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春日集宴11
江蘊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半夜時,突然溺水一般,醒了一次。
醒來,才發現出了一背汗,口齒間有淡淡的血腥氣,右手也被人緊緊握着。
“你又做噩夢了?”
耳邊有人擔憂問。
江蘊偏頭,看到了仍守在床前的隋衡。帳外仍亮着光,想來還未熄火,他眉眼籠罩在燭火光影裏,眉峰微皺着,寫滿擔心。
江蘊接着看到了他受傷的,布滿齒痕的手指。
怔了下,有些歉意的抿了下唇角,道:“對不起。”
他又咬他了。
而他,又在他發夢魇時,将手指伸進了他齒間,防止他咬傷自己。
“沒事。”
隋衡伸手,輕輕擦去江蘊額上的汗,輕聲問:“你到底怎麽回事?怎麽總是半夜發噩夢?”
上回在山洞就是,好像陷入什麽無底深淵,被妖魔鬼怪拖着出不來一般。
江蘊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就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隋衡不大信,隋衡有些懷疑,是自己今夜所作所為吓着了他,以至于他在夢中都不安穩。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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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麽對不起的。”
“是孤不好,平白無故的吓唬你,非要讓你彈那勞什子《鳳求凰》。”
然而今日的事,他又有什麽錯。江蘊看着他受傷的手指,問:“有外傷藥麽?我幫你塗一下。”
“不必,你如今倒是乖巧了。”
隋衡笑了笑,道:“只是一些小傷而已,孤沒事,你渴嗎,孤讓他們送些熱水過來。”
隋衡自小養尊處優,其實沒照顧過人,但看江蘊出了那麽多汗,連衣裳都濕透了,就有些擔心他脫水。
江蘊的确有些渴,便點頭。
“你等着,孤去去就來。”
怕吵着他,隋衡親自起身,到外頭吩咐了嵇安幾句。
嵇安很快送了熱水進來。
隋衡讓他退下,親自倒了碗水,端進來,遞到江蘊手中,道:“孤讓他們加了些蜜,能補充養分,你嘗嘗。”
他聽宮中的老人說過,病中喝蜜水可以增強體力與抵抗力。
江蘊點頭,由他扶着坐起來,靠在枕上,攏起茶碗小啜了一口,果然嘗到一縷香甜的花蜜味道。
“好喝麽?”
“嗯。”
江蘊又喝了一小口。
連喝個水都跟小貓似的,隋衡撐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喝。
江蘊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擡眸看他一眼:“我已經沒事了,你還不睡麽?”
“不睡,孤今夜守着你,萬一你再發病怎麽辦。”
上回在山洞裏,江蘊發了一次魇就開始發燒,隋衡有些擔心他今日還會起燒。
江蘊說不用。
“你明日不是還有比試?”
“那也能叫比試?雕蟲小技而已。”
他語氣堪稱張狂,末了道:“正因有比試,孤更得守着你,你若不趕緊好起來,如何到場上給孤加油助威去。”
明日是武類項目的比試,也是隋衡的主場,他将帶領青狼營和北方小國的猛士比試蹴鞠、騎射等項目。
江蘊喝完水,将茶盞放到一邊,往裏挪了挪,問:“你要不要上來一起睡?”
燭火朦胧,美人如玉。
隋衡挑眉:“你不嫌棄孤沒有沐浴?”
江蘊搖頭。
隋衡愉悅:“既然阿言都自薦枕席了,孤自然不能駁你面子。”
但他并沒急着上去,道了聲“等一下”,先起身出去了。
一盞蜜水入腹,江蘊罕見的在這寒涼的夜裏感受到些許暖意,便安心靠在枕上,鴉羽輕垂,等他回來。
不多時,隋衡拿了件幹淨的寝袍進來,道:“你出了一身汗,衣裳都濕透了,孤先幫你換件。”
他單膝撐着就上來了。
江蘊沒料到他是去拿這個,道:“我自己換就行。”
“你哪兒來的力氣。”
隋衡一笑,直接伸手去解他衣裳。
江蘊有些羞惱。
但知他性情強勢霸道,便微微側身,面朝裏,由他去了。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新的衣袍上身,不由問:“好了麽?”
