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中2) (4)

記憶中,他終日攜仆尋山訪水,吟詩作對,與友宴飲,鮮少在家,也曾居外數年。文家雖然親眷衆多,這倆姐弟即無母,也算無父,幾乎是在孤獨之中長大。

這兩位性情孤傲的孩子,成長中,也有人關心,這人便是他們的姑媽——嫁至杭州李府的文氏。文氏出身名門,且是個有手段的女人,在李家很有地位。這個厲害的姑媽,曾接來文佩文玥到李府居住,那時文佩和文玥九歲。

在李府,這對文家姐弟,頗受重視,吃用和李家的少爺小姐一致,玩在一起,在同一夫子塾中讀書。那時,李政李齊李媛等李家的孩子,與這對文家姐弟年齡相仿,很合得來。也幾乎是在文家姐弟入住李府時,李沨被帶進了李府。

對文佩而言,年幼在李府之事,已不大記得,卻也還記得,雖然年齡小小,卻極是勢利且惡毒,合夥排擠李沨,不肯與他同席,當面喚他李狗兒——這是李沨的小名。偏偏李沨不肯低頭,脾氣倔,和李政李齊都打過,就是李媛,他也惡狠狠地揪過頭發,水火不容,誓不戴天。文氏是個什麽樣的人,自然李沨吃盡苦頭。那時的文佩文玥打從心底瞧不起李沨,他們并不當面跟李沨起沖突,因為不屑,簡直當李沨是臭水溝裏爬出來的老鼠般嫌棄。究其原因,除了文氏灌輸的嫌惡,更多的,還是來自自身的優越感,他們是名門貴胄,李沨是卑賤女仆的兒子,而且來歷不明。

文佩和他姐姐幼年在李家待了一段時間,不長,半年不到,而對于李沨的記憶,也很快在這姐弟倆的心中抹去。

再次前往李府,已是多年後,文佩到杭州書館求學,居住于李府,之後,因為李媛出嫁,姑媽操勞卧病,文玥被姑媽喚來作伴,小住李府,也就二旬。

這二旬之中,文玥心中起了什麽樣的變化,已無人知曉。

她年已十五,有着沉魚落雁之容。

她落落寡歡,安靜地将自己藏身于深閨之中,能接觸到的,盡是老嬷女婢。

即使如此,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将芳心暗許于某人,或許只是園中的一次回眸,或許是小窗中的一窺,或許或許。

初始是如何發生,又有着怎樣的過程,全然不知曉,唯有那終結,令人愕然瞠目。

随着年齡增長,文佩進書館求學,而文玥禁足于閨房,他們不再像以往朝暮相處,也不再心意相通。直到那件事發生,文佩才回想起,在李府時,姐姐的臉上綻放着一種難以言語的光彩,眼角帶着綿綿的情意,那不是因為她在姑媽家日子過得開心,那是因為有個令她傾心之人在此。

這個人,是誰?

是李沨。

長滿雜草的院子,冰冷的石階,文佩回想起姐姐躺在後園池中的屍體,她慘白的臉,被池水撐開鼓起的紅色裙子,他心中一顫。

為何咬定是李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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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绛珠招供那人是李沨,她每次送信,都知道是送到李沨的書僮手中,而對方寫給她家小姐的信,署名亦是個沨字。

因為绛珠在挨受了私刑後,哭着咬定,她親眼見到李沨和她家小姐相遇時的情景,就是那一次,她家小姐心裏有了個人。

其實那時候,她家小姐還不知道那人就是李沨。而後知道,卻又如此奮不顧身。

在翠竹居裏私定終身,交換信物。他發過誓,會明媒正娶。

為什麽她家小姐,回到文家後,會在一個夜晚,投水自盡,绛珠聲稱她絲毫不知情。

這些,那些,文佩不打算詳細告訴孟然,這是他家的醜聞,更關系着他姐姐的聲譽和清白。

“因為绛珠說是他,她認識他,也見過他,而我姐心中所愛慕的亦是他,她的詩文裏,情意綿綿寫的盡是他,她一針針繡的亦是他的名字。”

孟然等文佩這句話,等了很久,但他很平靜,他其實早已有所猜測,許久,他低緩地問:

“到底哪一環錯了?以致有人冒充了李沨,那人是誰?”

“我希望你能解答我。”文佩幽幽地說。

“當時子川的書童,是誰?”

