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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他竟花費心思去調查,從他這些問話,就知道他親自去過朱紅殘橋,說不定還見過翠娘。
“我聽聞他早年在太倉犯過人命案,拿此做威吓而已。”
李沨說得雲淡風輕。
孟然扶額,果然是自找的,狗急還跳牆呢,早年殺過人的亡命之徒,你也去威吓,該說你太自傲還是太心急?
謝芷默然,他親眼見過,當初兩句話就将留程主仆說得臉色青白,只差沒跪地求饒的李沨,在惱怒之下,撂的狠話可想而知。
“即是如此,你好好養傷,說不定明日丁靖那邊就有好消息。”
問也問了,他也說了,對待傷患,還能怎麽着,孟然作揖,準備離開。
“子川,謝謝你沒把我和燃之當外人。”
謝芷把身子長躬,端正行了個禮,他擡起頭,滿臉的微笑。
李沨颔首,他曾拒絕與這兩人成為朋友,在于他不需要他人的協助,甚至也不需要他人的善意。
“多謝關心。”
這話裏有誠摯,不是敷衍,何況李沨從不言謝。
謝芷聽在心裏暖洋洋,孟然也驚詫地笑了,李沨還是老樣子,說完這話,又是一臉漠然,只是他的目光有意無意總是落在謝芷身上,孟然難得詫異。
“沒想到子川竟然肯說。”兩人回入宿的寺廟路上,謝芷還在回想适才的事。
“他不肯說的話,以後可就沒你照顧了。”孟然笑得意味深長。
謝芷撓頭,喃語:“他即是不說,我回書院後,也還會過來看他啊。”同齋受傷,肯定要多關心,何況李沨以前幫過自己,兩人也算是朋友——即使李沨曾不想要自己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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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芷,你就是不死心。不過說來人間的情,可是稍縱即逝,抓不住,便從指間流逝,同席之誼也好,同枕之緣也好,均是如此。”
孟然望望天上的月亮,似有所思,清風起,吹動他的巾腳。
“燃之,有時,你也會想起子玉吧。”
謝芷低語。他只覺得孟然這番感慨,似有所指。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九章
在謝芷和孟然返回書院後,李德兒和李興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來到醫館見李沨,确切地說是被丁靖與兩位官差趕進來,兩人齊刷刷跪在李沨榻前,指天為誓,聲稱絕無害李沨之心。“既是如此,當時見官差又為何心虛想逃?”丁靖頗有派頭,拉過一張椅子反向而坐,逼視這兩人。兩人支支吾吾,李興先開的口,“自然是害害怕。”丁靖厲聲喝道:“若不是心裏有鬼,怕個什麽?老實交代,李家主母是不是指使過你們?”李德兒垂頭哀求:“主母雖有吩咐日夜監看,但是我與李興并無害公子的心,昨夜真不是我們傷了我家公子啊,真得不是。”
有些事,早已知道,只是未曾想過會親耳聽到。
榻上的李沨平靜如潭水,波瀾不驚,他擡手示意丁靖不必再質問,這兩人是愚昧無膽的下人,受人指使,并非罪首,不用深究。
“子川,你不可再姑息,這兩人背主罪當杖責,若是不杖責,也當逐走。”
丁靖不認同李沨的隐忍,如果換是自己日夜被人監視,一舉一動都被告知與仇家,只怕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李興與李德兒一并擡頭,愕然看向丁靖,之前以為要把牢底坐穿——被當成砍傷李沨的罪首,何況丁靖也說過李沨如果有三長兩短就拿他們抵命,什麽時候,換成了杖責和逐走了?
