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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卻用詭谲的眼神看着孟然,如果不是曾經與孟然在書院相處過,知道他只是個尋常人,只怕要以為他有妖術。

“你從何處看出我在趕路?”

文佩出生名流世家,他家中接待過不少當世俊傑,他知道有一類人,有一種可怕的洞察力,可說人群之中,萬中無一。

孟然淡然擡了下腳,手指向鞋子。

文佩深衣下露出的布鞋沾染泥土,整個鞋面布滿灰塵。

因為和文佩相處過,所以知道文佩這人整潔自喜,他匆忙到無心去換雙幹淨的鞋子會友。

“鞋子,還有呢?”

只是鞋子上的塵泥,得出這一番結論,未免武斷了吧。

“日近黃昏,小燕肩負行囊,竟連歇腳處都未去覓得,不合常理。”

孟然拿起桌上,适才他放置在一旁的果品,咬上一口,細細品嘗。

“又如何得出我即是趕路,卻又不想前去?”

在書院,文佩便知道孟然絕非凡夫俗子,只是到現在他終究還是那麽點吃驚于,他過人的敏銳。

“春生街,位于西渡口一側,你所乘船抵達渡口,下船徘徊于此,偶見謝家店鋪。你之前未曾到過謝家店鋪,何況該店位置偏僻,只能是偶然撞見謝芷,并因此進入。”

文佩輕語:“錯了,小芷曾仔細告知我位置。”卻又低頭看看自己腳上的鞋子。孟然大部分都說對了,他下船後,确實徘徊于春生街,并且路過數家客棧,卻沒去入宿,擱置行囊。

“如此匆匆,卻又遲疑,并非為見小芷,然而亦非為見我。”

孟然自顧往下說,說到這句,他輕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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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什麽能激烈牽動文佩情緒的人,讓他害怕去面對的人。

“孟燃之,可有人說過你好管閑事?”

文佩喝下面前冷掉的涼茶,話語也是冷冰冰。

“你不是第一個。”孟然似乎很開心,他用竹簽紮起一顆果脯,放在眼前端詳。

“子玉,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謝芷對孟然的敏銳,習以為常,他此時只關心文佩為何前來杭州,要辦的是件什麽棘手的事情。

文佩搖頭,無奈說:“這是我自己的事。”

孟然在生活中,如果都是這般鋒芒畢露,只怕會連個朋友都沒有,這樣的人太可怕了。然而,孟然,往往都是吊兒郎當,得過且過的模樣,想來也是裝的,這非他真貌。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章(中)

見謝芷一臉憂郁,文佩又緊接着說:“無需為我擔心。”

遠比謝芷心智成熟的文佩,确實無需謝芷的幫忙,何況,文佩也不想将謝芷扯入他個人的争紛之中。

孟然将果脯丢進嘴裏,嚼上幾下,吐出果核。這是酸甜的幹果,不覺皺了下眉頭,他一向不喜歡吃酸甜的東西。

三人離開茶館,謝芷邀請文佩到他家坐坐,文佩似乎也有意留下,欣然同意。孟然想謝老爹這個附庸風雅的人,知道文長清的兒子竟是謝芷好友,并親自到家中拜訪,還不樂瘋了。

三人辭行,孟然獨自回了餅店,謝芷帶着文佩前往謝家。

謝老爹果然喜出望外,叫了一桌豐盛酒席,招待文佩,擺放在謝芷所居住的小院裏,省得平娘看到了不悅。

此時月上柳梢,面對山珍海味,謝芷叫老仆人謝付前去孟家将孟然喚來,有好酒好菜,怎能忘了孟然。

三人入席,孟然坐在謝芷身邊,文佩則在孟然和謝芷正中。孟然從來是個灑脫君子,挽袖倒酒,為三人各倒上一杯,文佩拈起酒杯一飲而盡,孟然竟又為他倒上一杯,見文佩仍是仰頭喝完,孟然說道:“文公子酒量只怕比李川還好。”文佩意味深長回道:“不及孟公子深藏不露。”孟然舉酒灌喉,拭去嘴角酒漬,輕笑說:“彼此彼此。”謝芷把筷子在盤子上敲了兩下,無奈說着:“先吃點東西墊底,空腹喝酒容易醉。”孟然,謝芷十分了解,他是個磊落的人,不會記小仇,然而從不見他與他人如此擡杠。而文佩,亦不曉得這才是他的真性情,還是與孟然确實有些不快,心中有芥蒂。