要怎麽破解這個謎團,有四個關鍵人物,文小姐,绛珠,李沨,李沨書童,前二者已無法詢問,李沨此時也問不了。

孟然隐隐覺得,這位冒充者不可能始終神不知鬼不覺,绛珠和李沨書童都可能知道他是冒充者,否則這筆糊塗賬當真無法理清。

“并不是溪山時跟随在李沨身邊的書童,叫長春,幼年便賣在李家為仆。”

文佩想必當初也想過這個關鍵人物,不可能不去詢問吧。

“事發後,你當面質問過他嗎?信可真是遞至李沨手中?”

“未能夠,在事發前,他正好回家省親,事發後,想是聽到風聲,再尋覓不到他的蹤跡。我知道他肯定是畏懼潛逃,亦有人與他通風報信。”

謝芷一直很安靜在聽他們對話,此時不禁也插話說:“這人很可疑,一定是他陷害了子川。”

這樣未免武斷,但今日看來,或許真是如此。

文佩默然,當時疑點如此之多,可他卻在悲憤下,認定是李沨所為。

“此人平日與子川關系如何?”

孟然心裏有個念頭,一種預感。

“李沨在李家,是個不讨喜的人,奴婢們向來勢利,那長春,對他不會掏心掏肺,何況服侍他的時日又短。”

“那文小姐與這位假冒的李沨,平日看來是以書信往來,如此,冒充者需有文才,而且,只怕。。。。。。”

“只怕什麽?”

“不,沒什麽,你可知道李府中有什麽士子出入,這人年輕,有才學。”

文佩搖頭,這樣的人太多了,無法排查,來往李家人的實在不少,何況李家又愛附庸風雅,這樣的人,能說出七八個來。

“文小姐的才情如何?”

“她是女流,未曾入館讀書,然而聰慧才思不亞于我,即使性情,與我亦相似。”文佩說時神色黯然,如果聰慧之人,卻也遭人愚騙,得知後該是何等的羞愧與悔恨。

“這個人,才學應該略遜于子川,卻也頗有才情,而且,想來,他儀态也有幾分近似子川。”

孟然隐隐覺得,如果是連性情都近似文佩,在發現情書落入登徒子之手,遭人欺騙,只怕要報複,而不會忍氣吞聲,默默選擇自殺,她或許亦受到了欺辱,無顏再活于世間。

“是如此。”

文佩絞着雙手,反複說這三字,他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孟然話語中所指,何況他此次正是為此人,而前來杭州。他也是如此推斷,正因相似,自己的姐姐是被蒙蔽受辱了,才不得不自殺。

“那人是誰?”

孟然很冷靜,果然真有這麽個人。

“我們姐弟與他自幼相好,我始終覺得他做不出這等事來。”文佩仍在否決,他自言自語着:“何況我姑媽曾有心将我姐許配與他。許配與。。。。。。他。”文佩的臉色越發難看,話落已是慘白。謝芷起身拍着他的肩,他想安慰文佩,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文佩跌坐回石階,慘然說:“其實我早已想到了。”

那人有多憎惡李沨,他最清楚,如果那人當時知道他的姐姐心中所戀的是李沨,心裏又該做何想法。

“是誰啊?李家的公子哥嗎?”謝芷很着急,他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醫館裏所遇,那位神色陰冷的李家公子。

孟然對謝芷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此時的文佩不便于去追問,那人,應該是文佩平日裏的交好。

文佩晃了晃頭,喃語:“李政。”又若有所思,“他此時。。。。。。在醫館看護李沨。”謝芷着急了,大叫:“果然是他,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不行,他一定會害子川的。”孟然擺手,“安靜。”

李沨在李家這麽多年,都還活着,證明他是個警覺的人,一般人害不了他,至于是不是李政這人冒充了李沨,都還只是推斷,唯一的辦法是當面質問。

李沨卧榻,在醫館的日子不外乎是閱讀,丁靖喚人将他在書院的書都擡過來,他便也就終日與書籍為伴。趙大夫家的院子雖不大,倒也頗有情趣,有這精心照料着花卉,李沨移榻至院中,一躺就是一日。他寡言難親近,李貴素來看他不順眼,自然不會去跟前跟後,李政往往不見蹤跡,有時淩晨會突然回來,一身胭脂味,他起先還盯梢着李沨,後見他沉悶孤僻,就也沒放在心上。

