冷眼旁觀,該說他是狂傲自信呢,還是太過麻木?
對于丁靖的質問,李沨咕嚕喝藥,頭也沒擡。謝芷搬來張椅子給丁靖,丁靖坐下,拱手:“謝芷,都是你在照顧他吧,我來守會,你去休息吧。”這是支走謝芷的客套話,謝芷聽不出來,回道:“我不累。”
李沨将空碗遞給謝芷,難得致謝:“有勞。”他說出這二字,可真是把丁靖唬得目瞪口呆。和李沨結識有六七年之久,何曾聽過他跟人表示過謝意,這二字更是第一次聽到。
然而,謝芷也只是嘴角微揚,絲毫不吃驚,顯然,李沨這二字“有勞”應該對謝芷不只說過一次。
謝芷外出,丁靖乘這個時機,起身側身向李沨,急切道:“先被下毒,後遭人刀砍,再下一回該是什麽?子川回去蘇州,何故一定要待在杭州?”
為何要以身試險?
李沨皺眉,丁靖是他的朋友,即使不是知心朋友,但這人絕非外人,可是自己并不想告訴他,他來杭州的目的。
他确實不是為了求學而來杭州,拜在溪山山長門下。
“并非文家所派的人,也非李家所為,亦不是林家之人,和積怨無關。”
一字字說出,李沨不得不說。
丁靖落座,搖頭喃語:“你到底有多招人憎恨?”
不對,自從李沨來到李家,對他恨之入骨的人就不少,不說主母文氏,就是李家那些親戚,也總想将李沨逐出家門,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何況他的異母妹妹又嫁了個“好郎君”——林郎,終日在盤算李家的田宅,這樣算起來,仇人沒有二十位位,也有十八九。
貪婪與嫉恨真能将人化為鬼。
想想,若是自己處在李沨這樣的處境上,只怕得被逼得發瘋發狂。丁靖這樣想着,對上李沨那張時常冰冷的臉,嘆息道:“那回頭我把李興,李德兒放出,真不管他們的事。”
丁靖之所以沒立即來醫館探看李沨,在于他聽說李沨受傷,而他的書童不見,先帶人去逮書童。
“我差遣他們去四方書軒購書,因此不在身邊。”
李沨實在覺得丁靖對這倆書童成見太深,他們雖然是李家安插在他身邊的人,但是說這兩人有膽子襲擊他,那是笑話。
“和他們也沒有關系,那到底是誰?”
丁靖深信李沨一定知道是被誰襲擊,受人暗慕,或許無知無覺,可遭人憎恨,必有緣故。
對于丁靖的質問,李沨難以做到不理會,丁靖是個極具耐心的人,不會善罷甘休。
“我來杭州,是為見一位故人。”
李沨低頭若有所思,他的聲音不似往常般冷漠,而是帶着憂傷。
孟然站在殘敗的石橋前若有所思,橋下死水污濁,臭氣撲鼻,小青欲舉袖捂鼻,又見孟然不為所動,只得放下,主人家都不嫌臭,身為下人不好作态。
“公子,這裏能有什麽稀奇東西?”
把臭水渠兩岸的破舊民居掃過,身側不時有酒鬼走卒虔婆擦肩,更有不少站在戶外濃抹豔妝的女子,這兒,怎麽看都不是好去處。
“小青,我也納悶兒,如此污濁之處,他一位深衣士子來此做什?”
摸摸下巴,孟然蹲下身,似乎被腳下的什麽東西吸引住。小青本好奇自家公子口中的“他”是誰,低頭就見孟然用手指在泥土上蹭了蹭,還放進嘴裏,吓得驚呼:“公子?”孟然擡頭微笑,悠悠說着:“之前尋覓不見血跡,只因人來人往,踐踏塵掩,橋旁倒是有好幾處血跡,血流得不少,他要不是在此被砍,便是受傷後在此停歇過。”
小青低頭一看,驚得倒退好幾步,腳下果然有好幾處殷紅的痕跡,看那顏色像血。
先前不知道到這裏做什麽,此時小青已知道,他家公子好管閑事的毛病又犯了。
“公子,這裏不是什麽善地,我們回去吧。”
小青實在一刻鐘也不想再此待了,能把那位結實陰鸷的李公子砍得半死,得是什麽樣的狠人,而那些人說不定就住這裏。
“李子川啊,李子川,你到底來此做什麽?”
