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春日集宴12

所有人呼吸一滞,都露出震驚色。

顯然沒有料到,素來嚣張跋扈的太子,會把辛苦摘得的彩頭,象征吉祥如意、國運昌隆的吉桑花送給那位剛剛在文試項目中橫掃全場的衛國小郎君。

江蘊垂眸,看着那朵層層疊疊,悠然綻放的藍色吉桑花,怔了怔。

“拿住啊。”

“此物有祈福之意,孤便将全天下最好的福氣給你,望你無病無災,一生平安喜樂。”

隋衡笑着,眼睛明亮如烈烈春陽。

江蘊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來自冰冷靈魂深處的震顫。

他伸手,接過十二瓣彌漫着清香的花朵,擡頭,與他四目相對,露出一抹淺淺的笑。

“多謝。”

他聲音很輕,如微風,如流雲。

落在隋衡耳中,卻無異驚雷。

小郎君雙手将花捧在掌心,手指如玉,青衫垂落,鴉羽纖毫畢現,和花一樣優雅漂亮。

隋衡怔怔看着江蘊輕揚的唇角,輕盈的笑。

他幾乎忍不住要将人抱起來,告訴他:“孤願意将人世間一切的美好都給你。”

人群因極度驚詫而靜默了一瞬後,倏然爆發出如雷的歡呼和掌聲。

好物贈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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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再沒有比此更浪漫的事了。

甚至已經忍不住有人開始揣測起太子和衛國小郎君的關系。

仆從侍立在顏齊身後,看着公子一瞬間失去血色的臉,憤憤不平道:“這吉桑花明明該是公子的,太子殿下竟然送給那個楚言。太子分明是在當衆羞辱公子!”

仆從不滿的不止如此。

自從那個楚言在第一日搶了公子風頭,奪了文章類頭籌後,那些文人士子,都開始圍着楚言轉,争着搶着同楚言讨教文章上的問題,眼裏再無公子,甚至還诋毀公子性情孤傲,不如楚言脾氣好易相處。

仆從可忘不了這些人以往是如何恭維奉承公子的!

今日也是,他們入場之後,就又看見一大群文人圍在楚言身邊,巴巴的和那楚言攀交情,他們一路行來,竟無一人主動和公子見禮。

所有人都在忙着讨好楚言,連太子也是!

“這個楚言,一定個狐貍精轉世!”

仆從忍不住憤憤道。

顏齊沒有說話,只是面色更蒼白,唇抿得更深,隐在袖中的拳,用力捏緊。

人群都在歡呼激動的時候,全場只有一人表達了不屑。

即墨清雨一襲寶藍長袍,依舊由大弟子趙衍陪着,遠遠立在場外觀看場內情況。

在看到隋衡穿過人群,大庭廣衆之下,将花遞到江蘊面前那一刻,他輕哼聲,別過臉,一副有污耳目的嫌棄神色。

“嘩衆取寵,傷風敗俗!”

即墨清雨冷冷評價。

趙衍覺得這一幕還挺浪漫的,畢竟一個是武類魁首,意氣風發,少年風流,一個是文類魁首,漂亮風雅,宛若天人。

在趙衍看來,這樣一副美好的畫面,值得用最好的丹青記錄下來。

而事實上,也的确有畫師在如此做,盛事難逢,盛筵難再,今年春日宴驚喜連連,出現了太多驚心動魄出人意料的時刻。

也許下一屆也會有新的奇才出世,可誰又說得準的。

春日宴舉辦了這麽多年,文類項目一直都是顏氏子弟的囊中之物,直到今年,才有一個楚言橫空出世。

他們迫不及待的想将每一個驚豔時刻都記錄下來,供後世欣賞,供現世留念。

顏皇後坐在高臺上,看着場中花孔雀一般顯擺招搖的兒子,再一次大大翻了個白眼,沒眼看的扭過臉,和秦嬷嬷道:“他這般當衆擡舉一個小妾,以後哪家貴女還肯嫁給他做太子妃!”