唯一不時會過來探視李沨的是丁靖,丁靖一過來,會待很長時間,李貴有回站在院中樹後偷聽他們對話,卻發現這兩人居然是沉默不語的,李沨繼續看他的書,丁靖則自顧發他的呆。當然李貴離去後,丁靖是會說話的,這天過來,他徑自往院子裏走去,李沨果然仍是卧榻閱覽,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也只是從書卷裏擡了下頭。“李貴呢?進來沒見到他。”李沨從榻上坐起,挪了個位置給丁靖,淡然說:“想是出去了。”李貴也有自己的嗜好,嗜酒,只要手裏有餘錢,就會去買酒喝。丁靖往榻上一坐,身體向後傾,躺平在榻上,望着冬日清澈的天,所有所思。雖然丁靖時常因無所事事過來找李沨,但今日,李沨覺得丁靖必然是有事過來,他神色凝重,不似以往。要換是往日的李沨,他不會開口問,但近來他有所改變,啓唇問:“可是出了什麽事?”丁靖側頭看李沨,用手臂枕着頭,幽幽說:“能有什麽事,覺得近來連自己也面目可憎罷了。”丁靖所生活的家族,是個很勢利的家族,自小大人們的虛僞做派,他便看了欲嘔,然而許是耳聞目濡,成年後的他,漸漸也發覺自己已經理解他們的所為。“仍是你妹子之事?”李沨問出口,丁靖便笑了:“子川,你也會和人話家常了。”李沨想,那還不是因為你近日都在煩這麽件事。“是如此,又不是如此,但二者是一樣的事情。”丁靖自顧說着,他平日不是個話多的人,此時卻打開了話匣。“我哥想留我在杭州,說是日後便要進入官場,不如此時先熟悉了。”無奈一笑,“你知我到溪山,就為躲避家族的紛擾,可想到這裏,還是不得清淨。”李沨靜靜聽着,并不言語。“然而,我又覺得我哥是對的,必須要如此,我已不再是少年,無法再躲在藏書閣裏,聽着大人們于院中接待達官貴人的喋喋聲,誦着采菊東籬下。”丁靖平日也嗜書,但他并不像李沨無書不讀,他幼年時曾用書卷和冷漠築了片桃園。李沨不知道說什麽,他沒有丁靖這樣的苦惱,這份苦惱,源自于丁靖的超凡追求——至少在李沨看來是如此,他自己為塵世所擾,心裏也從未有過籬下采菊的趣味。然而,他覺得丁靖有魏晉風骨。“我要跟我哥說這些,大概又得被橫眉冷對,你聽聽就罷。”丁靖需要一個傾訴對象,雖然沉默寡言的李沨未必合适。

“明春也還是要回蘇州。”

李沨開了口,不只是丁靖要回去,他也得回去。院試,對他們而言,都是頭等大事。

這是叫丁靖忍耐這段時日的意思吧。丁靖卻想着另一件事,從榻上躍起,整整領子說:“對了,子川。”他四顧無人,才繼續壓低聲音說:“曾龜前日已放出。”不意外的消息,李沨之前便說放了他。“你日後有何打算?”李沨回:“他要二百兩銀,我予他。”

二百兩,可購一處莊宅,絕非小數目,何況,李沨也無法拿出。除非。。。。。。

丁靖離去,李沨躺回榻,将手中的書卷翻過一頁,目光卻沒在書卷上,而是掃視過院子,很寂寥,他以往習慣了,現在卻覺得不習慣。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二章(上)

自從知道,文佩此次過來杭州不僅是為了見李沨,孟然便決定和文佩前去醫館,他在意,以文佩的陰狠,在知道真正的害死他姐姐的人是誰時,他本該像報複李沨那般決絕,然而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文佩,卻在彷徨,遲疑。

無法得知李政和文佩有着多深的交情,卻也能猜測,這人與文佩關系不一般。對李政,孟然有一面之緣,只是一瞥,就足以知道這人的刻薄與陰沉,與這樣的人為友,或許不會害你,然而與這樣的人為敵,卻是相當可怕。不得不說,李沨雖然深不可測,但對文佩手下留情,處處退讓,文佩那是沒遇着對手。

謝芷回家收拾一番,跟謝老爹說好,是和朋友去見朋友,兩三天後返回。謝老爹雖然不是什麽文化人,但也聽聞過文長清的大名,對謝芷有文佩這樣的朋友交游,喜不自勝,從衣櫃裏摸出三兩銀子,硬塞給謝芷。

“爹,不妥不妥。”

這想必是老爹“私庫”之物,被平娘發現了,可夠老爹喝一壺的。

“拿着拿着,窮家富路,記得好好招待文公子。”

“爹,不行不行。”

“拿着拿着。”

父子倆正在門後扭捏,謝茂從門縫裏探了個頭進來,好奇問:“爹,哥,什麽不妥不妥,不行不行?”

