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春日集宴10

江蘊也在想。

想隋衡懷疑到了哪一步,想今晚能不能逃過一劫。

他今日一通攪和,顏氏雖沒有力壓太子府,太子府卻也沒讨到什麽便宜,隋衡想利用春日宴壓顏氏一頭,并将第三股文官力量打入隋國朝堂的計劃算是暫時落空。

他早在作出決定的那一刻,就已經預知到可能面臨的危險,但他別無選擇。

隋衡是隋國太子,不是一般莽撞武夫,他有智慧,有頭腦,還十分有謀略,就算昨日歡喜他戰勝顏齊,拿下文類魁首,沒讓太子府當衆丢臉,今日也會漸回過味兒來。

他會懷疑他,再正常不過。

簾外明月高懸,星子疏落,夜色正是濃密。

已經有一會兒功夫了,隋衡還沒有回來。

江蘊知道他在做一個決定,甚至有些懷疑,待會兒他會不會一怒之下,直接将他關起來,或打入大牢。

江蘊彈得越發心不在焉。

但他內心尚算平靜。他已經做了身為江國太子,所能做的全部事,暮雲關的軍務布防,有範周與雲懷在,也可安心。

之後的事,只能盡人力聽天命。

就算真的難逃一劫,死在這個陌生的都城,他也算沒什麽大的遺憾了。

他讓公孫羊離開的那一刻,已經做好了壯士斷腕,随時赴死的準備。公孫羊不懂,範周會懂。

他只希望隋衡能看在他們這些時日“露水情分”的份兒上,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這般想開後,江蘊反而能專注到曲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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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準這已是他最後能做的風雅之事了,若不是身體不允許,他是真的想再彈一次《鳳求凰》的。

江蘊垂眸,反思了一下,擺正态度,将曲調撥轉回正常。

又一道冷風穿堂而過,他忍不住咳了聲。

這時,簾幕忽被人大力一掀,隋衡走了進來。

他微喘着氣,顯然是疾步走來,一張臉凝重而緊張,雙目直勾勾盯來,仿佛燃着兩團火。

江蘊指下未停。

在隋衡開口前,先道:“能不能讓我先彈完……”

話沒說完,身體忽一輕,已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攔腰抱了起來。

“對不起。”

他聽到上方人啞聲道。

江蘊擡頭,有些不解的望着隋衡。

隋衡懊悔:“對不起,孤不知道,不知道你病了。”

江蘊更奇怪。

他以為,他是過來發落他的。

而且,他只是穿的有些單薄,被風吹得有些冷,故而咳了兩聲,并沒有生病。

隋衡已直接抱着江蘊進了床帳內,呵護珍寶一般,将江蘊小心翼翼放下。

他道:“為何不告訴孤,你病了?”

江蘊不知道怎麽說,只能平靜看着他。

落在隋衡眼裏,變成了一種無聲責怪。

隋衡越發愧疚。

“孤已讓嵇安去叫禦醫過來。”

“你先好好躺一會兒。”

他握着江蘊手腕,後知後覺發現小情人手有些涼,繼而意識到他身上只穿了一層薄薄的春衫,方才卻被他勒令坐在風口處,彈了那麽久的琴。

他真是個混蛋。

禦醫是在隋帝和皇後那邊随侍的,這一叫,勢必要驚動顏皇後,江蘊不想鬧出太大動靜,便道:“我沒事,不用麻煩禦醫過來。”

“這是他們的職責,豈能算麻煩。”

隋衡像一只闖了禍的小狗。

他問:“還難受麽?”

江蘊搖頭。

他都已經做好今晚在牢房裏過夜的打算了,此刻能躺在柔軟的被褥上,不僅不難受,還覺得有些幸福。

雖然此人陰晴不定的有些不正常。

明明方才還怒氣沖沖的,不知為何出去一趟,回來就像變了個樣兒,還非要說他病了。

江蘊手腕被他握的有些疼。

他力氣大的,好像要捏斷他似的。

便問:“你可以……先松開麽?”

隋衡“哦”了聲,立刻松開手。

江蘊悄悄活動了一下手腕,隐回袖中,越發奇怪,他為何這般好說話。

不多時,禦醫便過來了。

禦醫本來都已經準備就寝了,突然被急召過來,有些懵然。

一進來,見床帳內躺着個漂亮清雅的小郎君,忙低下頭,要跪地行禮。

隋衡起身,讓他免禮,趕緊近前診病。

這位殿下出了名的蠻橫脾氣差,禦醫不敢怠慢,忙提着藥箱趨前,請江蘊伸出手腕。

江蘊依言伸出垂在身側的右腕。

禦醫墊了帕子,手指搭上去,仔細診脈。

隋衡雙目寒光四射的立在一邊,緊盯着他,問:“如何?”