孟然先前有一些猜測,到此全被推翻,這樣的地方,和李沨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嘆息聲剛落,就聽身後傳來女子輕靈的聲音,回頭一看,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笑盈盈而來,頗有姿色,“公子這身打扮,如何竟到這裏來?”說着就要挽孟然的手,小青臉皮薄,耳根漲紅,躲在一旁。
“你喚什麽名字,可是在橋旁住?”
孟然悠然抓住女子探來的紅酥手,另一只手已摟上對方腰肢,女子咯咯笑,身後小青驚慌失措。
“都喚我翠娘,小舍就在橋旁,公子過來坐坐,喝酒聽曲。”
女子受驚若寵,熱情地将孟然往院門帶,小青戰戰兢兢跟随在身後。
小青是正經人家的孩子,平日就聽聞土娼不幹淨,容易染病,何況別看他家公子一身士子打扮,可身上只有幾個銅板,到時還不被人打出來。
院子十分窄小,進的房間亦是昏暗。翠娘把窗戶推開,自言自語:“爹今日不在,這是萍兒的房間,比我那房寬敞。”
孟然見房中簡陋,幾乎就是一榻一被,再無其他,上榻而坐,執住翠娘的手問:“這兒前夜才有人遇襲,那人可也是書院的學生,你如何不怕我?”
好歹自己也是玉樹臨風一書生——至于囊中羞澀外人不知,何以站在橋旁那麽久,無數站門的土娼竟都無視,偏偏有這麽位女子上前來招攬。
翠娘搖頭,起身掩門,低聲問:“李公子傷得怎樣?”
丁靖離去,謝芷才進門,也不知道李沨與丁靖談的話,他是否聽見。李沨坐在床上,背向謝芷,側身翻看大夫的醫書,謝芷蹑手蹑腳,将一件幹淨襖衣,放在衣架上,轉身悄悄要離去,李沨把書一擱,回頭說:“怎麽不見正月?”從他醒來就不見正月,一直都是謝芷在看照他。“他去書院取我更換的衣物。”謝芷抱着李沨的血衣,端端正正回話。要知道李沨的兩位書童被丁靖送官,李沨沒人照顧,謝芷本着李沨以往幫過他,且是他救了李沨的命,就決定留在醫館看護李沨。
“你等燃之到來,就一起回書院去,不必擔心,會有人服侍我。”
如果丁靖還在,聽到李沨如此溫和的話語,大概又要瞠目結舌。
“這些衣物,哪來的?”
雖然李沨看都沒看衣架,但顯然他說的是衣架上的衣物。
“你那套血衣,燃之說不能洗,我收起,又想你沒有禦寒的衣物,就找大夫借來一件。”
謝芷和李沨在一起時,不像個話痨,越發顯得謹慎,也不知道是否受李沨性子的影響。
聽到這話,李沨沒再說什麽,躺回床,繼續側身讀閱。謝芷乖巧離去,将房門掩上。
許久,房中才傳來李沨嚅嗫聲:“謝小白。。。。。。”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第八章(下)
謝小白歪坐在醫館的門檻上,手裏捧只碗,如果不是他一身書生的打扮,過往的路人還不當他是位乞丐,抛幾個銅板予他。天近黃昏,孟然仍未回來,也不知道他上哪去。身旁,敏哥兒望着袅袅騰空的水霧,停下手中的扇子,擡頭看,正見謝芷一幅呆頭呆腦的模樣。
“藥煎好啦。”
“這帖服下,夜裏沒有了嗎?”