讓這兩人這樣針鋒相對,你一句我一句,這酒只怕沒法喝了。謝芷與文佩聊起了自己在書館就讀的趣事,有時會談到孟然,孟然自顧吃食,偶爾插上一兩句。

月下樹影逐漸移動,夜風吹拂,小燕攬緊衣服,聽到院外報更聲,擡頭看見石桌前的三人,孟然和之前無兩樣,沉默飲酒,自家公子則是靜靜聽着謝芷說醉話,公子臉上一點醉意也沒有,嘴角帶着微笑。謝芷酒量差,沾酒必醉,何況他們喝了近一個時辰,謝芷說話都大舌頭:“子玉,明天明天。。。。。。我和燃之。。。。。。帶你去西湖。。。。。。劃舟。。。。。。劃舟。”看他搖頭晃腦,整個身子都快趴在石桌上,小燕在身後偷偷搖頭。謝芷似乎已經忘記了他是主,公子是客,醉成這樣,實在不是待客之禮,今夜只怕要走一段路,找處客棧入宿。

報更聲遠去,孟然仿佛從沉寂中蘇醒一般,将空酒杯扣在桌上,朗聲說:“時候不早,該回去了。”說完起身,朝謝芷走來,把醉成爛泥的謝芷扛起,文佩緊跟着起身,小燕随後,留下一桌的狼藉。

孟然扛起謝芷,将謝芷抱進的寝室——他對謝家的布局了如指掌,又出院,敲了後院一間矮屋的門,把一位已入睡的老仆喚醒。

“小芷在房裏睡,我和文公子這就走了,你把門關上。”

老仆迷迷糊糊地點頭,等孟然和文佩小燕出後院門,他才慢悠悠把院門對掩拴上。

天空一輪冷月,孟然今天和文佩沒說幾句話,孟然今晚喝得不少,但無醉意,看得出酒量極佳。

“文公子可有宿處?”孟然抱胸駐足,如果謝芷沒有醉酒,還能安排他們一個住處——雖然平娘絕對不會給謝芷朋友好臉色看。

“打算回客棧。”文佩遲疑,又拱手欲別,小燕在一旁欲言又止。

“此時,只怕客棧也不招待客人。”孟然并不覺得在深更半夜,能找到一個容身之所,恐怕寺廟都不接待。“如不嫌棄,可到寒舍住一宿。”

這個要求,其實孟然之前沒有想過,畢竟他和文佩之間有不快,然而此時提出,心中坦蕩,并無雜念。文佩着實沒有想到孟然會邀請他,詫異許久,小燕也吃驚得喃語:“公子。”孟然見他們主仆遲疑,也不強求,他自顧往前走上幾步,卻又似有擔慮,懊惱回身說:“走走,你若要見李沨,也得明早才能啓程。”

“你。。。。。”

文佩的話,驚訝下僅說出一字。

已不想去問,他為何會知道,以孟然的聰明,何須去賣餅掙錢,只要他有心,千金亦不難求。

“那。。。。。。便打擾了。”文佩攏手鞠躬,他的禮節比兩人在書院時還講究,越發顯得生分。小燕看向文佩,心想兩人惡鬥一天,竟只是話語上冒火,公子這般順從,不好不好。 不過,如果不去孟然家住一晚,今晚可能要露宿街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訂)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章(下)