“你們二人都回去,一路盤纏我會給予。”
李沨雖然不認同丁靖的作法,但也不覺得這是壞方法,這兩人他早晚要打發回蘇州,早晚文氏都得惱羞成怒一番。
“公子,我們真的沒想害你啊。”
李興和李德兒似有不舍,跪在地上懇求。
“再廢話就回牢裏去。”
丁靖放話,他這一喝,使得李興和李德兒從地上滾起,縮在一旁,再不敢做聲。
像李沨這樣在鄉裏享有才名的人,似乎誰都相信他日後有高中的一天,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興和李德兒書童當不成,确實可惜,更別提回蘇州去連李家仆人恐怕也沒得當。
官差很快押走李興和李德兒,房中只剩丁靖和李沨,丁靖再無适才的狠厲模樣,恢複常貌,靜靜坐在李沨榻前。李沨見他沉寂,心裏已知曉幾分,“我傷好後,自有辦法。”丁靖搖頭:“子川,九年的養育之恩,或許真他娘的值個百八十兩,然而那曾龜本是剝刻陰險的歹人,你那妹子何以如此糊塗,竟不肯脫離。”李沨手支在丁靖所坐的椅背上,他想借力起身,丁靖很快制止他,“你現在能做什麽?”李沨一把揪住丁靖的袖子,冷冷說:“我回答你的困惑,因為那混賬東西不是濫賭就是毒打妻女,饑寒交迫,棍棒相加,被賣掉後至少有吃有穿,興許曾龜還未必打過她。”丁靖從李沨眼裏看到了哀痛與憤怒,在很多年前,丁靖在私塾認識李沨時,也曾被這樣的眼神所攝住,那時候李沨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像女兒一樣養育嗎?天大的玩笑,只不過是當棵搖錢樹一樣澆水施肥。
丁靖不是孟然,他不愛管閑事,唯有實在看不過不得以才會出手,他從小被教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甚至覺得醜惡的東西未必醜惡,光彩之下必有陰暗,正如正人君子也可以是僞君子,他周身就見過不少,然而李沨有時還是會激發他的正義感,讓他覺得自己還沒徹底像個丁家人。
“為何不說?你怎麽可以放任她們不管?”
“為何?”
李沨嘴角挂着一絲自嘲,李家為了不讓他與生母聯系,一直不肯告訴李沨生母去處,而多年來,李沨在李家每支一兩銀都得登記在帳簿上,正是他多了心眼,身邊才攢着二三十兩銀。
丁家人都是什麽人,李沨清楚,丁靖即是想幫他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曾在心裏暗暗發誓,等他考取了功名,等他有了名祿,等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前所有的折辱、誤解、磨難都算不上什麽。
“他砍傷你,得在牢裏待幾年,會有辦法。”
平淡的口吻,再無适才的激動。
“放了他吧。”李沨疲憊的話語。
在當時,走進朱紅斷橋,與曾龜争執時,他便做錯了,即使他很少做錯事情。
書院年底休課,學子們紛紛回家,有些路途遙遠的,甚至在休課告示貼出前,已先行離去。孟然和謝芷可算最後一批離開,他們家都在本地,回家不過是半日的路程。在結伴歸去前,二人都去醫館和李沨辭別。
他們還未進入醫館,就見在門口煎藥的敏哥兒對他們使眼色,敏哥兒低聲說:“你們走後,來了兩位兇神惡煞的爺爺,只怕你們見不到李公子了。”謝芷慌張,忙問:“那子川人還好嗎?見不到可怎麽辦。”孟然不以為然,“掐指一算,李沨的家人也該到了,小芷,我們自然要去會會。”
确實李沨受傷的消息已傳回李宅,之前他遭毒殺未遂的消息,沒傳到李老爺耳中——兩位仆人只負責跟文氏主母報信,而文氏自然樂意看到李沨被人解決掉。這回去李家報信的人,想必是山長派去的,告知對象便是李老爺。
李老爺未必多疼惜這個小兒子,不過他也別無選擇,這是他唯一的子嗣,絕他子嗣,簡直是要斷他命根,他自然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在收到通告當日,李老爺就派出兩個人,一位是李沨的堂哥李政,一位是李家的老仆李貴。
兩人一抵達杭州,不僅把丁靖安排在李沨身邊的女婢趕走,連丁靖都沒給過好臉色,自然也不允許其他人接近李沨。
孟然進院子,還未接近李沨居住的房間,一位老頭子便已走出來,攔在路中,“私家院子,怎能直闖。”,孟然讪笑,“這本是趙大夫家的宅子,我往日來過,何曾見過你這麽個人。”老頭子把孟然打量,哼道:“我家員外賃下這院子,打哪來的窮酸秀才,還不滾出去!”謝芷進院時,本是戰戰兢兢,到此時,卻是怒向膽邊生,上前一步,大叫:“子川!你還活着嗎?你們把子川怎麽了!”