這短短片刻功夫,如何能診出來。

禦醫只能硬着頭皮答:“老臣正在看……”

隋衡心一下揪起。

他自小是個小鐵人,筋骨強壯,很少生病,下意識覺得,禦醫診得越久的病,越是大病。

聯想起樊七方才的話,他簡直要急瘋了。

于是目光更加兇惡。

禦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江蘊忍不住道:“你不要打擾禦醫診脈。”

江蘊一開口,倒真令隋衡如同醍醐灌頂,冷靜下來。

隋衡望着禦醫,悶聲道:“他吐血,怕孤擔心,故意瞞着孤,這還只是一次被人看見了,暗地裏,恐怕不知吐過多少次了。若有什麽事,你不必瞞着孤,直言便是。”

江蘊:“……”

江蘊掀起眼簾,古怪看他一眼。

很快明白,多半是樊七将今日他在河邊吐血的事說了出來。

一時之間也該說什麽好。

禦醫則大吃一驚:“吐血?”

“沒錯。”

隋衡眉色陰郁,一臉自責愧疚。

“孤也是今日剛知道,在知道前一刻,還在逼他彈琴。孤真是世上最大的蠢貨。”

江蘊忍不住再次咳了聲。

禦醫目瞪口呆。

他又仔細診了會兒脈,收回手指後,凝重道:“就脈象看,小公子氣血虛弱,是有些不足之症,而且,今日小公子是不是氣急攻心,心緒出現過劇烈波動,以致五內淤堵,心脈受到強烈沖擊?”

江蘊還沒答,隋衡已經開始臉色陰沉沉的判斷是誰将素來脾氣溫軟的小情人氣成這樣。

氣急攻心,五內淤堵。

隋衡想起十方的禀報。

“小郎君參與樂類比試,并不是想奪取魁首之位,而是陳軍師選的那名樂師,水平的确有些差,那首《鳳求凰》,彈錯了好幾處地方,小公子精通樂理,見不得名曲被糟蹋,才上前指出錯誤,但那位樂師卻拒不承認,還陰陽怪氣說小公子誣陷他。小公子為自證清白才上臺去演示正确彈法。小公子若真有預謀與殿下對着幹,怎會連琴都不準備?屬下就在現場,當時小公子想借琴,那樂師還不肯借,最後還是洛國世子仗義相助,把自己的琴借給了小公子彈。”

“弈類比試絕非如逍遙子所言。小公子只是打算去玩玩而已,但對弈過程中,那逍遙子言辭輕蔑,态度不屑,嫌棄小公子不懂棋藝,還挑動周圍人一起敵視小公子。他還輸不起,棄子認輸環節,重重摔了棋子,對小公子惡言相向。比試結束,小公子還主動放棄了魁首之位,這些在場棋手都能夠作證。”

隋衡自然不會完全信十方的話。

十方雖細致周到,畢竟是個少年。

但江蘊沒有帶琴,主動放棄弈類魁首這兩點,倒是讓他的懷疑稍稍消減了些。

而且……十方說他今日玩的很開心,除了幾個纏着他的文人,并未和任何人有過私下交往。

隋衡忍不住低頭看了眼江蘊。

床帳昏暗,小情人只穿着件單薄的春衫,肩背瘦削,羽睫乖順垂着,看起來美麗又脆弱。

他很少鬧脾氣,總是安安靜靜的,即使平日被自己逗得羞惱了,也只會紅臉紅耳根,最多趴在他肩頭,咬他一口。

像只嬌貴的小貓一樣。

天生就該被放在金玉窩裏,精心嬌養着。

可今日他卻吐血了。

樂師,逍遙子。

隋衡在想,到底是哪個,将他氣成這樣。

隋衡想到了逍遙子那張可憎的臉。放走太便宜了,隋衡想,明日得讓人去打斷他一條腿,或擰斷他一條胳膊,才能解氣。

“是有兩個不長眼的,今日惹他生氣了。”

隋衡開口。

又補了句:“當然,還有孤,孤不知他剛吐了血,還虐待他,逼着他彈琴。”

隋衡很害怕,江蘊會被自己氣得再次吐血。

他以為只有話本裏才會發生“氣得嘔出一口老血”這樣誇張的事情,沒想到現實裏,真的有人嬌弱的被氣吐血。

所以他格外緊張的盯着禦醫。

“到底有多嚴重,可還……”

他想問,可還能治好。

但又覺得這樣說太殘忍了,他說不出口,也害怕聽到答案,于是換了種強硬的說辭:“孤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多金貴的藥材,必須将他治好。”

“否則,孤要你腦袋。”

禦醫頸間涼了下,忙道:“殿下放心,小公子只是氣急攻心,只要好生靜養,別再輕易動怒,不會有大問題的。”

隋衡狐疑:“只是如此?”