孟然的家,是棟不起眼的小居,走過低矮的一片居宅,拐進一條小巷,便可見漆黑的一扇大門,連燈籠都沒有。孟然繞過大門,來到一側的小門,他推動小門,那扇僅容一人寬的木門伊啊打開,居然沒有上闩。小燕想,反正沒什麽可以偷的,于是索性連側門都不闩了。其實只是因為孟然外出,家人給他留門。進入側門,摸黑點燈,孟然撚手撚腳将兩人帶進他的寝室,所謂的鬥室,大概形容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小燕想。

一張木床,堆了半床書,沒有什麽家具,書案陳舊,縮在床角。由于家具少,倒還是能在地上鋪張席子,僅容一人睡。孟然上床将書卷抱起,移到書架疊堆,小燕在身後搖頭,他家公子肯定睡不習慣這樣的地方,擡頭看他家公子,卻見他已上前,搭手搬動書冊。小燕是仆人,自然也上前幫忙。将床上書冊搬走,小燕發現這張床不大,勉強能睡兩個人。“席子在門後,你們先歇下,我去沖澡。”孟然出房,在門外架上拿了只木盆,扯下條布巾,開了側門出去。小燕見他離開,往門後拉出條草席,小聲說着:“公子,本該拒絕他的。”小燕可還記得孟然那次露出一臉的戾氣,将他家公子壓制在身下強吻。何況,這樣簡陋之所,他家公子如何入宿。“無妨。”文佩回得漫不經心,他坐在書案前,無所事事,挑亮油燈,随手拿起案上文章讀閱,是篇題跋,應是受人所托之作,文采斐然,才華橫溢,握紙張的手,不覺加力,險些把紙捏破。孟燃之的才華,如是往昔,文佩只怕要生出嫉妒之情,而今,卻是多處幾分敬佩,在這張矮桌,用一套粗糙的文房用具,寫出的是石破天驚的文字。“公子?”小燕見他家公子看得專注,湊過身來,聽到他家公子喃語:“父親說,寒門出奇才,想必說的便是這樣的人。”小燕搖頭,“公子,他這樣的人要是高中了,只怕連報信人的賞銀都拿不出。”文佩不覺得這是什麽問題,而且孟然顯然平日裏除了在店鋪裏賣餅,也會給人寫寫碑文題跋掙錢,他是個變通的人,只要他願意,根本不會缺錢。

門外傳來水聲,想是孟然提水到院中沖澡,這種天氣,竟然沖涼水——哪怕冬日井水溫暖。孟然在餅鋪忙碌,身上都是汗污,他平日裏從事體力活動,身體強健,往日也是用井水沖澡。小燕聽到水聲,牙齒打顫,在書院裏,孟然給他的是書生的印象,誰想他一離開書院,竟是個十足的粗人。

文佩出房門口,詫異看到孟然光着上身,在月光下提桶沖洗,他遠遠站着,看得不清楚,只覺體魄強碩,心裏莫名有些異樣,往昔穿着衣服,并未察覺這人有副武夫似的身形。文佩自小過着優雅的生活,那是怎樣的生活呢,族中的男子,穿着最精美的衣服,居所燃着昂貴的清香,吃用極是精致考究,文家的公子哥,都清雅地像一株白蓮,秀麗宛若女子,就是文家的書童,也有一份矜持與端莊。文佩自幼所接觸的人中,沒有像孟然這樣的人,文佩家不與清貧之士往來,更不與粗武之人往來。然而文佩此時,卻莫名想着大丈夫,當是如此。

大丈夫,當是如此。

夜風吹來,他打了個哆嗦,擡頭,孟然已洗好提桶,肩搭布巾走來,兩人對視,文佩莫名其妙地紅了臉——該慶幸他站在昏暗中,孟然也看不見他臉紅。

“你要怕冷,讓小燕到廚房中燒水。”