原本李沨居住的房間房門緊閉,看護者是這麽個老混賬,又不準人探視,誰都知道李家人對李沨沒安好心,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李沨受傷時下狠手,或是虐待李沨。
孟然先是對謝芷的舉止吃驚,随後臉露竊笑,小芷的直腸子有時候也派得上用場,這不,老頭臉都綠了,而緊閉的門也伊啊被打開,開門的是位白臉後生,衣着好,皮相好,唯有一對細長眼睛,刻薄尖銳。
“這是什麽地方,也容你這只小毛猴在這裏撒潑。”
一字一字,都從齒縫裏擠出。
“愚弟年幼胡語,莫見怪,我乃溪山書院的學子,受山長所托來見子川,還望通融。”
孟然上前拱手,還拉着謝芷,讓他鞠躬。
既然是山長派來的學子,如果進不得這院子,那難免會去跟山長說什麽,而山長又會和李老爺說些什麽。
白臉後生往後退,讓道,孟然與謝芷立即進入。
謝芷第一個跑在前,往裏屋闖,見到躺在床上悠然看書的李沨,懸起的心才落下。
“子川,你還好嗎?”
“沒什麽不好。”李沨擱下書,看着謝芷,又看看孟然。
“今日,該是來辭行的吧?”李沨見到二人,顯然很高興,自顧說着話。
“正是,子川什麽時候歸去?”
孟然拉張椅子坐下,謝芷一直立在李沨身側。
“我腳傷未愈,只怕還得十天半月,才好動身。”李沨以往不是個話多的人,他與孟然,謝芷一問一答,都顯示他當這兩人為朋友。
“那。。。。。。”謝芷瞅見白臉書生走出寝室,老仆在院子裏喚叫,似乎有什麽事,趕緊問:“這兩人是誰?看着不像好人,子川不要留在這裏。”
謝芷想,丁靖的哥哥在本地當官,所以丁靖此時住在兄長府中,按說以丁靖和李沨的交情,李沨住到丁靖哥哥府中養病也未嘗不可。
“我自有法子,放心。”
李沨握了下謝芷的手,他在屋內就聽到謝芷那一聲大喝,他了解謝芷的性情,本不是個敢出頭的人。
“早日脫身吧,金麟豈是池中物。”
孟然說得意味深長,他所指的只怕是明年開春的院試,與及之後的事。
李沨沒有表态,用手扣扣書本,謝芷敏銳回頭,白臉書生已往裏邊走來。
“山長不過是擔心你的病情,還說過兩日會親自下來一趟,子川好生養病。”
孟然話語一轉,一本正經,說着子虛烏有之事。他這話其實也是在威脅這兩人,山長會親自過來探看,你們最好放聰明點,別想動李沨一根頭發。
“代我謝過山長。”李沨拱手致謝。
謝芷見這讨厭的家夥又進來監聽,心裏煩亂,他還沒怎麽跟李沨說話呢,現在卻是再說不得。
“那我們明年初春見。”
孟然起立躬身,謝芷不情不願,也跟着躬身。
兩人就要退出房間,身後李沨說道:“好,燃之,謝芷,明年初春見。”
謝芷回頭,動情應聲:“一定。”