謝老爹神速将金子放進大兒子衣領內,笑着對小兒子說:“你哥和朋友要出門,爹在囑咐他呢。”

“哥,帶我去嗎?”

謝茂雖然是個小孩子,卻也十分精明,想着爹大概又偷拿東西給哥,也不問。何況就是發現爹塞銀子給哥,謝茂也不會跟親娘禀告,他最怕他娘哭鬧,要死要活。

謝芷匆匆忙忙趕往孟然家,孟然和文佩已經在門口等他。

“燃之,你果然是要和我們一起過去的,太好了!”

孟然鎖門,落鎖,謝芷在他身後念着。

“我不放心你們。”

孟然這幾字輕輕劃過嘴唇,他說的雲淡風輕,卻情深意重。

“好燃之,那我們趕緊去搭船吧。”

謝芷在前催促,孟然斜挎着個包袱,晃悠悠在後面走,文佩看着兩人,嘴角微微揚起,安靜地跟随在孟然身旁。

天黑掌燈,李貴在一旁念念有詞:“老爺說不管好沒好,都得回去過年,三公子,你拄杖也能行走,過兩日回去吧。”

杖着在李府為仆四十載,在李沨面前,李貴時常不把自己當仆人,他在晚輩面前,向來喜歡倚老賣老。

李沨自顧閱覽,書寫,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李貴也繼續念叨:“政公子在這兒可是樂不思蜀,可憐我老婆子孤零一人在家,無人看管。”

以往,不管李貴念叨什麽,李沨都不搭理,李貴在他面前,也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李沨可記得李貴的婆娘,十分潑辣,最好欺負弱小。可惜兒子不掙氣,跟群市井無賴厮混在一起,終日不見個人影,要是回家了,更是雞犬不寧,把老娘的一頭翠珠當得精光。

“你自去跟二哥說,和我說無用。”

李沨喊李政“二哥”,而“大哥”早已埋入黃土——李沨同父異母兄長。

李家到李覃這代,三兄弟,李覃年長,次之為李沿,再次之為李衷。李政是李沿長子,李沨是李覃二子,李衷一子,尚幼。

李老太婆,并不掌家,掌家的是文氏,有趣的是,這個老太婆不喜歡李沨,卻特別厭惡李政,中意的是李衷的幼子李藝。老太婆沒幾年活頭,風中殘燭,想來也撐不到李藝成年。

“三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政公子那裏不好說話。”

李貴在李政面前像只被褪了皮的老貍貓,應該說所有下人在李政面前都不被當做人,動辄打罵,管你在李家服侍了四十載還是四載。

李沨很了解李貴是個見風倒的人,在他面前說這李政的不好,在李政面前,又把他出賣,他不再做聲。

李政此次過來,有一件要事,這個要事,不是監視他,也不是去狎妓,而是由丁靖的兄長丁褍牽出兩條線,系着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丁靖雖然鮮少言及,李沨卻也猜測得到,李政時常出入丁知府家中。

丁靖的妹子,瘦如幹柴,風情全無,雖然五官倒還規整,要說眉眼如畫,招蜂引蝶的李政迷戀這麽位女子,終日往丁家跑,鬼都不信。

不過數日周旋,李政躊躇滿志,所幸他忙于自己的事情,沒有深究起自己因何被人砍傷,也慶幸丁靖沒有糊塗到告知自家兄長,萍兒之事。

不出數日,就會啓程返回,李沨有預感,李政的目的已經快達到了,何況年關逼近,自然得回去。

娘親那裏,實在有愧,竟沒能讓萍兒脫離曾龜的掌控。

明年,再想辦法,明年,我必須去獲得一筆錢。

李沨陷入沉思,李貴識趣離去。

夜風嗚叫,将半掩的房門吹得啪啪響,李沨起身,把房門關上,他不需要拐杖也能行走,雖然走得艱難。手搭在門上,正想,怎麽突然起風,擡頭,看到院中的一輪明月為雲層遮掩,看到院門口站着的一個漆黑身影,院門大開。

“李貴?”