遞過木盆,文佩接住,讷讷說:“無妨,夜裏井水暖和。”孟然回:“也行,家中簡陋,你且湊合一晚。”

這夜,文佩用井水洗臉,小燕給文佩洗腳時,文佩凍得縮腳,小燕埋怨地看向躺床上,側身看書的孟然。他懷疑孟然是故意的,他家公子細皮嫩肉,冬日裏何曾用冷水洗過腳。

小燕在地上鋪好席子,席子窄小,僅容一人,小燕在心裏暗罵窮鬼。文佩想怎麽就答應了孟然到他家中過夜,這人該不是有意讓他窘迫。

“你睡床上,我睡這頭,你躺那頭,并無其餘的床,不過是湊合一夜。”

既然主人都這麽說了,文佩也不好作态,卧席,拉被,被子幹淨無味,文佩蓋上,瞥眼側身睡在裏邊,背對他的孟然,心想,他睡着了吧。這樣想,心裏放松幾分,他并非覺得孟然會當登徒子,因此提防他,多奇怪,他深信孟然是個正人君子。他此時的不安,是因為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這種感覺,正如同,他當時站在門口,看着孟然沖澡時那種不自在。書館就讀時,偶爾也會在同窗家中入宿,同枕而眠習以為常,那時,并沒有這般不自在。只怕此時身邊躺個女人,文佩都還沒有這種如臨大敵之感。孟然是睡着了,能聽到他淺淺的鼾聲,被窩裏傳來他的溫度,文佩側身背對,望着書案上的微微的油燈,他無法入睡。小燕在草席上,将被子裹成卷,顯然也睡着了,夜闌,唯有自己清醒着。擡手探到書案,抽出一沓文章,睡意全無的文佩,借着有限的燈光讀閱,這些是以往在書院裏所做的文章,夫子出的同樣文題,文佩也做過,卻不及孟然。這人,明年春試,就是中個案首都不驚訝。小芷說他有未婚妻,要是中了案首,想來立即就會完婚,雙喜臨門,人生得意。文佩扶額,将文稿放回,我到底都在想些什麽。狠心拉過被子,壓着一角,喃語:“反正他又不怕冷。”本是一人蓋的被子,蓋了兩人,文佩之所以睡不着,也是因為冷。

睡時,一人縮一角,入睡後,文佩無覺地往暖和處蹭,變成緊挨着孟然睡。

文佩清醒之時,床上僅有自己一人,就是鋪地上的小燕也早已起來,席子收好,放在門後,房中除自己,并無它人。文佩一時以為自己貪睡,日上竿頭,走出房,聽到幾聲雞鳴,同時清早的寒意撲面而來。尚早,為何連小燕也已起來,不見蹤影?院中,甚至不見孟然的家人——做餅糕生意起早貪黑,自然是早已經在店鋪裏忙碌,只是文佩不熟悉他們的生活,一時也沒想到。聽到廚房方向有聲響,文佩走進去,見小燕正蹲在昏暗的廚房裏燒着鍋水。

“公子,你怎麽醒來了?”

“孟然呢?”

該不是把他們丢在家中,自己去了餅鋪?

“孟公子說他去餅鋪幫忙,午時過來。”

果然是如此,文佩并不驚訝,畢竟孟然始終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有對他殷勤之意,只是當他做普通的同窗。

“公子,你快出去,我水燒好,伺候你梳洗。”

廚房裏煙霧熏人,何況孟家這廚房不只昏暗簡陋,還低矮狹窄。

文佩退出廚房,在孟家不大的廳堂坐下,與院中的一口水井對視,想起昨夜孟然在水井旁沖澡的情景。這裏是他的家,他生活的地方,想到這點,文佩将手放在茶幾上,想着孟然一定也曾在這裏接待過朋友,或許還是他親自煮的茶水,那茶自然也是文家書童都不喝的低劣粗茶,但湯色濃郁,熱氣騰騰。

