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梅苑歲華1
“我不懂,你便懂麽?”
顏齊愣了好一會兒後,再次恢複了世家公子獨有的矜傲。
他家世好,自小被冠以天才之名,背負着家族的榮耀與希望,從小到大,他一直在身邊人的尊敬與恭維中長大。
他從不會主動向任何人低頭。
世家勢力盤根錯節,顏氏便是根系最龐大最深的那顆老樹,當今陛下,便是靠着顏氏上一輩家主的輔佐,才成功登上帝位。
身為顏氏嫡長孫,他有遠高于隋都城大部分勳貴弟子的尊貴身份和驕傲的資本。
所有人都知道顏氏不可撼動,不能得罪,唯獨隋衡,想通過另一種途徑,打破這種既定的規矩和法則。
“你真的覺得,你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麽?”
顏齊用寬和的語氣,說着殘酷的話。
即使知道隋衡将江蘊從江南帶回,安置到別院裏,他也從未将江蘊視為競争對手,因為他們身份懸殊實在太大了,和一個出身鄉野的平民比,會顯得他太掉價。直到江蘊不聲不響的以一篇《春日賦》拔得文類頭籌,隋衡又親手将有吉祥寓意的吉桑花送到江蘊手中,顏齊才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據說來自衛國的年輕公子。
雖為對手,顏齊也不得不承認,江蘊身上有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比拟的純淨風雅氣質,一雙烏眸,永遠如湖水般波瀾不驚。
可在權勢面前,風雅和純淨最多只是點綴之物,代表不了任何東西。
他道:“你只是一介布衣,出身低微,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自小養尊處優,最不缺的就是奉承與讨好。即使他現在貪戀你的美貌與新鮮,以後,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也會娶出身大族的世家女或世家公子做太子妃。即使那個人不是我,也會是別人。你的身份,決定了你永遠不可能和他站在平等的位置。喜歡,對于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來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楚公子文采過人,飽讀詩書,應當明白這個道理吧?”
茶香在兩人之間無聲彌漫。
江蘊平靜道:“也許如你所說,我不懂,但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應當是與權勢地位無關的。真正經受得住考驗的愛情,即使斧钺加首,烈火焚身,也會有人去舍命追逐。大人沒有見過,不代表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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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其不平,不憤,甚至委屈,不如扪心自問,你真的喜歡他麽?如果喜歡他,真的會為了所謂的面子,而眼睜睜的看着他在北境凍死餓死而無動于衷麽?”
顏齊皺眉,還想說什麽,雅室門砰得一聲,被人從外推開。
江蘊轉頭,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身體一輕,已被那大步走來的人影攔腰抱起。
隋衡低聲:“沒有孤的命令,誰準你亂跑的,又皮癢了,想挨罰是不是?”
大庭廣衆,他完全把他當成私有物一般管教,江蘊咬唇,伏在他肩頭,有些羞惱的看着他。
顏齊望着隋衡,以及被隋衡強勢抱在懷中的江蘊,臉色蒼白如雪,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隋衡。
這樣抱着一個人,說着那樣調情的話。
“知錯了麽?”
隋衡挑眉,視周圍所有人為空氣,還在接着問。
江蘊環住他頸,将臉埋在他頸窩中,很輕的“嗯”了聲。
隋衡滿意笑了。
顏齊隐在袖中的手已經開始輕輕顫抖。
隋衡方轉過頭,眸間笑意已消失不見,只剩一層滲骨的寒,他盯着顏齊,面上滿是諷刺,一字字道:“這是第一次,再敢擅自動孤的人,孤讓整個顏氏陪葬。”
青檀被兩個太子府親兵按着,一臉驚恐的趴伏在二樓的走廊上。
隋衡直接抱着江蘊出了雅室,經過時,冷冷丢下一句:“砍他一只手。”
青檀瞪大雙目,高呼:“公子救我!”