李沨這話,乃是要謝芷明年初春也去參加院試。謝芷原本沒這個勇氣,但是既然承諾李沨,謝芷就會參加。
謝芷和孟然家只隔條街,兩家的商鋪又在同一條街上,兩人每日都會相遇。孟然賣餅,謝芷看紙鋪,哪還有什麽時間讀書。
按說謝老爺本來舍不得讓謝芷去紙鋪裏幫忙,畢竟他這寶貝兒子,可是書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年底,紙鋪裏生意好,賣紅紙賣對聯賣門神賣金紙,店裏沒有其他夥計,忙不過來。
做為純正的書生,謝芷自然不會做買賣,紙鋪裏的黃掌櫃招呼客人,夥計謝芷在一旁裁紅紙,把紅紙裁成一沓沓,以便出售。裁紙刀謝芷拿不習慣,動作很慢,很細致,生怕裁不平整,他做事情倒是細心。一位老婦人來買門神,見到含金湯匙出生的謝芷在幹小厮的夥,表情誇張說:“哎呀,這不是謝家的小公子嗎?”謝芷擡頭尴尬笑笑。
他不像孟然,把袖子一紮,站在店門口熱情招攬客人,他臉皮薄。以往還不愛到紙鋪裏走動,而這回過來幫忙,卻是謝芷自己提出,出外求學一年,他顯然有所長進。
家境未敗落時,謝老爺吃喝嫖賭,謝芷被群仆人圍在身邊,像太子般伺候,誰想有今日呢。
謝家現今主要的收入在紙鋪,另有幾畝薄田租給戶人家,謝芷沒有算過,而今家裏每年的收入是多少,但也知道入不敷出,這次回來,家中的貴重物品,又少去幾樣,想來都當成銀兩,吃用掉。
說來,謝老爺平日大手大腳慣了,不曉得省吃儉用,而謝老爺還有個妾,卻是在謝家最鼎盛時買來,叫平娘。謝家敗落後,平娘幾乎每日都要鬧一鬧,嫌飯菜不好嫌衣服陳舊。平娘貌美年輕,何況還生了個兒子,在家中頗有地位。
謝茂今年八歲,已入私塾,終日打扮得像個粉娃娃。
“黃叔,紅紙剩得不多,不知道年底夠不夠賣。”
午時,店裏沒什麽顧客,謝芷走至櫃臺,跟正在敲算盤的黃掌櫃聊天。
“明兒我要去進貨,店裏看是要打烊,還是小公子你看着。”
黃叔專注于算盤,沒有擡過頭。
幫了幾天忙,店裏物品的價格,謝芷大抵知道,難在他沒做過買賣,不懂得招呼客人。
謝芷低頭沉思,正是矛盾之時,聽到身後一聲:“哥,吃飯啦。”
回過頭,謝茂背着挎包,穿着身鮮豔童衣站在店門口。
書院已休課,書塾卻還在上課,謝茂每日上下學,要經過這條街,由此放學時,會過來找謝芷。
雖然不同母,可家裏也沒有其他兄弟,謝芷和謝茂倒是走得很近。
聽到這一聲叫喚,黃掌櫃擡頭,瞥眼謝茂,又專注于手頭。平娘壞名聲在外,也難怪和謝家親近的黃掌櫃,不喜歡謝茂,覺得謝芷吃虧,為謝芷抱不平。
倆兄弟拉手走出街,一高一矮,路過孟家餅鋪,孟然仍忙得像只陀螺,無暇顧及其他,謝芷看着絡絡不絕的顧客,搖頭低喃:“這樣忙,晚上哪還有空讀書。”
“孟二哥!”