小燕畢竟是個下人,熟悉家務,熱水很快燒好,文佩在院中漱口洗臉,擦臉擦手的巾布,也是昨夜孟然用過那條,材質粗糙,但非常幹淨。

孟家清貧,卻樣樣清潔規整,不像個混亂忙碌的小販人家。

從未詳細問過孟然,他家的事情,小芷倒是說過,孟然家本是京城人。

“公子,孟公子走前,說粥已熬好,在鍋中熱一熱,便能吃,然而。。。。。。”

小燕将盆中的水倒下,把臉盆放回架上,擡頭對文佩說着。

然而那是鍋品相不佳的粥,十分不講究,味道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他家公子可從未曾吃過這東西。

“去熱一熱。”

文佩知道小燕想說什麽,但是如果這是孟然為他們準備的粥,卻遭嫌棄,絲毫未動,想必孟然也會不快。

其實文佩想多了,這粥真是孟然做的,而且是做了全家人的份——外加文佩和小燕的份額。孟家人出門前,都吃過粥,現在鍋裏的是吃剩的。

如想象,這粥糊成團,又兌水沸滾過,口感能好到哪去。文佩勉強吃了半碗,小燕見他公子動湯匙,他也勉強吃上幾口。腹诽:孟然必然是故意刁難他家公子。

文佩的心思,在李政那裏,如果他今天啓程,明日可抵達,只是他心裏仍有疑惑,甚至覺得如果不是自己主仆二人,而是還有他人陪伴前去,該多好。

謝芷想幫忙,然而謝芷幫不上忙,而孟然,他有能力,如果孟然肯搭手,一切困擾都能迎刃而解吧。

不對,為何會想到孟然,他與他可不是什麽摯友。

即是還不想上路,何況走前也得知會主人一聲,文佩返回孟然房中,也無其他消遣,只得翻看房中的書卷。孟然的藏書不算多,不如文佩家的十分之一,但每本都有翻看痕跡,而且有幾本還極其陳舊,仔細翻看,看到書頁上都鈴有“孟雙溪”的藏書印。

“雙溪?”文佩喃語,這二字似乎曾有耳聞。

“孟雙溪。。。。。。孟湲。。。。。。”

難道燃之,竟是孟湲之子?

将書卷大力合上,文佩跌坐在床上,因震驚不覺将唇咬出了血。

未到午時,孟然便已回來,手裏提着蔬肉,他紮袖在廚房裏咚咚嚓嚓,小燕進去幫忙,說是不用,文佩聽到聲響,站在廚房門外,再沒離開。他看孟然淘米洗菜切肉,看他往竈裏吹火,看他拿勺子攪拌着鍋中的湯,看他回頭不解的神情。

他竟是孟湲之子!

文佩如何不愕然,他打小就聽說過這麽個人物,這人的才情,曾與自己的父親并稱,這人才入仕途,便自毀前程,最終竟以弱冠之齡死于流放途中,滿腹的經綸,不得施展,命運多舛,魂蕩異鄉。

“君子遠庖廚,子玉可是從未進過廚房,覺得新鮮?”

孟然調侃的話語,從耳邊傳來,他臉上帶着谑意,甚至也肯叫文佩子玉了。

“過來,把這盤菜端上桌。”招着手,使喚着。

今天,他似乎心情特別好。

文佩邁進廚房,把孟然炒好的一盤菜端起,他愣愣傻傻的模樣,讓孟然覺意外。

不覺将文佩多看了兩眼,文佩有一張精致白皙的臉,睡夢中分外的安谧秀美,清早起來,看到一幅美好景致。

文佩水波不驚,擡頭說:“君子要都遠庖廚,一群君子在一起,豈不餓死。”