然而顏齊怔愣在原地,已經根本聽不見周圍誰在喊叫,誰在喧鬧。
他不理解。
明明他已經主動放下身段,千裏迢迢的趕赴陳都去見他,甚至主動提出,今年春日宴上,願意代表太子府出戰,為何,他還是不領情,還要這般羞辱于他。
江蘊皺眉,道:“算了。”
他不喜歡血腥場面。
隋衡道:“這與你無關,一個小小家仆,剛趾高氣昂的攔住孤的馬車,将孤的人帶走,只是一只手,已經很便宜他了。”
“孤不是在施虐,而是在告訴顏氏,誰是君,誰是臣。”
十方也被罰了一月的俸祿。
十方知道是自己欠考慮了,認真認了錯,甘願領罰。
回到馬車,隋衡并未立刻把人放下,而是神色危險的道:“孤發現,你近來是越來越大膽了,都敢擅自去赴顏氏的約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茶舍裏埋伏着刺客,會如何?”
隋衡有些後怕。
即使知道顏齊沒那個膽量在春日宴上搞事情,他也害怕,害怕任何一絲潛在危險存在的可能性。
小情人如稀世珍寶,他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這件珍寶,他會如何。
可能會發瘋。
隋衡想。
江蘊看出他真生氣了,只能就着動作,在他一側頰上親了下。
隋衡冷着臉:“這回你再怎麽賣乖,也別想逃過懲罰,孤必須得狠狠罰你一次,你才能知道厲害。”
江蘊又親他另一側。
隋衡不為所動,把人放到腿上,去掀小情人嚴密包裹的綢袍。
江蘊便咬他。
隋衡惡劣地笑。
挑眉:“咬也不管用,孤這回不僅要罰你,還要讓所有人都聽見。”
他手掌已危險的移動。
江蘊直接在他另一處咬了下。
隋衡:“……”
隋衡不敢相信的低頭。
江蘊已經趁機坐起來,狡黠的小狐貍般,抱住他,伏在他肩頭,輕輕和他咬耳朵:“我知道錯了,饒過我這一次,好不好?”
溫溫熱熱的氣息,如羽毛拂過頸側。
像只撒嬌的小貓。
隋衡心立刻軟了,事實上,他也沒有真的想罰他,他疼着他寵着他還來不及。
他伸臂,緊緊把人揉進懷裏,道:“你知不知道,今日孤站在雅室門外,聽到你說的那些話,有多開心,比孤贏了頭籌,贏了北境那場仗都要開心。”
他以為,這世上再沒有能懂他,理解他。
沒想到今日竟能聽到有人将他深埋在心底深處的驕傲與尊嚴一字不差的說出來,仿佛時空裏,有另一個靈魂在與他強烈共鳴一樣。
這種感覺,讓他熱血湧動,整個靈魂都在震顫,發麻。
“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這麽多?一定是上天派來獎勵孤的無價珍寶,對不對?”
江蘊其實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他也是太子,自然知道,那些世家大族深埋在骨子裏的傲慢與自負,也明白,想要掙脫這樣一個世家大族的束縛與操控,需要多麽強大的勇氣與意志。
江蘊甚至在想,如果三年前隋衡戰敗,真的因為朝中權力傾軋而死在北境的雪山裏,隋國不會是如今的隋國,江北不會是如今的江北,江南五國不會被逼着臣服,江國,應當也不會面臨如此岌岌可危的境地。
可世上沒有如果。
時勢造英雄,此人有頭腦,有毅力,更有魄力,是注定要像野狼一樣浴血重生,在這亂世間有一番成就的。
顏齊在糾結一家一國。
他卻知道,此人的野心不止隋國,不止江北,他要跨過黃河,将天下都收入囊中。
這樣一個人,就算蒼鷹折翼,一時陷入泥淖,也終有展翅翺翔的一日。顏氏,不會是他的對手,最多只是他開疆拓土路上一塊比較大的絆腳石而已。
有時,江蘊還在想,如果他僥幸有命逃回去,日後他們戰場上兵戎相見,又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他大約會很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吧。
畢竟,他撒了很多謊,欺騙了他的感情。
“怎麽了?”