謝茂大聲揮手招呼,畢竟是小孩子,想什麽做什麽。
孟然回頭對謝芷,謝茂笑笑,又繼續忙碌。
回到家中,飯菜擺上桌,只有父子三人落座,平娘說是頭疼,卧在床,想是又在鬧別扭。
“阿芷,你在紙鋪忙碌大半天,辛苦辛苦。”
謝老爺給大兒子夾肉,招呼吃喝。
“爹,我讀書也很辛苦呢。”
“小茂近來也懂事,是得獎勵。”
謝茂撒嬌,謝老爺趕緊又夾塊肉遞去。
餐桌上只要沒平娘,父子三人,總是和樂融融。
飯後,支走謝茂,謝老爺将謝芷拉進書房,從懷裏摸出綢手帕,打開,裏邊有幾塊碎銀,約三兩。
“阿芷,這些銀兩給你添置衣物,何況明春要考試,也要花費。”
謝老爺把銀子塞給謝芷,他也是從正月那,才知道謝芷在書院過得很艱難,懊悔自己沒多寄銀子。
“爹,這是田租吧?”
謝芷遲疑,不敢收。
家産已不多,也是老爹在打理,但是平娘樣樣要過問,生怕謝老爺在私下把財物偷予謝芷,那她母子不是要吃大虧。
“不是,家裏有錢用,你穿的都是舊衣服,得去做兩套,我們家怎麽說也還是體面人家,怎能讓人笑話。”
謝老爺好面子,何況也不忍心兒子穿得像個破落戶。
有時,謝芷很同情老爹,自從家道敗落後,以往走動的權貴一步都沒踏進門,那些曾經殷勤讨好的鄰裏,現在都是一副惡相,世态炎涼啊。
第二日,謝芷進入衣鋪,拿出一兩,做兩套新衣服,自然不是什麽絲啊綢的,暖和合身就行,又用一兩銀做件時興的風衣,就這樣,不過剩着幾錢而已。
錢是如此好花,卻是如此難掙。
揣着所剩無己的銀兩,謝芷前往紙鋪,時候還早,他拆門板營業,沒有幫手,自己一人,搬動一塊又一塊沉重木板,累得氣喘籲籲。
謝茂上學,路過紙鋪,見老哥在搬動門板,過來幫忙。他是個孩子,自然出不了什麽力氣。
“哥,我今天不去上學,幫你好不好?”
最後一塊木板擱置好,謝芷抹汗,謝茂站在一旁,汪汪兩只大眼睛對着謝芷。
“不行不行,還不快去,要遲到了。”
謝芷推着謝茂出店門,謝茂悻悻不樂,但也只得離去。
目送弟弟走遠,謝芷落座櫃臺,把櫃臺上的東西整理,翻起賬簿,擺正算盤,托腮看向街外。
這一日,沒幾位顧客,做成六七單生意,收入二三十文。即将關鋪時,進來一位鄉紳打扮的男子,把店裏的貨物這裏看看那裏瞧瞧,謝芷跟在他身旁,納悶他想買什麽。
“這位客官,可是要燈?”
見他目光最終落在一對宮燈上,謝芷連忙問道。
鄉紳回頭,打量起謝芷,他模樣嚴苛,可對上謝芷,眼睛眯起,竟笑了,說着:“你是謝家大公子吧?”
謝芷恭敬應聲:“是是,先生是?”
“幾年不見,沒想也長成大人了,不錯不錯。”
鄉紳把手中的扇子一拍,連道兩聲不錯。
謝芷吓得起雞皮疙瘩,光天化日,這怪老頭到底想做什麽?
“聽說你在書院裏讀書?哪家書院啊?”
“溪山。”
“溪山,山長與我也有幾分交情啊。”
“明年可要參加院試?”
