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高臺琴響1

鄭賢坐立不安的待在驿館中, 幾乎徹夜未眠。

他是因罪被逐出江國王宮的內官,這些年,躲躲閃閃,一直藏匿在別國生活,如果不是陳都建招賢臺的消息經由行商之口,傳入那座偏僻的道觀中,他可能一輩子都要如陰溝裏的老鼠一般,過着沒有盼頭,不見天日的日子。

但現在因為手握一個秘密,他迎來了飛黃騰達、一飛沖天的機會。

他為人謹慎,再三确認對方能讓他親自面見隋國太子,禀明內情後,才一咬牙,懷着孤注一擲、奮力一搏的鬥志,趕來了隋都。

但不知何故, 那位隋國太子,并沒有立刻召見他。

這有些不尋常,據他所知,隋國太子與舊主江國太子有舊怨,昔日因曾險些被其手下謀土射斷一條手臂,十分痛恨江國太子,所以才不惜花費巨力建招賢臺,重金懸賞,搜集江國太子僞造德名的證據。

他提供的這樁“罪證“直指江國太子的血脈和江國王宮一樁隐秘,應比那些所謂名土提供的不疼不癢的證據驚險刺激得多,一旦揭開,必将在整個江南之地引發軒然大波。依着隋國太子對江國的痛恨程度,應當對他所提供的的消息十分感興趣才對。

鄭賢的心情,就和案上随風閃動的燭火一般搖曳不定。

他心情焦灼地飲了一碗茶水,察覺到有些涼了,暴躁地命令驿使給他換一壺新沏的熱茶過來。

然而這個時辰,驿使都已經睡了,并無人會專門留在房外伺候他。鄭賢不由羨慕起那些仆從環繞,不僅有家仆貼身十二時辰伺候,夜裏還有美姬美妾負責暖床的達官貴人。

他是從王宮出來的,見過世間最錦繡富貴之所,即使卑賤如蝼蟻,也夢想一朝能夠平步青雲,改寫命運。

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只要他抓住這個機遇,很可能也将在繁華的隋都安身,擁有自己的豪宅和美妾仆從。

思及此,鄭賢的心情又平和許多。

“就算今日不見,明日也定會見的。”

“成大事者,需要沉得住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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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賢在內心寬慰告誡自己一番,又灌了口涼茶,便起身來到床前,脫下外袍和鞋襪,準備上床休息。

就在這時,案上燭火忽然劇烈晃動了下。

鄭賢常年東躲西藏,早就練就了常人沒有的敏銳,他正脫鞋襪的手一頓,警惕擡頭,環視一圈。四下寂然無聲,狹小的驿舍裏,陳設簡單方便,桌椅圓案,都籠在燭火光芒下,并無什麽異常。

然而這時,燈燭上的火焰忽然又晃了下。

“誰?!”

鄭賢當即繃直身體站起,緊張地喊了聲。

這一路行來,他喬裝改扮,轉走小路,并未發現有人跟蹤。

此刻,無形的恐懼卻如看不見的網,密密麻麻,将他包裹了起來。

“吱呀“一聲輕響。

鄭賢惶然望去,才發現東南方的一處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一角。

夜風漏進來,所以才攪動了燭火。

鄭賢長松一口氣,剎那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有氣無力的擡起胳膊,擦了擦額上汗,起身來到窗戶邊,準備将木窗合上。

手剛觸到窗棂,他就愣住了。

因一道清瘦的影子,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印到了窗上。

人影無聲站着,側影蕭疏,袍帶飛揚,風雅無雙,猶如……鬼魅。

鄭賢猝然睜大眼,因驚恐到極致,即使張大嘴,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渾身肌肉都顫抖起來,猶如風中落葉。

鄭賢最終也沒有發出聲音的機會,因一根細如發絲,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銀色細線,毒蛇一般,纏上了他的脖頸。

隋都城門雖然寅時三刻才正式開啓,但街道兩側賣早點的商販卻早早就起來準備食材了,一些制作複雜些的,甚至要起得更早。

賣白糖糕的李四亦是如此。

神武大街上做白糖糕的糕點鋪不下五家,但李家白糖糕,因為口感軟糯,甜而不膩,且糕中加入了秘制的桂花糖,是最受歡迎最受好評的一家。

為了能吃上第一口新鮮熱乎的白糖糕,隋都城的達官顯貴,甚至都會一早遣仆從來李氏糕點鋪前排隊。等到中午和傍晚用膳時間,糕點鋪前經常會排起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龍,堪稱一糕難求。

今日李四起得更早了些,剛到寅時,就做好了第一籠白糖糕。

他本以為,這個時辰,應當還沒有人過來買糕,不料剛打開鋪門,就見一個年輕的小郎君已立在階下等候。

小郎君一襲青衫,清清雅雅,立在晦暗的晨光中,讓人忍不住聯想起天上月,水中玉,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都形容不出他的明秀與風雅。

李四呆了呆。

“請問有白糖糕麽?”