後面沒有聲響。
緊接着,身體忽被人緊緊抱在了懷裏。
江蘊一愣,繼而皺眉,因對方身上仍錦袍玉帶,裝束完整,這樣毫無阻隔的相貼,他幾乎能清晰的感受到玉帶硌在肌膚上的冰涼不适和他胸口用金線繡制的繁複麒麟紋。
“你……做什麽?”
“不做什麽。”
隋衡聲音有些啞;“就是想抱抱你。”
江蘊只能道:“我有些冷。”
後頭立刻傳來一聲輕笑:“孤抱抱,就不冷了。”
“……”
他手掌也開始不老實的動起來,長着薄繭的指腹,在他肌膚上深深摩挲。
江蘊戰栗了下。
隋衡不懷好意笑:“沒想到,阿言比孤想象的還要敏感。”
江蘊咬唇,阻止不了他戲弄,只能惱怒問:“你到底要到什麽時候?”
“那可說不好。”
“阿言這般冷,孤自然要多抱你一會兒。”
他話說得好聽,可沒多久,江蘊就感覺腰窩處被硌了下。
江蘊氣得想掙開,被他反握住手。
他理直氣壯:“你都冷落孤兩夜了,還與其他人談論詩詞歌賦,孤都沒找你算賬。明日孤要上賽場,今晚還在徹夜不眠的伺候你,阿言就不該回報一二麽?”
約莫半個時辰後,嵇安進來換了壺熱茶水。
隋衡起身倒了盞水進來,端進來,喂小情人喝下,而後從懷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小情人臂上和掌心晶瑩汗液。
笑道:“好了,別生氣了,孤讓你好好睡,保證再也不鬧你了還不成?”
江蘊面朝裏躺着,臉埋在枕間,只留給他一個背影,沒有搭理他。
隋衡也不生氣,反而一臉飨足,自己将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又去簡單沐浴了下,也解衣躺了下去。
江蘊已經沉沉睡去。
隋衡讓人另換了安神的香,伸手探了探小情人額頭,确定冰涼一片,沒有起燒,才從後把人抱住,一起睡了。
**
第二日因為要參加比試,隋衡早早就出發了。
江蘊起來,依舊和十方、嵇安、高恭一道吃了早膳,便坐馬車去賽場。
武類項目在一個更為開闊的場地。
上午要比試的項目是蹴鞠,江北諸國間非常流行的一項貴族運動,除了春日宴,各國有時也會在本國舉行專門的蹴鞠比賽,作為選拔武将人才的标準之一。
場上已有小國選手在等候。
他們都穿着統一樣式的蹴鞠服,個個威武雄壯,精神抖擻。
江蘊一下馬車,就被一群學子圍了起來,昨日這位來自衛國的小郎君,繼文章比試奪魁之後,又連奪了樂類、弈類和書畫類三項重要文試項目頭籌的逆天事跡,已在諸國學子名士間傳開。雖然對方主動放棄了兩項魁首榮譽,但并不耽誤評審官的認同。
江蘊漂亮優雅,脾氣好,所有人都想和他結交。
昨日沒堵住人,今日便繼續試,有的人甚至直接帶來了自己的文章集到現場,請江蘊點評指導。
江蘊溫和耐心的回答了每一個人的困惑和問題,最後再次表示,自己平日深居簡出,既無心仕途,也無心各類文人聚會。
衆人好不遺憾。
太子府要上場參賽,太子府的一衆職事官也都趕來觀賽。
陳麒也在其中。
江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面罩黑紗的樂師,沉默的跟在隊伍最末。
江蘊沉吟片刻,同十方道:“我去見一個朋友,你先去裏面等我。”
十方有些不放心,因隋衡嚴令過,不許他離開江蘊左右,以防再發生吐血那樣的事。
江蘊道:“無妨,我不遠走。”
十方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我就在這裏等公子。”
江蘊徑直來到那名樂師面前,點頭為禮。
樂師顯然還記得江蘊,皺眉,勉強回了一禮。
江蘊看着他,直入正題問:“你為何會彈奏《鳳求凰》?”