這句話,孟然很中聽,他可是一直覺得百無一用的不該是書生,而是廢物。

兩人似乎合好了,再沒有昨日争鋒相對的情景。

兩盤小菜,一葷一素,一碗米飯,沒有湯,這顯然是孟然家的家常便飯。

小燕擺好碗筷,孟然喚小燕一起上座,在文家,主仆豈能一起用餐,然而這是孟家,小燕征得文佩颔首,戰戰兢兢上席。

孟然的手藝是好手藝,清早那粥沒燒好,午時這兩盤菜,做得可口,文佩小口吃着,暗思量,這樣的菜肴看似簡單,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做出。

“還能吃吧?”孟然饒有興趣看着文佩,他直覺文佩今日怪怪的,以往倒是從未見過他呆傻的神情,頗為有趣。

文佩癡癡,好會才意識到,孟然說的是他連品了好幾口的菜肴,放下筷子,緩緩說:“未曾想你燒菜也有一手。”孟然臉上的笑意消失,他盯着文佩,目光深邃,以孟然的敏銳,如何會覺察不到文佩的異樣。

文佩搖頭,将心中的荒誕想法揮去,從發現孟然可能是孟湲之子,他腦中一直有個念頭——告訴父親。然而,孟然是絕對不肯接受別人的援助,任何援助對他都是種冒犯,或說甚至提起孟湲對他只怕也是種冒犯。

“到底所為何事?”

只覺文佩看自己的目光,竟似感傷,他所思慮的事只怕并非是李政那件事。

直逼入心的犀利目光,文佩無處藏匿,白皙的手在桌上微微抖顫,收放,終于決絕般擡頭直視孟然,清聲說:“你。。。。。。可曾聽聞‘雙溪’之名?”

一陣沉默,孟然平靜之下,竟有份猙獰之色,雖然一閃而過,文佩卻為之心中顫抖。

“乃是家父的字號。”

孟然回答了,他沒有隐瞞,他幾乎很快就想到自己房中的藏書,想到裏邊有父親舊日的書,想到文佩一早無所事事,必然翻看了書卷,他對文佩竟無提防。

父親病逝時,孟然僅有數月,兄長只有四歲,一家三口,在流放途中,幾乎餓死,和父親同返陰曹。幸虧押差仁厚,而裏長憐憫他們母子凄慘,令鄉人給飯。才高八鬥之人,卻未曾學會一丁點處事通變之能,兀傲乖僻,攬罪上身,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留下孤寡,飽遭折磨。

為了撫養二子,母親忍辱負重,受盡他人白眼,積勞成疾而亡。出身書香門第,兄長卻未能讀書識字,小小年紀便給餅鋪當學徒,官宦之後淪為仆役,卻還念念不忘母親的叮囑,不可絕孟家讀書之種,東拼西湊束脩,将弟弟送入私塾。母親在世時,常哭泣父親早年往來的交好,非富則貴,若無那一樁事情,若父親當年肯低頭哀求告饒,你們本該是世家子,穿不完的绫羅,吃不完的山珍。

也曾怨恨着,身為一家之主,為何抛家棄子,為一點傲氣,枉斷送了一條性命。

父親的容顏,孟然未曾見過,也無法想象,當年那個有荊楚才子之首美譽的父親,該有怎樣的才情。可惜流離颠沛中,父親的文稿遺失殆盡。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一章(上)

文長清,名晰,士子多喚他長清先生,作為名流,自然有很多風流韻事,除去與杭州名妓白枝轟動一時戀情外,另有三四段才子佳人的妙事。文家世代門閥,富裕奢靡,文晰的少年時光,可比文佩絢麗多了。然而也正是文家人這種縱情恣欲,不事營生的活法,文家到文佩這代,已不如往昔。

做為文家僅有的幾位男孩——文家男寡女衆,文佩在女子圍繞之中長大,這些女子,是父親的歌姬小妾,是叔父們的歌姬小妾,還有衆多低頭擡頭可見的貌美女婢。文佩沒有童年,從很小很小,他便知道這些人為何存在,知道這個家族丁男們毫不掩飾的嗜好,因為他們也從不遮掩。