一道玉落清泉般好聽的聲音,将李四喚醒。

李四忙點頭∶“有,有的,剛做好的,正熱騰騰呢。

江蘊從袖中摸出一顆金豆子,放到櫃臺上。

“我要一塊。”

“不必找零了。”

李四被對方通身風華所攝,忙不疊地進去,親手打包了一份白糖糕出來,交到江蘊手中。

“有些燙,公子小心拿。”

李四囑咐着。

糯米的清香混着桂花的馥郁撲面而來。

江蘊眼睛一彎,朝他道謝,便轉身走了。

李四立在階前,怔怔望着那神仙一般,悠然行走在晨風中,青色袍袖随風輕揚的年輕小郎君,才恍然想起,忘了找零,然而只一剎那的功夫,等他再擡頭,那驚鴻一般的青色身影,已消失在街道盡頭,再也看不見了。

仿佛剛才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隋衡睜開眼時,依舊感覺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他從未有過這種神志不清的感覺,緩了緩神,才撐着身子坐起。

昨夜只是喝了一些松果酒而已,怎會這麽大的反應,他揉着額心,習慣性地伸臂往旁邊撈去。

這一撈,卻撈了空。

他轉頭,才發現裏側空空蕩蕩,衾被已工整疊起,并無心以心念念的那個身影。

隋衡有些意外。

昨夜他們那般荒唐,按照慣例,小情人多半要睡到天光大亮才醒的,今日竟然起得這般早。

隋衡緊接着看到了枕邊的那束梅花。

花色灼灼,花瓣上還挂着露水,顯然是新采的。

至于是誰采的,不言而喻。

隋衡握起花枝,把玩了片刻,不由失笑,這兩日是怎麽了,又是向他吐露真心,又是送他花的。

他心裏如灌了蜜一般甜,晃了晃腦袋,驅散那揮之不去的昏沉感,神清氣爽地穿好衣袍起身下床。

等出了床帳,發現榻上也沒有人。

榻邊小案上,還擺着昨夜沒喝的醒酒湯。

隋衡隐約覺得哪裏有些不一樣了,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他雲裏霧裏地走出房門,見嵇安已領着宮人立在廊下候着。

嵇安已經等了不短時間,因馬上就到卯時早朝時間.殿下依舊遲遲未醒,多半要遲到了,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事。

嵇安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提醒一聲,房門突然打開,隋衡走了出來。

嵇安忙上前,準備侍奉他盥洗更衣。

隋衡視線迅速掃視一圈,問∶“阿言呢?”

稽安一愣。

“楚公子不是和殿下在一處麽?”

隋衡沒有理會嵇安,大步往後面花園而去。

他知道,他有晨讀的習慣,有時候會一早到涼亭或花園裏看書。

隋衡走得很急,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然而花園裏空空蕩蕩,只有幾個花匠在擺弄花草,并沒有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隋衡愣了下,又霍然轉身,往回走。

嵇安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帶着宮人急急追來,問∶“殿下要做什麽?”

隋衡腳步倏地一滞帶。

他一時也忘了,自己要去哪裏。

但他很快想起來。

他步履如風,選準一個方向,大步而去。

嵇安愈發摸不着頭腦,只能跟在後面一路跟着跑。

隋衡進了西院。

他想起來,江蘊在這裏住過,多半是還有随身物品或者喜愛翻閱的書籍在這裏,沒有來得及搬回去,所以他一大早就過來取。

隋衡穿過長廊,直接來到最裏面的屋子前。

他一定是坐在窗後看書的。

大早上的,竟然同他玩這種游戲。

隋衡嘴角一挑,幾乎是胸有成竹地,推開了那扇房門。

天色已經亮起,日光穿窗而入,無數塵埃在日光中翻飛起舞,然而房間裏空無一人。隋衡嘴角笑意消失,發瘋一般走到床帳前,揭開床帳,裏面昏暗一片,只有枕旁放着一本書。

什麽都沒有。

殿下…

嵇安跟進來。

他從未在隋衡臉上看過如此可怕的神色,他已經從殿下一系列詭異的行為中,隐約猜到了什麽,啞了片刻,道∶ “興許,興許小郎君是出去了……

然而別院的大門還沒有開,且守衛森嚴。

小郎君柔柔弱弱,不會武功,怎麽可能悄無聲息地出去。

這一句,卻像給隋衡注入了一劑強心藥。

“對,他可能出去了。”

“他可能去買梅花糕,松果酒。

他說着,雙目重新煥發亮色,又大步出西院,往府門方向走去。

侍衛們見太子神色陰煞,忙垂首行禮。

隋衡也不問為何府門還關着,他喝令侍衛開門,翻身上馬,沖了出去。

太白樓還沒到營業時間,但老板連同全樓的夥計,悉數被抓了過來。

年輕的太子雙目陰鸷坐在酒樓大堂裏,讓他交出人。

老板戰戰兢兢地表示,因為通宵達旦地經營,酒樓一般中午才開門,梅花糕與松果酒也絕不會在這個時辰售賣。

他們絕沒有擅自拐走殿下心愛的小郎君。

但隋衡不信。

隋衡逼着他們回憶,交人。

老板肝膽欲裂,欲哭無淚,伏在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下。”

一直儒持了近一個時辰,有親兵過來低聲禀∶“屬下排查了所有街道,找到了個曾看見讨小郎君的人。”

“他描述的客人特征,跟小郎君很像。”

李四被帶了過來。

隋衡問∶“你見過他?”

“是,那小郎君天色未亮時,曾來小的店中買了份白糖糕……他、他還和小人店鋪外的一名乞丐交談了幾句,送了他兩顆金豆子。”

“交談什麽了?

“小郎君說,他……他患了絕症,不想拖累夫君,準備找個地方自戕去。”

作者有話要說∶江江∶蕭蝶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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