“有。。。。。。。有此打算。”
“甚好甚好。”
鄉紳樂呵呵搖着扇子,丢下這句話,竟徑自出店鋪。
謝芷目瞪口呆,始終沒想明白這人是來做什麽。
午時,孟然提包餅過來,坐在謝芷櫃臺前,聽謝芷提起這件事,孟然邊聽邊笑,拍謝芷肩膀:“小芷,你桃花運來了。”“怎說?”孟然打個哈欠,他雙眼血絲,這幾日大概忙得沒什麽時間睡覺。“那老頭子肯定是來相女婿。”
也對,當地習俗,大凡有些長進相貌好的讀書人,年級小小就會有人家來提親。
“不過,看他的意思,你要明年院試通過,就有十成機會。”
孟然已明了這位精明老頭子的心中算盤,自己不也是院試通過,就可能要成親。
“誰知道他女兒是圓是扁。”
謝芷不以為然,對他而言,成親那是多遙遠的事情,何況他院試能不能通過,只有天知道。
“也是,你要下回再遇到他,記得問人名姓,說不定時是門好親事。”
在孟然看來謝芷家餓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有些家底,所以清貧人家,不敢到他家提親,對方想必也有些身家,甚至可能來頭不小,看小芷的造化。
“燃之,我才十六,再兩年也不遲。”
“明年你可就十七。”
謝芷心裏大概還未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童年總是很短暫,殘酷的成年生活,就來了。
翻開孟然帶來的餅糕,熱氣騰騰,謝芷拿起一個,狠狠咬上一口,嘀咕:“反正我考不進,東床快婿沒我份。”
孟然恨恨瞪謝芷一眼,把他手裏的食物搶過,也狠狠咬上一口兩口,吃得一點不剩。
已是別人家東床快婿的孟然,大概心裏也在煩院試還有婚約。
花舫上,一位貌美女子幽幽唱着小曲,酒席,丁靖與李政對飲,李政說:“你今晚請我出來,總該有個事吧?”丁靖将杯中殘酒潑向舟外,冷冷說:“聽說你和我就将成連襟,怎麽着也該請你一回。”李政笑得意味深長,“我還當是什麽事,這回該我請。”丁靖為自己倒杯酒,對李政已空的酒杯不予理會,“我兄長很少犯糊塗,你倒是頗有手段。”李政笑容斂起,一雙細長的眼睛落在歌姬身上,似已走神,好會,李政才得意說:“你我打小便不合,與李狗兒(李沨小名)卻莫名投機,他想必在你耳旁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惜呀,我與你妹子天定姻緣,往後都是一家人,你可得向着我點。”丁靖捏得酒杯欲碎,他爹幾年前殁了,所以家裏老哥當家做主,嫁妹子這事,他自然也說不上什麽話。
“我倒想知道為何要向着你?”丁靖不怒反笑。
李政夾動筷子,将三塊燒雞夾在空盤中,并排,“我李家有三大莊子,每年再不濟也有千把兩銀。”又将另一盤牛肉夾出五片,也擺入空盤,“五家鋪子,六七百兩那是往小的說。又置着七八處宅子,真是萬貫家産,只不過我李家一個零頭。”
丁靖看着李政盤中擺放的食物,面無表情。
“等那老太婆雙腿一蹬,我身為長孫——李狗兒不知是打哪來的野種,怎能算在內,不占個九成,也該有個七八成,你說你妹子,嫁得可是上好的人家。”
李家本是當縣的富豪,李家幾代官員,最好買地霸宅,留下豐厚家底。
以往,丁靖就約略知道李家的財産驚人,聽李政這麽一說,更不驚訝于那麽多人視李沨為眼中釘肉中刺。