樂師嘴角揚了下,道:“這個問題,應該我問公子才對,公子又如何會彈奏此曲?”
江蘊:“你知道我的意思。”
“公子不言明,我如何知曉。”
樂師笑了笑:“《鳳求凰》乃天下名曲,天下樂師都在争相學習模仿,我會彈奏,很奇怪麽?”
“的确不奇怪,只是,此曲不同其他曲目,我不知你從何習得,但要好意提醒你一句,若無堅定心志,不要輕易彈奏它。”
樂師一怔。
等回過神,江蘊已轉身離開。
公子玉帶漱然,風華無雙,樂師心頭不免萦起一縷疑惑,總覺得這背影,似乎在哪裏見過似的。
**
江蘊依舊撿了僻靜處坐下。
不多時,隋衡便領着太子府參賽選手進了場。場下一陣歡呼,和文類項目相比,武類項目顯然更能激起國人的榮譽感。
隋帝和顏皇後也照例坐在高臺上觀賽。
隋衡也換了一領嶄新的紅色蹴鞠服,額間束着同色的赤色發帶,猿臂蜂腰,巍峨挺拔,整個人意氣風發,張揚犀利,陽光下,天神般俊美耀目。
他身後,站着浩浩蕩蕩同樣身穿紅色蹴鞠服的青狼營将領。樊七也在其中,肩背挺直地睥睨四方。年紀稍長一些的,如徐橋,倒是不在。
寬闊的校場正中,束着一根高約十丈的木杆,杆頂放置着一朵罕見的藍色雪蓮,便是今日的彩頭,象征吉祥如意、國運昌隆的吉桑花。乃北國一小國獻貢。
顏齊一身緋袍,也在仆從的陪伴下進入了賽場。
場下已有人悄聲議論:“五年前春日宴,太子殿下蹴鞠賽拔得頭籌,親手将彩頭送給了顏齊公子做生辰禮物,一時傳為美談,今年也不知是不是依然如此。”
“那可不一定,如今太子府和顏氏都已公開決裂了。”
“顏氏是顏氏,顏齊公子是顏齊公子,怎能混為一談,不如咱們來打賭如何……”
江蘊自然聽見了。
十方皺眉,道:“事情并非如公子想的那般。”
江蘊擡頭,朝他溫和一笑。
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雖然他不知道三年前春日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導致隋衡和顏齊這對旁人口中的“昔日戀人”産生嫌隙,但人人都有不可言說的過往,既然不願提,就一定是包含着常人無法理解的怨憤或傷痛的,他并沒有窺探他人隐私的癖好。
随着一聲鼓響,比賽正式開始。
北方諸國善戰,挑選的選手實力并不弱,甚至可稱強勁,但在隋衡面前,依舊被壓制的毫無反擊之力,不到半個時辰,便接連有三個小國被淘汰出局,都是一球未進。
隋衡矯健身影在球場穿梭,凡是過他腳下的鞠球,便如長在他腳上一般,外人再難觸碰,他的踢法不僅快準狠,還能玩出各種花樣,胸、頭、肩、背,甚至手肘關節,都能成為他傳球的工具。
場下一陣陣激動歡呼,連隋帝都站起來,為兒子鼓掌助興。
十方少年心性,自然也跟着人群歡呼尖叫。
江蘊始終坐在坐席上,安靜觀賽。整個上午,寬闊的校場內塵土飛揚,球影和少年們的身影一道激揚翻飛,如同白水滾沸。
這是江蘊從未見過的場面。
又一聲洶湧如浪潮的歡呼,江蘊仰頭,就見隋衡矯健如靈豹,點足一躍,已攀上豎在正中的那根十丈高杆,衣袂翻飛,幾個飛縱,便輕松摘了位于杆頂的吉桑花下來。
他眉梢飛揚,笑着落地,在萬衆矚目中,走出校場,穿過和風細柳,春光春陽,穿過仍在激動高呼的人群,來到安靜坐在坐席上的江蘊面前。
“送你。”
他挑眉,将手中那朵灼灼盛開的藍色蓮花遞了過去。
坐在斜對面席上的顏齊面色唰得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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