謝芷回神,立即起身将碗遞給敏哥兒,細心詢問。
“夜裏還有一帖,謝公子,我實在忙不過來,你能不能。。。。。。”
敏哥兒目光落在地上六只沸騰的藥壺,眉頭皺起,他是醫館的學徒,一天要煎數十服藥呢,哪還有時間照顧李沨。
“沒事,夜裏那帖,我來煎。”
謝芷心裏倒是沒有埋怨丁靖這位李沨的好友,一閃就沒影,也沒支個使喚的人過來。
敏哥兒将藥倒好,遞與謝芷,謝芷慌亂接過,燙得他又把碗擱地上,敏哥兒一臉漠然。
謝芷可不是醫館的學徒,他扯動袖子,貼着碗沿,才将這碗熱騰騰的湯藥端進屋。
屋內,李沨仍是背門閱讀的姿勢,謝芷以為他睡着,将碗輕放,探身一看,李沨已覺察,轉過身來,神色自如說:“藥放着,我等會喝。”謝芷心想,一整天就這樣躺在床上翻一本破舊的醫書,想來李沨也無聊得很。
“孟然還沒回來嗎?”
見謝芷立一旁,沒有離去的意思,李沨起身,望着那碗藥。
“天快黑了,他也不知道和小青去哪裏。”
話語裏飽含關切,真情流露。
李沨頓了一下,伸手去執碗,手指被燙得縮回,心裏懊惱自己心急。
對于話語一向不多的李沨,謝芷往往自讨沒趣,他靜靜退出,又去門口守候,等孟然。
也難怪謝芷擔心孟然,他知道孟然這年底比他還窮,身上只有幾個銅板,在外頭吃用要花費,不比書院,也不知道他上哪去。
夜幕降臨,孟然和小青前來醫館,此時,李沨的榻旁已有丁靖,外加一位豆蔻女子,女子模樣算不上多秀麗,但也端正溫潤,不知丁靖打哪找來的女婢。李沨面無表情,那位女婢正在幫他擦身。
“子安,你可真夠朋友。”
孟然調侃的可不是丁靖,不過李沨沒理會他。
“孟燃之,你晚上有宿處嗎?”
丁靖是個嚴肅的人,只是問起重要的事情。
“和小芷一樣,住僧房。”
孟然說起“小芷”,左看看右看看,奇怪,他進來時,沒見到謝芷。
“他在廚房煎藥。” 李沨回答他的疑惑。
“你讓他去煎藥?!”
孟然生氣,他知道謝芷性情好,可是李沨也不能當他是下人差遣,好歹謝芷平日也是有人伺候的。
李沨對上孟然的指責,沒有辯解,反倒是丁靖圓場說:“醫館裏人手不足,因此我才去借來這麽位女子使喚。”
孟然不再說什麽,獨自前往廚房。
丁靖來了又走,留下那位沉默寡言的女婢,待謝芷煎好藥,女婢一勺勺喂李沨喝藥。李沨平日就不喜歡人照顧,何況還是喂藥,不過這位女婢,他知道丁靖打哪“借”的,可是會禀告主人他的情況。
一碗藥喂完,李沨下命令:“你出去吧。”女婢很聽話的下去,此時,房中僅剩孟然和謝芷。
孟然先開的口:“我和小芷就此別過。”謝芷站在孟然身旁,一幅溫順的模樣。李沨沒來由地感到不悅,“夜晚上山不便吧?”孟然回:“明早上山。”謝芷上前作揖:“子川兄,你安心養病。”李沨目光落在謝芷身上,看到謝芷臉上木炭留下的痕跡及紮起的袖子下,那雙黑污的手——顯然生爐子時,手拿木炭留下炭灰,又不小心用手擦臉留下痕跡。
眼看孟然帶着謝芷轉身離去,李沨出聲:“孟燃之,你沒有話想問我嗎?”