李政的這些話,雖然洋洋得意,但多少算實情,如果沒有李沨,那麽李政還真得會繼承這麽大筆財富,那麽丁家妹子确實嫁對主,這種富得流油的家族,門閥世家的丁家都不免垂涎。
默默喝下兩三杯酒,丁靖思緒飄遠,他想着今年夏天,李政的一位書童,在傍晚的翠竹居徘徊,而文家小姐的女婢绛珠亦出現在那裏,他一直隐隐覺察這可能關系着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但是苦無證據。
李政是個寡廉鮮恥的人,哪怕那件事真與他無關,也不能将自己的妹子往火坑裏推啊。
活了十七個年頭,丁靖第一次感到棘手。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章(上)
黃昏,謝芷在紙鋪櫃臺上書寫對聯,他專心致志,并未留意他人的到來。文佩悄悄走到櫃臺前,探身看向櫃上懸挂的兩副對聯,紅紙上墨跡未幹,文佩讀閱對聯,發現都是些俗聯,平庸喜慶,但也得市井喜愛。小燕靜靜跟随在文佩身邊,他目光落在謝芷執筆的手上,掃到一旁攤開的一卷吉聯摘句,搖了兩下頭。他家公子向來出口成章,寫對聯哪裏還需要此類東西,不過謝芷愚鈍,倒也不吃驚。
辛苦寫好一聯,謝芷擡頭,驀然對上文佩的臉,他把筆一抛,驚喜叫道:“子玉!你什麽時候來的?"文佩含笑,手指頭上的一副對聯,問道:“一副賣多少錢?”謝芷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回道:“五文。”文佩點點頭,贊道:“小芷,無需在意,自食其力,極好極好。”之前,也曾有幾位之前的同館書生過來取笑謝芷和孟然,萬般下品哪有讀書高,何況他們既然讀的是聖賢書,居然自甘堕落幹起仆役的粗活,實在令人不屑惱怒。文佩是個十分聰慧的人,自然也猜到在紙鋪裏幹活的謝芷處境,這也才有上面這麽句話。
謝芷熱情地将文佩和小燕往鋪內帶,紙鋪裏就他一人,黃叔去進貨,尚未回來。粗茶糙茶具,也無茶點,将茶沏好,謝芷遞給文佩,文佩輕呷一口,放在一旁。
“子玉,你過來時,可有經過和記餅鋪?”
“并無印象。”
在書院時,謝芷就曾跟文佩說過他和孟然家的店鋪在同一條街上,他家賣紙,孟然家賣餅。
“那是燃之家的店鋪,燃之也在店裏,他整日都在那裏。”
孟然終日忙得顧不上吃飯,更別談讀書,日日只在店裏。
“我西面過來,他那鋪子未曾見到。”
文佩、無法想象孟然在餅鋪裏賣餅的情景,他見過餅鋪,由于不大的店面要隔出地方放置竈鍋蒸籠之類的物品,這類鋪子都狹窄,而且到布滿污漬。
“我們過去找他,我也差不多可以關門啦。”
今日生意冷清,何況日頭已偏西。
謝芷起身搬動門板拼湊,小燕過來幫忙,文佩站在一旁看謝芷慢吞吞地搬動這些一人多高的木板,若有所思。
文佩沒幹過粗活,別說搬動重物,他連端盆水給自個洗臉都不曾。
謝芷一心要帶文佩去見孟然,文佩雖然心裏不願意,但沒有說出口。
前往孟然家餅鋪的路上,文佩一言不發,謝芷知道他介意之前與孟然的芥蒂,卻不知道這文佩和孟然之間,曾發生過強吻羞辱的事情。
未至孟家餅鋪前,便遠遠見到孟然腰間圍着一條舊裳,縛膊,露出結實的手臂,将一只大蒸籠提上架,掀蓋,熱氣騰騰之中,隐隐見到他一張疲憊的臉。
“燃之,你看誰來了!”