李沨喚叫,那身影不似李貴,挺拔筆直。

“不必叫喚,直接砸暈了。”

黑暗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男子大步邁進,雲破月來花弄影,那男子站在月光之下,慎重其事地對李沨作揖:“子川兄,別來無恙。”同時門外又急急忙忙進來一位少年,清瘦的身子小跳過門檻,這少年之後,是位端莊的白衣士子,步伐遲疑,最後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日暖藍田玉生煙 第十二章(下)

靜夜出現的三個人,最先走出來的是孟然,之後是謝芷,謝芷身後是文佩,瞬間,李沨竟已明白,他們因何事前來。

低頭瞥見倒地不省人事的李貴,李沨對孟然直截了當的手法暗自叫絕。

“子川,你腳好了嗎?”

謝芷大步上前,撲向李沨,好在孟然眼疾手快,大力一拽,否則李沨非得和謝芷跌成一團。李沨行走不便,謝芷一時驚喜過度,沒留意。“嗯。”李沨神色不改,接着說:“屋裏談。”果然邁步向前的李沨走路姿勢明顯別扭,謝芷蹭到李沨身邊,扶住他的手臂,換是別人,李沨早已用力甩開,此時卻安安靜靜地由着謝芷攙扶,始終沉默無語跟随在後的文佩,心忖他離開這段時日,這兩人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院門關上,李貴被孟然背進屋,一把繩子捆上,丢進角落裏,孟然下手力道不輕,沒那麽快醒來。

李沨坐在榻上,看着孟然捆綁李貴,眉頭都不曾皺下,他目光移到文佩身上,文佩沒有躲避他的注視。

從小到大,文佩從未正眼看過李沨,他對李沨蔑憎且厭惡,而李沨自然也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兩人不來往不交談,即使他們對對方都很熟悉,打小認識,還有個共同朋友丁靖。兩人在書院同居一室的時光,對文佩而言是最煎熬的時光,而李沨卻習以為常——他在憎惡鄙夷包圍周身的環境裏長大,在如何與仇恨自己的人心如止水的相處上,文佩甘拜下風;而文佩雙面人陰險的模樣,李沨也深有領悟。

如果不是孟然和謝芷的引見,李沨不會見文佩,也不屑和他對質,他們之間有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不僅是在性格上,還有身份之別所引起的莫名其妙的仇恨。

“我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

最先開口的是文佩,即使對着李沨說話,他也沒有看向李沨。

“何事”李沨并不指望從文佩口中聽到歉意的話語,而且他也未曾想過要原諒文佩曾試圖毒殺他的行徑。

“既然不是你,那是誰?”

文佩從懷裏取出了那枚蝶戀花金簪,遞向李沨。

“此時才來問我,是否太遲了?”

李沨被人誤解被人憎恨下毒诋毀,并非不會介意不會懊惱,他和文佩之間,可以說他從未得罪過文佩,卻莫名其妙的被這人從小仇視至成年。

文佩低下了頭,确實,之前下毒時,并未想過李沨是否是無辜的,是否還有疑點。他幾乎殺毒殺了李沨,而李沨卻對下毒的事,隐而不報,對他,李沨一直在隐忍。

“你并未申辯。”

“你既已自行宣判我死罪,申辯何用?”

一陣沉默,冰冷的夜風吹過廳堂,拂起各自的袍袖,寂靜中能聽到文佩胸口起伏吸氣聲,他執簪子的手拳起,筆直的簪子幾乎被折彎,他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兩人劍拔弩張的情景,謝芷看得心驚膽戰,兩人水火不容的樣子才是最真實的一面,他們有心結,是仇人。

“為何隐匿文佩下毒之事?總有原因。”

孟然橫在了兩人中間,指向李沨,他中斷了二人的争執,争執下去毫無意義,何況現在不是時候。

“是對文小姐之死有內疚?是對文佩的縱容?抑或是二者皆有?”

“燃之!”