“是。”

禦醫嘆口氣:“不過,老臣看小公子脈象,的确比尋常人要弱一些,平日還是要多吃一些能補益氣血的補物。”

隋衡讓他立刻去開方子,要最好最名貴的。

禦醫諾諾稱是。

隋衡屈尊降貴的親自送他出門,禦醫受寵若驚,戰戰兢兢,忽想起一事,道:“臣方才為小公子把脈,發現小公子似乎有很嚴重的胃疾。”

隋衡點頭,這事兒他是知道的。

禦醫道:“臣看小公子年紀還不大,這樣的年紀,可很少見如此嚴重的胃疾,不知是何緣故,平日吃食上一定得注意才行。”

隋衡說知道了。

回到殿裏,江蘊已經輕閉着眼,在養神。

隋衡站在一丈外,靜靜打量着帳中的小美人,忽然有些難受。

他懷疑本身并無錯,可萬一他的懷疑是錯的呢。

他自小長在隋都,除了行軍打仗,平日都是待在隋都城裏,他沒有體會過背井離鄉的滋味。

想來是不怎麽好受的。

小情人在這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卻還懷疑他,故意虐待他。

隋衡走進帳中,在床前蹲下去。

江蘊聽到動靜,睜開眼睛,望着他。

江蘊還不能完全放松心弦,因對方想一出是一出,蠻橫霸道,陰情難測,他不敢保證,待會兒隋衡會不會突然又警醒反悔。

兩人四目相對。

江蘊知道,必須要趁着對方正心軟的機會,讓對方更心軟一些才好。

江蘊撐着要坐起來。

隋衡皺眉:“你做什麽?”

江蘊看着他:“你不是要聽《鳳求凰》麽?我去給你彈。”

“……”

隋衡臉色不自在,道:“這事是孤錯了,孤給你道歉還不成麽?”

江蘊:“我感覺已經好很多了,可以彈的。”

“不用了。”

隋衡悶聲:“孤已經不想聽了。”

江蘊看着他。

“孤……從一開始,就不是想聽你彈琴。孤是疑你。”

隋衡說了出來,而後擡頭,打量江蘊反應。

江蘊點頭。

“我知道,我贏了比試,讓你不高興了。”

“……”

這話怎麽怪怪的。

隋衡不得不反駁:“孤哪裏有不高興。”

“孤只是……只是沒想到你藏有那麽厲害的本事,以至于,孤不得不生出些懷疑。”

江蘊便問:“那你現在還懷疑麽?”

隋衡一時沒吭聲。

因天生的警覺與敏銳洞察力,的确無法讓他這麽快就打消疑慮。

江蘊已然明白。

江蘊道:“不如,你直接把我殺了,或者,把我關起來,嚴刑審問吧。”

隋衡霍然擡頭。

皺眉,用一種類驚恐的眼神望着江蘊。

“孤何時說要殺你,要關你了?”

江蘊道:“你是太子,身份尊貴,關乎社稷安危,你疑我很正常。我們不是普通關系,夜夜同床共枕,睡在一處,與其相互猜疑,彼此折磨,還不如快刀斬亂麻。這樣,你也不用再整日疑神疑鬼的懷疑我了。”

“聽說你手下有很多擅長行刑逼供的高手,我一定撐不住,他們想讓我招什麽,我會全招的。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一通長篇大論。

隋衡下意識問:“什麽要求?”

“給我留一個全屍,別把我的屍體丢到亂葬崗裏,被狗啃了。”

“……”

隋衡被他說得心底發寒。

忍不住道:“你在瞎想什麽,孤就是……就是再疑你,也不會把你交給旁人審問。”

江蘊輕松一口氣。

而後問:“那你會親自審我麽?”

隋衡揚起眉,看着這得寸進尺,小狐貍一般的小情人。

他後知後覺的品咂出點什麽。

忽然逼近了些,沉着臉道:“會。孤不僅會親自審問你,還會用最嚴厲的刑罰審問你。”

“孤會将你鎖在床上……”

他貼着耳,說了一通。

江蘊耳根一熱,咬唇。

隋衡得意笑:“怎麽?光說說就怕了?等真到那一日,無論你如何哭,如何哀求孤,孤都不會心軟放過你的。”

江蘊只是想試探一下他的底線而已。

在知道,他不會将自己交給旁人審問時,心弦已經放松了很多。

因他知道,眼前這個人,還是有些貪戀他的“美色”的。

今日他破壞了陳麒的計劃,以陳麒的性情,勢必會懷恨在心,能保護他的,只有隋衡。所以無論用什麽辦法,他都必須讓隋衡對他心軟。

江蘊問:“你要是今日不審我,我可以睡了麽?”

這種問法,令隋衡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他愉悅道:“自然可以。”

江蘊便躺下去,依舊躺到裏側。隋衡起身,不等他自己動手,便替他将被子嚴嚴實實蓋好,道:“睡吧,孤就在這裏,看着你睡。”

他虎視眈眈的。

而且江蘊不習慣被人看着睡。

但江蘊眼下不敢違逆他,便輕點了下頭,閉上了眼睛。

沒多久,就感覺一道陰影覆下,偷腥似的,在他眼睫上輕輕吻了下。

吻了左邊,又吻了下右邊。

江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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