那時文佩八歲,文佩的母親黃氏大病不起,囑咐文佩去找他父親,去一處碧池漣漣的亭閣裏喚回一月未歸的家主。亭閣裏住着一位豔絕一時的名妓。文佩跟随家仆來到亭閣外,不顧家仆的攔住,排闼直入,日上竿頭,赤裸的美豔歌妓,衣衫不整的才子,放戲文該是段佳話吧。歌妓見是個小娃娃,媚态自恣,嫣紅的唇微張,細微地呻吟,文佩愣愣站在榻前,文晰擡頭乍見,震怒難堪,厲聲喝責:“還不出去!”若是往昔,文佩會伏地認錯,并快遞退出,黃氏将他教導得很好,在今日之前,他從未頂撞過父親。文佩躬身,低頭冷冷地說:“娘親病了多日,尋你多日。”

文晰便是這樣的人,對妻和子均無擔待,對平生交好亦是如此,就是那指天為誓說要為之如何如何的女子,也大多重新流落于風塵之所。

孟湲被下獄時,文晰已辭官,兩人交情不淺,文晰聽聞孟湲病死流途,也曾去打探他妻小的下落,一時沒有消息。文晰是個對故情淡薄的人,數月後,便将這事抛去了九重雲天。後來也有過內疚悔懊,曾在文佩面前提起孟湲,也因此文佩知道這麽個人,知道這人是父親的故友。

孟然,你竟是孟湲之子。

震驚之後,歸于平靜,想想,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我相識,相交。能否相知?

小燕在廚房洗碗,孟然收拾殘肴,文佩拾起筷子,想要幫忙,孟然做了個制止的動作。月牙色的綢緞風衣,寬大的袖子,拂過沾有污漬的桌面,令人不适,孟然還是打算自己來。

他只應了句:“乃是家父的字號。”再無其它。

文佩看着孟然自若抹桌的背影,心裏明白,孟然知道,他早就知道的。

自己的父親,是位名人,名人的故事,流傳得很快,何況,關于自己父親辭官的那則故事裏,就有孟湲的身影。

你早就知道了,你我父親是摯友,你心裏埋怨過那位對故人遺孤不體恤的名士嗎?該是心中對這人十分不屑吧。

真不知道當初我書院羞辱你時,你作何感想;而當我再次出現在你面前,你又是怎樣的念頭;至于留我宿中,親手燒飯招待,又是何種心情。不計積怨,慷慨助人,古之君子,也不過如此。

孟然回頭,見文佩仍在看他,雖無言語,眼中卻是千言萬語,孟然拍了拍手,看着文佩,平靜說:“今日要啓程的話,午時就得上路,否則抵達時夜深不便入宿。”

談的是去找李沨之事。

在孟然開口之時,文佩袖內的手不覺捏緊,然而孟然說的卻是這樣的事,文佩沉默,心想他關心着自己。在你心裏,還當這樣的狠辣醜陋的我,還是你的朋友嗎?

“孟燃之,你如何會知曉我必是要去找李沨?”

是的,為何會知道呢?

“你來杭州,只怕與你姐姐的命案有關。之前,丁靖已粗略告知事情經過。”

即使丁靖是在被逼迫之下說的。

不意外,孟然和謝芷會知道自己姐姐的死。畢竟文佩憎恨李沨,甚至想毒死他,總該有個原由。

“各種曲折,我不知曉,不過必然不是李沨所害,否則你也不會放過他,默然歸家。”

何況,李沨不像個會做出喪盡天良的事。

“那你覺得是誰?”