見小情人久無反應,隋衡奇怪問了句。
江蘊懶洋洋趴在他肩上,道無事。
隋衡喜他這樣乖順,依偎着自己,便道:“今日饒你一次,下次,你再怎麽求都沒用。”
江蘊依舊懶懶的“嗯”一聲。
**
下午武類比試,隋衡率領的太子府依舊毫無懸念的橫掃全場,拔得所有項目的頭籌。
今年春日宴順利結束,并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驚喜,令隋帝很滿意。結束時,隋帝特意給新歸順的江南諸國賜下許多賞賜,安撫這些新任下屬國的心。
許多嗅覺敏銳的人已經發現,這是陛下公開對太子南征成果的認同,随着太子府與顏氏的公開決裂,迅速成長起來的太子,正以強勢的姿态,蠶食對抗老世家的勢力。
江蘊回到別院第二日,太醫院就派人送來了大批滋補養氣血的藥材,以及許多治療胃疾的藥膳方子。
隋衡立誓要将小情人的胃疾給治好,所以給別院廚子下了令,每日都要嚴格按照藥方,做一道養胃的藥膳出來。
藥粥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裏,而且江蘊心裏很清楚,自己的胃疾,積攢的歲月太久,根本不可能治好的。
所以每日趁隋衡上朝後,敷衍喝兩口,就偷偷倒掉。
嵇安并不是每天都看着江蘊用膳,所以沒發現這事兒,後來無意被隋衡發現了,隋衡很生氣,喝令嵇安每日都必須盯着江蘊把粥喝完。
這就是一頭霸道的不講道理的狼,江蘊沒辦法,只能日日忍受那些各種奇怪味道的粥。
這日江蘊依舊坐在涼亭裏喝粥,見樊七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從外頭走了進來。
自打春日宴回來後,樊七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作祟,就總是躲着江蘊,這日依然如此,一撞見江蘊視線,就迅速別過頭,裝作沒看見,挺直腰背,若無其事的往一邊走了。
江蘊覺得奇怪,等十方過來了,便問:“你們樊副将怎麽了?”
江蘊以為樊七又做錯事,被隋衡罰軍棍了。
不料十方聽了描述,道:“樊大哥上回辦錯事後,被殿下發配到了城外九大營去歷練,那裏頭都是勳貴世家子弟,私下裏互相報團,規矩很多,他們看不起樊大哥出身,聽說一直在聯手針對他。而且,這回春日宴回來,樊大哥當衆挑釁兩個顏氏子弟,那兩個顏氏子弟打不過樊大哥,私下裏便糾結其他貴族子弟,用歹計坑害了樊大哥,害樊大哥挨了頓軍棍。樊大哥那樣的脾氣,哪裏受得了這種窩囊氣,方才他跑到殿下面前,請殿下将他調出九大營,遭到殿下拒絕。現在心裏恐怕正委屈呢。”
江蘊知道,十方說的做錯事,是指樊七私自接了顏齊的帖子。
江蘊喝完粥,和嵇安說想去後面花園轉轉。
如今江蘊已經很熟悉別院地形,嵇安沒什麽不放心的,忙讓人去準備茶水點心。
江蘊慢悠悠轉到後園,遠遠就看到一個人,正紅着眼蹲在假山後,像是剛哭過一場。
正是樊七。
樊七一見江蘊,頓時如被踩到尾巴的兔子般,騰得站了起來,惡聲:“你偷看我?”
江蘊抱臂靠到欄杆上,不緊不慢啃了口手裏的一枚青果,道:“只是恰巧路過而已,樊副将,你自作多情了。”
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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