秦嬷嬷沒說話。

因秦嬷嬷也覺得,這副畫面還挺好看的。

而且小郎君風風雅雅,漂亮得猶如美玉一般,比隋都城大多數貴男貴女都更有太子妃氣質。

上午比賽結束,江蘊依舊和十方一道坐馬車回行宮。

江蘊安靜坐在車內,膝上擺着那朵吉桑花。

十方陪坐在一邊,看起來比江蘊還要開心興奮。

他想起之前場上那些流言,忍不住為殿下辯解:“五年前殿下送顏齊公子彩頭,并非特意送的,而是因為那年殿下忙着練兵,恰好忘了贈送顏齊公子生辰禮物,便靈機一變,借着彩頭給補上了。”

十方還道:“若是換成公子,殿下一定不會忘記公子生辰的。”

江蘊指尖撥弄着吉桑花瓣,默了默,忽擡眸,問:“三年前春日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十方踟蹰片刻。

因這事是殿下逆鱗,但在隋都,這并不是什麽隐秘,只是無人敢提罷了。

但他不提,也擋不住別人的嘴,與其讓小郎君從旁人口中聽一些真真假假,并不符合真實情況的版本,還不如由他來說。

十方小聲道:“那屬下告訴了公子,公子可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

江蘊點頭。

十方便老成的嘆口氣,道:“公子可能不知,顏相曾是太子太傅,準确說,從殿下出生不久,他就在皇後一力主導下,成為殿下的授業老師。”

江蘊微微驚訝。

此事,他的确聞所未聞。

十方接着:“顏氏在隋都是一個很大的家族,皇後娘娘和顏相并非出自同一脈。皇後娘娘是武将那一支,但父兄大多戰死沙場,也沒有多少子嗣留下,所以皇後娘娘真正的娘家在朝中并無多少勢力,連入朝為官的都很少,只有兩個靠着祖上軍功混了個閑差的堂兄弟。他們成日鬥雞走狗,只知惹是生非,根本給不了皇後娘娘任何助力,甚至還得皇後娘娘出面給他們擦屁股。”

“皇後娘娘當年随陛下一起上戰場,傷了根本,只有殿下一個皇子,宮裏的蘭貴妃卻子嗣豐盛,娘家勢力也強大。皇後娘娘只能選擇依附顏氏的另一脈,所以求陛下讓殿下拜了右相為師。起初那幾年,右相很盡心盡力,殿下也對顏氏很敬重。皇後娘娘為了增進兩家感情,幹脆讓顏氏的嫡長孫,顏齊公子進宮和殿下做伴讀。但随着殿下漸漸長大,顏相就開始慢慢表露出另一面。”

“哪一面?”

十方道:“顏相這個人,掌控欲很強,他不喜歡殿下有過多自己的想法,而仗着太傅身份,讓殿下事事都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殿下年幼無知時,自然對他言聽計從,可随着殿下見識越來越多,接觸了更多朝堂事後,豈會甘心一直受他擺布。而且殿下天生就是桀骜不馴的性子。于是顏相和殿下的矛盾越來越深,沖突越來越激烈,有時甚至直接在書筵上大吵。這種矛盾,在三年前春日宴上達到巅峰。當時,殿下已經主動向陛下請纓,去軍中歷練了好幾年,春日宴前不久,北方三個小國聯合起來,侵擾隋國邊境,軍情傳到隋都,朝中分成了主戰和主和兩派。顏相屬于主和的極力倡導者,殿下卻覺得一味退讓不是辦法,應當開戰。這是殿下第一次在朝堂上和顏相公開作對,顏相面上不表,心裏卻極怒。可顏相掌管着粟谷錢糧,想要打仗,必須得顏氏支持。殿下便主動去拜會顏相,想與他和解。顏相考慮了一夜後,與殿下約定,只要殿下能在春日宴上拔得所有文類項目的頭籌,便答應殿下所請,支持殿下開戰。”