文佩注視孟然,他再次覺得,如果有孟然協助的話,那些迷霧都将散去。

“我無法憑空斷定。”

我不是神算,沒有異能。

“孟燃之,我有樣東西,有些信息,如果,是你的話。。。。。。”

如果是你的話,大概能切确告訴我,是誰害死了我的姐姐。

四人繞過街道,來到一處林池,此地荒蕪,有殘垣斷壁,想是昔日豪門之宅,神似鬼屋,自然平日也無人跡,極是安寂。

在長滿雜草的臺階端坐下,擡頭看着蹲在池邊洗手的孟然,不覺看得出神,他身上的圍裳已不見,離開家時解下的,此時,洗好手的他,谙熟扯下縛膊,放平袖子,将縛膊繩子往腰間腰帶一塞,回頭時淩亂發絲下的側臉,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豪氣。李沨在衆人中最是器宇軒昂,但他冷冰如石頭,孟然卻不同,他的俊朗時而溫情時而不羁時而昂藏,這是個極具魅力的男子。

謝芷午時去孟家找孟然、文佩,被孟然一把拉出門,文佩說有件事要說,我們三人找個地方坐一坐。

此時謝芷沒能發現文佩的目光一直落在孟然身上,在端詳,他專心将石階上的枯葉掃到一邊,叫着:“燃之,坐這裏。”綁着散亂的長發的孟然這才綻出笑容,說着:“可惜未帶酒過來。”

在這種地方喝酒吃食閑話,該是多悠哉。

孟然坐在謝芷左邊,謝芷夾中,文佩右邊,孟然姿勢悠閑,抱着一只腳,文佩始終正襟危坐,謝芷安靜地等待,這兩人誰先開口。

終于,還是文佩先開的口,他從懷裏取出一枚簪子,遞向孟然,幽幽說:“孟兄從它身上,能看出點什麽嗎?”

這不是一枚尋常可見得簪子,是枚精美的蝶戀花女簪,做工繁複,絕非尋常人家能擁有。孟然拿到手打量,随手遞給謝芷,謝芷一看,立即說:“價值不菲。”

看吧,小芷都能看出來,自然是一目了然。

孟然看過簪子後不語,他在等文佩補充,文佩求助他,絕不是為了讓他看一支簪子。

“那日在書院,我爹拿出這支簪子,告訴我這是绛珠的遺物。”

文佩提起了他離開書院前的事情,那時文父在文佩房中談了許久,他們的談話,小燕都未聽到。可也是那次談話,似乎讓文佩對李沨的仇恨消散,并促使他離開了書院。

“绛珠,是我姐的貼身丫鬟。”

擡眼看孟然,孟然果然一副釋然的模樣,以孟然的敏銳,他大抵對文佩想說的是什麽,做了諸多猜想,而從文佩口中聽到的,證實了他的想法。

“這不是我家之物,而绛珠家貧困至賣女為婢,自然更拿不出這樣的物品,何況,這也。。。。。。”

文佩停頓,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只見他喉嚨滑動數次,終于發出聲音:“這也絕非李沨之物。”

李沨在李家,說好聽點是少爺,說難聽點,他什麽也不是,李狗兒,連小名都如此卑賤,李家上等奴仆向來不當他一回事,何況李家那些老爺少爺女眷們。李沨支出的每筆銀子都必須登記,他的每樣物品都得在李家人眼皮底下擁有,他不可能有這麽支昂貴的簪子,而衆人不知曉。

“為何懷疑李沨,或說之前為何咬定是李沨?”

孟然很高興文佩跟他說這些事,他讨厭謎團,何況這事先前已困惑了他許久。

文佩接過謝芷遞回的簪子,用綢布包着,卻不放懷裏,而是捏在手上,可見他他心事重重,而一直安靜跟随在他身邊的小燕亦露出擔慮之情。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一章(下)

文佩和文玥是對孿生姐弟,兩人容貌像,性情亦相似,都矜持而高傲。兩人的母親黃氏,在兩人幼時便病逝,由此,姐弟自幼相依為命,親密無間,且因是孿生,心意相通。

文長清是位名流,在文佩和文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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