不能讓孟然就這樣離去,他的衣服沾滿灰塵,身上帶着低廉的香味,那種地方特有的香味。
孟然回頭,微微一笑:“李子川,我想日後也都不見了。”深深一鞠,轉身離去,這回再沒回過頭,包括謝芷。
确實,已經是年底,再過月餘,學子就紛紛離開書院回家,李沨傷成這樣,自然不可能回書院收拾行囊,也沒有再與孟然或謝芷碰面的機會。
在廚房,謝芷扇着爐子,靜靜聽孟然的“奇遇”,孟然在那樣的一條街上,遇到了一位叫翠娘的娼女,翠娘認識李沨,因為李沨曾去那裏“過夜”,可對象并非是她,而是那位叫萍兒的女子。李沨遇襲那日,算是第二遭到那裏找萍兒,萍兒不在,待李沨出門,突然沖來一位老漢,揮刀砍李沨,住那的人,都認識老漢,因此沒人搭救李沨。
那老漢叫曾龜,就是萍兒與翠娘的“爹”,據說年輕時是練家子,很有些本事。
曾龜從幾年前,就在斷橋那賃下兩套房子,養着三四位年輕女子,有自願來依附的,也有買來的,萍兒便是買來的。
翠娘猜測李沨不是嫖客,而是到這兒尋人,只是他惹毛曾龜。
砍傷李沨後,曾龜帶着萍兒離開住所,不知去哪裏。萍兒年輕貌美,是棵搖錢樹。
按翠娘說法,萍兒那是書契買來的,就是官府要來奪人,也毫無辦法,何況李公子只是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
“因為‘狎妓’而滋事,遭砍傷,就這罪名,李子川就得被山長趕下山,也難怪他醒來後什麽也沒交代。”
孟然把頭搖了又搖,李沨這人,就像一口永遠開不完的箱子,打開一把鎖,以為就能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麽,誰知箱子裏裝着的是另一口帶鎖的箱子。
“小芷,我們也該回去書館,這樣的事,他即不願他人插手,我們最好不予理會。”
謝芷沉默許久,想起每次進去照顧李沨,對上的大多是他側身背對的模樣,他無聊得把一本破醫書翻來翻去,卻也不肯跟他多說一句話。孟然說的不錯,李沨并不當他們朋友,也不信任他們。
心裏雖有感傷,卻又覺得理所當然,畢竟李子川就是這樣的人。
那時謝芷腳已經邁出門檻,半個身子還在遲疑,孟然怕他壞事,拉住他的手将人往外拽,這個動作他做得很隐匿,李沨沒有留意,他的目光落在謝芷正在離去的瘦削背影,腦中回味孟然那句:“李子川,我想日後也都不見了”。
對李沨而言,見一個人有何難,又非在深宮大院,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永遠錯失。
孟燃之,你真是個好管閑事的人。
還記得在五步亭時,孟然問李沨,他和謝芷是否“不堪為友。”李沨并不覺得孟然與謝芷不值得去交朋友,而是他覺得他不需要朋友,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何曾需要他人。
只是,那個正在離去,僅留下背影的人,在這間房中,也曾抱住自己,眼角噙淚,他那麽擔心,那麽在意。
“站住。”
這兩字從喉嚨中喊出,不大不小,分外清晰。
孟然的嘴角滑過一個狡黠的笑,而謝芷的身子微微顫抖,不覺用力抓住孟然的袖子,孟然丢了個鎮定的眼神予他,兩人齊刷刷回頭,看向李沨。
李沨坐在床上,姿勢與之前并不二樣,他的模樣似愠怒又像懊惱,他也許即生氣孟然的狡猾,又惱怒自己的妥協也未必。
“洗耳恭聽。”
孟然上前一步,居然還行了禮。
謝芷立在一旁,很安靜,眼神認真而誠懇,但他的手絞在一起,透露他內心的不安,他害怕聽到不想聽的話語,屬于李沨的秘密。
秘密,人的秘密大多都見不得光。
不,李子川不是壞人,不該是。
對于孟然得意的樣子,李沨十分不悅,如果不是之前回想起孟然在五步亭時苦惱說着:“子川可是視我與小芷不堪為友?”的神态,及此時謝芷那認真的眼神,他或許又噤口。
“孟燃之,你到底想打探什麽?”