謝芷驚呼出聲,他跟上了孟然的思緒,駭得臉色蒼白。在他心裏,他希望大家都是朋友,不要有仇人,他喜歡李沨,也喜歡文佩,可是如果真如孟然猜測,這兩人将永遠都做不成朋友。

李沨的冷若冰霜曾經傷害過人,文小姐的死,他有無情造成的疏忽,他有深深的內疚之情,也是因此,他默默容忍文佩在書院對他的咄咄逼人。

在文玥出事前,文玥曾試圖與他交談,而他冷臉避過,甚至女婢遞來的字條,他都沒有接過。那時候文玥應該是起了疑心,想找他證實,如果那時候他搭理了,或許結局會有所更改。

他很早就發現文玥看他的目光異樣,親切妩媚,那是愛慕的目光,可是李沨不能理解,這樣一份感情如何能滋生于文家小姐身上。小時候,文氏姐弟就避他如街頭流浪的乞丐,輕蔑不屑,從不和他說話,但每個無聲的話語,都如投射來的目光般帶着□□的嫌惡。

李沨沒有理會,不僅因為她是文玥,也因為他們僅見過寥寥三次面,第一次在李家幾乎荒棄的藥園裏,第二次,第三次都在文府院子,除去第一次,其餘都是擦身而過。

“文小姐回文家前,曾遣女婢攜字條予我,我未搭理。事後想起,那時女婢魂不守舍,驚悚戰栗,而兩日後。。。。。。”

兩日後,文玥投水自盡。

“你。。。。。。”文佩滿眼怨恨,雙拳緊握。“你。。。。。為什麽。。。。。你。。。。。。”

“為何?我與她并不曾有過一句言語。。。。。。”

李沨不免有些心虛辯護,他未曾體會過男女之情,他茫然甚至無措。

“你怎可如此!”

文佩突然撲向李沨,孟然攔阻不及,文佩執簪的手用力劃向李沨的臉,看他文文弱弱,爆發下力氣卻不小,血珠從簪柄滑落,白皙的手臂因悲痛憤怒而顫抖。

為什麽你如此無情!她至死心心念念的仍是你啊!

“子玉!情愛之事不可強求,既然無意自是無情!”

孟然強取文佩手中的簪子,将文佩攔在身前,文佩手抓着孟然的手臂,指甲入肉,孟然咬牙忍疼,漸漸文佩瘋狂的樣貌消逝,臉色灰敗。謝芷舉袖想擦去李沨臉頰上的血液,卻被李沨推開,李沨雖然沒有逃避文佩的攻擊,但并非心甘情願挨這麽一下。

李沨那會如何能知道有人冒充了他,甚至在文小姐自殺後,他都不知道與他又絲毫關系,直到文佩找上他來,指責,仇恨,欲致他于死地。世上豈有末仆先知之事?然而,确實是自己的冷漠,因此害了她一條人命嗎?

“冒充你的人,子川是否知道是誰?”

孟然神色冷冰,話語嚴正,他并不偏頗任何人,他的樣子像極了公堂上審案的人。當他決定跟随文佩過來找李沨時,他不像天真的謝芷那樣以為這趟行程将消解李沨和文佩間的積怨。

“必有這麽個人,頗有文采,形貌于昏暗處似我,谙熟男女之情,日夜出入文府而不引人注目。”

李沨私下做過推斷,他心裏有個嫌疑人,只是他沒有證據證明。

“李政可符合?”

發話的仍是孟然,他手輕攬着文佩的背,文佩那樣子像似縮在他懷裏。李沨看了這兩人一眼,冷冷回;“你們此趟過來,可有物證?”

果然,李沨不吃驚,李沨懷疑的也是李政。

孟然将捏手中的簪子展開,簪腳沾有血跡,那是李沨的血,李沨對眼簪子,這簪子他眼熟,适才沒有詢問,此時眼中都是疑問。

“文小姐的女婢绛珠死時,身邊有此遺物,你可認得?”