謝芷大步上前,文佩止步于鋪外,擡頭注視店鋪招牌。孟然見到文佩的身影,驚詫之情從臉上一閃而過,他走出鋪口,抱胸對着文佩,竟不說話。
一時氛圍凝重,謝芷原先臉上的笑容消逝,他困惑,不知道孟然和文佩為何都如此沉寂,心裏無措想着,即使先前有不快,大家朋友一場,也不該如此冷冰。
文佩的目光掃過孟然的穿着,最終落在孟然耳邊淩亂的發絲上,孟然直視他,他則躲避與孟然的目光接觸,別頭看向一旁。
好在謝芷打破沉默,笑語:“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好敘舊。”
餅鋪裏,一位十歲左右小娃娃在孟然出鋪時,自覺站在櫃臺前,老成地與寥寥幾位顧客做生意,裏屋,孟然的兄長在看爐子。孟然叫謝芷先在外頭等待,他自個進裏屋去,想來是去跟他兄長請示。長兄如父,孟然極是敬重他的大哥。
此時,四周店鋪大多已關店,孟家餅鋪卻還有顧客陸續前來,文佩心想,平日生意應當不錯,收入可觀,何以孟然還要在鋪裏忙碌,院試臨近,本該請個雜役。不過孟然把儒服一脫,站在櫃臺後,活脫脫一個掌櫃。以往在書院,看他端正儒雅,想不到他還有這方面的擅長。
待孟然從鋪中出來,攬着謝芷的肩膀,招呼說:“走。”他回頭看眼文佩,文佩這回沒有躲避對方的目光,冷冷相對,讀不出來情感。
孟然似乎也不介意文佩的冷漠,倒是謝芷蒙在鼓裏,壓根不知道兩人關系,竟是如此惡劣。
三人往茶館,二樓落座,小燕往返端茶果,孟然沏茶,謝芷纏着文佩,喋喋不休。
孟然為在座的三人都倒碗茶。
一杯熱茶,推到文佩面前,文佩冷若冰霜的臉,似有緩和。對孟然而言,他談不上讨厭文佩,也談不上喜歡,只當是書院裏的同窗,他平素又不愛記恨,态度灑脫。
文佩對謝芷,仍是十分親昵,孟然以往曾以為,文佩試圖利用謝芷,現在已覺得不是,文佩對謝芷确實心存好感。小芷當真是人畜無害。
“子玉,你能幫我向長清先生讨要墨跡嗎?我想懸挂在客廳裏。”
謝芷無法想象,有個名流的爹是什麽感覺,十分羨慕文佩。
“可以,只是我身邊沒帶,下遭幫你要一份。”
文佩溫和親切,哪怕面對謝芷這種哭笑不得的要求。
殘酷冷血與溫順和藹,兩種性情,相互矛盾,卻并存在文佩身上。孟然細致觀察,他沒從文佩的眉眼裏看出虛情假意,十分奇特的一個人。
小燕将茶果擺開,落座,安安靜靜側立一旁。他常年陪伴在文佩身邊,得幾分文佩的風骨。
起先小燕就留意到,謝芷身邊沒有書童,卻不想孟然身邊也沒有,這兩人的書童,竟沒有時時跟随在身邊,只怕是出了書院,便暫且将他們遣散。
看到謝芷親切地和文佩交談,孟然只覺對謝芷之前在書院的叮囑,全然被抛去了後頭。
在年底,文佩突然又出現于杭州,絕不是什麽出游,路過這麽簡單。
“文公子,此次前來,該不是特意過來見小芷的吧。”
孟然呷口茶,對視文佩,說得悠閑。
“那孟公子,認為我此時因何而來呢?”
文佩嘴角帶抹輕笑,臉上仿佛蒙了層冰般。
之前兩人一個叫對方子玉,一個喚對方燃之,可是親昵得很。這一句文公子,孟公子,其中的生疏隔閡,謝芷又怎麽聽不出來。
謝芷迅速從桌上壘砌地一盒果品中,拿起一塊,塞向孟然,說:“給你,這個好吃。”孟然接過,擱放在一旁,他對文佩回道:“你真想聽?”文佩起身誇張作揖,複又坐下,說道:“洗耳恭聽。”
這兩人絲毫不掩飾雙互間的對峙,謝芷懊惱,抓起果品往嘴裏一個接一個塞進嘴,看的小燕目瞪口呆,連忙給謝芷遞水。
孟然擡頭看看小燕,又低頭打量文佩,他緩緩說道:“你在趕路,有件急事。然而你滞留在此,或許因為你心中有所困擾,即是想趕路,卻又害怕抵達。”
小燕将茶水遞給謝芷,收回手,本要為文佩倒茶,聽到孟然的話語,他執茶壺的手猛烈顫動,驚呼出聲:“啊。”文佩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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