打探什麽?孟然想從李沨那裏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最想知道的是關于文佩的事情,但他隐隐覺得把李沨嚴刑拷打,他也不會說,還是問該問的吧。
“為何去朱紅殘橋?你在那邊想找誰?”
孟然其實心裏有猜測,但還是希望李沨能親口說。
“謝芷,我想你已與孟燃之說過我的身世了吧?”
李沨的目光落在謝芷身上,他的眼神并無指責,很平淡,然而他這句話,令謝芷心中愧疚,他對李沨沉重點頭,他确實說了。
“那麽,你怎麽猜想呢?我去哪裏做什麽?”
這是問孟然的話,帶着愠意。
孟然對上李沨的眼睛,他想自己或許有些過頭,換他是李沨,他也不樂意說,于是默然。
“我有個同母的妹子被賣到那裏,本想以三十兩贖回,可惜未遂。”
李沨讨厭看到別人談起或聽到他過往,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但他在孟然眼裏沒有看到,謝芷眼中也未有,謝芷對絞的手放下,倒像是舒口氣。
“為何不跟官家明說?”
孟然不吃驚李沨的話,李沨的話只是印證他的猜測之一。
“也對,你定是私下與你母家往來,不便被人知曉。”
孟然把頭一拍,心想自己一激動竟說胡話。
李沨沒什麽表态,眉頭都沒挑一下,他有個丁靖這樣的朋友,不差再有個什麽都知道的孟然。
“然而他既然刺傷你,必然逃離,如無官差快手去跑腿動嘴子,恐怕難于獲知他的行蹤。”
不報官,人海茫茫到哪去尋找?
李沨默然對着孟然,本以為他又噤口不言,意外地,他眉腳一擡,沉穩說:“我知道上哪找,何況子安已托人去尋。”
丁子安,以往就知道不簡單,看來果然是官宦人家,上頭有人就是不一樣啊。
“丁靖在杭州哪來的關系?”
李沨搖了搖頭,想起在這房中被丁靖逼問的情景,他本不想受人恩情,只是丁靖太難纏。
“他兄長在此地任職知府。”
李沨這句話,連一直靜靜傾聽的謝芷都驚呼出聲,丁靖從未提過,丁點都沒提過。
小芷,你看吧,我們這種賣餅賣紙人家出的娃,上什麽書院讀書嘛。
孟然在心中自我調侃。
丁靖入書院時,衆人只知道丁靖的他爹曾任職于南京,那是個無權無錢的閑職,大家便也沒放在心上。
“太好了,那你妹子肯定能找回來!”
謝芷很高興,原來丁靖居然有個杭州知府哥哥,這樣不僅砍傷李沨的人手到擒來,就是李沨的妹妹也能早日脫離苦海。
“如果是契賣的話。。。。。。也還是需要銀子贖。”
孟然摸摸下巴,他不認為事情如此簡單,知府大人不會慷慨到連這銀子都墊吧?
“二百兩。”李沨說出曾龜索要的銀子數目,當時不過是七八兩賣予他,不過養了八年,竟獅子大開口。
謝芷咋舌,他和孟然把全身抖遍,都未必有一兩銀子。
“如果姿容出衆,又精通絲弦,又粗懂詩文,正直豆蔻年華,日後千金都在她身上,那殺千刀的龜公怎肯輕易拱手予人。”
孟然雖然不混跡煙花柳巷,倒也有耳聞貴家公子在此類地方可是分外的慷慨。
謝芷黯然,他也曾耳聞□□贖身,那得等到明日黃花之時,虔婆龜公才肯放人,這位李沨的妹子,想必也就十三四歲,正将掙錢的時候,确實贖身不易。
“子川,你想必逼迫曾龜,否則買賣不成,他又何必砍你,他難道有什麽把柄在你手上不成?”
孟然深信李沨的性情容易招惹是非,但是就算這英俊不凡一向面無表情充泥塑的家夥多招人恨,也不該幾句不合就差點被人砍死啊。
李沨挑動眉頭,他知道孟然聰明,卻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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