“認得,這是一組蝶戀花女簪,共五枚,老夫人兩年前大壽時,分給李家未出閣的女眷一人一枚。”

李家之物,李政有個妹妹李珍,在前年出閣,這簪子可能是李珍遺留娘家之物,也可能是李沨同父異母妹妹李媛遺留娘家之物。如此,這無法成為證物。

能推斷是李政,而且懷疑的都是同一個人,卻沒有證據,即使有證據,也無法報官,閨中女子,淫奔受辱,自尋短見,為外人獲知,不過徒增笑談。

子玉,我知你怨的是無法報官無法制裁,甚至難以為外人道,白白受辱自盡而死。十五載相依為命,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設計置她于死地之人,逍遙法外。

“呵,原來也無用處,即使用它質問,李政倒可反誣是绛珠私竊。”

文佩推開孟然,眼神冷冰如刀子,他之前還曾以為這簪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此番過來,有何意義?

心裏凄苦悲恸,痛徹心扉。

李政,為何是你!為何要害我姐姐!

“唔唔。”角落裏的李貴,終于晃晃腦袋,漸漸清醒了,他這一動靜,使得四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他身上。

“你們!文公子?!”李貴見自己被五花大綁,震驚非常,正要驚呼出聲時,門口一個身影竄進來,堵住了李貴的嘴巴,那人正是丁靖。

也不知道他在門口站了多久,他們竟沒有聽到院門被打開的聲音——院門栓死,而後院小門留着小燕看護。

給李貴嘴裏塞了條手帕,丁靖嚴肅着臉,背手過來,目光落在了李沨臉上的一條血痕,嘴角勾起,那是他琢磨事情時常有的小動作。他剛來不久,正好看到适才文佩劃傷李沨。

“我見院門緊閉,翻牆進來,卻沒想到大家都在。”

丁靖時常來找李沨,今晚也是。別看丁靖是個書生,手腳卻很靈活,素來喜歡登高望遠,探訪深山古剎。

“李政在我家,那裏夜夜歌舞,好不熱鬧,他一時半會回不來。”

丁靖的敏銳僅次于孟然,只是他生性淡泊,不喜參合別人的事情。丁靖沒有一絲意外之情,他有過猜測,雖然從未說出,何況剛在門口,他已經聽到他們的部分對話。

“繼續。”

見衆人看他,他自若做了個無妨的動作。

“子安,為何你不驚訝?”

文佩的質問,是李政,他們如此熟悉的人,為何丁靖無一丁點詫異。

“人心最是可怕,李政是個衣冠禽獸,我絲毫不意外。”

丁靖不喜歡李政,當然李政也不喜歡他,李政喜歡圍着文佩獻殷勤,他真心讨好文佩,也順便讨好李家管賬房的文氏,對利用不着的丁靖,可就沒這麽好了。

“要他認罪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丁靖把廳室打量一番,椅子幾案排兩側,中間空地,上方是主人席位,正好可以,正好正好。

“你打算私下審訊?”孟然見丁靖掃量廳室,又是點頭又是擦掌,臉上洋溢着興奮之情,他已猜出丁靖的念頭,只是沒想到丁靖似乎與此人也有過節。

“那好,誰來審?”

這也是種手法,萬不得已也可用一用。

問的是誰來審,孟然目光卻落在文佩身上,但是文佩陰郁又狠絕的表情,讓他心裏犯怵,他是不清楚文佩幼年成長的環境,然而文佩獨特的性情,應該是獨特的環境造就。

“自然是你,孟燃之。”

丁靖将上方的幾案搬走,僅留張椅子,擺在了正中。

“那好,丁子安,你和文佩候在院門,李政一來就執進堂。”又看向神色陰晴不定的李沨,“子川,你坐到上面來。”又看向謝芷,“小芷,這種事,你不要扯入,你回避,去李沨房中。”

李家可不是普通人家,這麽拿他家的二公子開刀,再加上李政是個陰險小人,日後還要擔心他報複,小芷無緣無故被卷進來,确實回避才好。

“燃之,大家都是朋友,再說人多聲勢大,我不回避。”

謝芷搖頭,自己挑了個位子坐下。

安置妥當,等了近半個實誠,聽到了李政喊門的聲音,丁靖出去打開院門,李政剛邁進門檻,就被丁靖死死抱住,他人雖然混身酒味,一遇襲立即酒醒,竭力想掙脫,以致穩坐“公堂”的孟然也不得不出來幫忙。

“李二公子,我這裏可是帶了繩子,你要請進來還是捆着進來?”

李政回過神來,掃視過齊齊六個人,帶頭的是孟然,話語冷厲,文佩的書童小燕執着繩子在身後,作勢要捆。

“你們敢!我身為生員,公堂見官都免拜,四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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