“這對殿下而言,雖然難了些,但并非完全沒有可能,因為顏齊公子一直是站在殿下這邊的。顏齊公子還答應殿下,會為殿下招攬顏氏中擅長六藝的優秀弟子,助殿下獲勝。殿下知道,這一戰,是他在朝中立穩腳跟的絕佳機會,自己也通過各種門路,四處招攬優秀文人名士,甚至還派了徐将軍去隋都以外的地方找。殿下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終于等到了春日宴。可誰也沒有料到,比賽當天,顏齊公子竟然稱病不出,原本答應替太子府出戰的顏氏子弟也全部選擇了棄權,就連徐将軍辛苦招攬的那些文人,也因畏懼顏氏勢力,不敢代表太子府出戰。殿下……一敗塗地,臉面盡失。顏冰他從一開始就沒想着與殿下公平比試,他就是想借用這種方式告訴殿下,殿下永遠不可能擺脫顏氏,失去顏氏支持,殿下一無所有。”

江蘊一怔,問:“那後來呢?”

“後來,殿下還是堅持領兵出征,并當着陛下和所有朝臣的面立下軍令狀,不勝不歸。皇後娘娘急得大哭了一場,都沒能阻止殿下。那一仗打得極艱苦,因為顏相故意為難,遲遲不給前線補給糧草,殿下和麾下将士在北境雪山內困了整整七天,險些餓死,還好,最後殿下打贏了,并趁着北境大捷的機會,創建青狼營,将那三個小國全部納入隋國版圖。朝中,也再無人敢置喙殿下的決定。”

雖然只有寥寥幾句,但江蘊明白,在沒有錢糧支援的情況下,打贏那樣一場艱苦卓絕的仗,其間慘烈,外人恐怕無人能想象。

這時,前方忽有人道:“請問車中可是楚言公子?”

十方探出頭,見是顏氏的一個家仆,名喚青檀的,不由皺眉,問:“何事?”

青檀看着車內,傲慢道:“我們公子想請楚言公子到曲水邊茶舍一敘。”

十方立刻要拒絕。

江蘊道:“無妨,我們去看看便是。”

**

這是一家臨水茶舍,只是進進出出的都是貴族公卿,很少有普通學子。

江蘊跟着顏氏家仆來到二層雅室,顏齊一身緋袍,站在窗邊,手中擎着一盞茶,已在等候。

聽到動靜,他轉身,打量着江蘊,道:“冒昧請楚公子前來,失禮了。”

江蘊沒有理會他這虛假客套,直接問:“有事?”

顏氏坐回茶案後,請江蘊在對面坐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楚公子心中一定很高興,殿下能親手将那朵吉桑花送到你的手裏。但五年前,他對我做過同樣的事。”

江蘊靜靜望着他。

顏齊道:“他只是因為之前的事,怨恨于我,所以才借着這個機會羞辱我而已,若公子當真了,就大錯特錯了。”

“他今年能送與你,明年還會送給別人,繼續羞辱我。”

江蘊沒有評價這件事,而是問:“三年前的事,顏大人心中當真沒有任何愧疚麽?”

顏齊一怔,似乎沒有料到,江蘊會知道內情。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恢複常色,淡笑了聲,道:“他連那件事也告訴你了麽?”

“沒錯,三年前,我是對不起他,可我也是身不由己,為了他好,我是顏氏長孫,無論何時,都不能違背家族意志。殿下也是一樣的,他不應該試圖擺脫顏氏,他明明需要顏氏的支持,卻倔強的不肯承認這個事實。”

江蘊于是再問:“那三年前,你答應為他出戰,只是緩兵之計麽?”

顏齊搖頭:“自然不是。”

“一開始,我是真心想幫他的,但後來,祖父說服了我。在那種情況下,和顏氏作對沒有好處,即便他可以贏得比賽,祖父也不會給予他糧草錢糧上的支持,他最終,還是要失敗的。即使最終沒有敗,不也九死一生,險些命喪北境麽。”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可他卻絲毫不領情。”

顏齊緊緊捏住茶盞,眼底褪去慣常的溫雅,露出不甘不平。

江蘊看着他,道:“你生氣,憤怒,不平,只是因為他不領你的情。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并不在意那場春日宴,自己是否能最終贏得勝利,也并不在意,北境那場仗,是否能打贏。他只是,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而已。而你,從來沒有懂過他。”

隋衡聽到消息,本已沉着臉來到雅室門口,聽到這話,倏地滞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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