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拒絕

在轟隆作響的巨大雷電聲裏,雲桑驚覺自己再一次說錯話,還是用那樣激烈的語氣。

不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是溫和柔軟的。可面對祁昱時,情緒總會不由自主的上下波動,反反複複,生氣,失落,悵然,氣憤……她根本控制不了,因為太在意了。

她覺得自己就是對,可決不能用三言兩語就決定祁昱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這是極大的冒犯,會冒犯到他的自尊和自主。

更何況重生的事情沒法說出口,她也不能夠感同身受,祁昱切身經歷的到底是何種難言處境,光憑自己猜測,終究會無意傷人心。

良久的沉寂中,只見男人眸光一寸寸的冷下,側臉線條流暢分明,勾勒出一張冷峻的臉,薄唇抿緊,通身的氣息沉下,與窗外的雷雨交加融為一體。

他語氣嘲諷:“怎麽不說話?”

雲桑難堪的咬了下唇,心跳聲劇烈,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下定了決心,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她雖阻止不了壞人作惡,可她能用自己将祁昱拉出深淵。

不管他們拿怎樣的說辭來诋毀打擊祁昱,只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她堅定不移的心意,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可是光憑言語太過蒼白,輕飄飄的,可她等不到用行動叫祁昱信服了。

雲桑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緊張忐忑的,還是羞怯難當的:“祁昱,我——”

轟隆!

外頭一聲巨響,似要把屋頂揭開一般的狂風狠狠拍打在窗戶上。

蠟燭被吹滅。頃刻間,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炭火昏黃的朦胧光影。

雲桑身子一抖,未說出的話就此被打斷,手背卻一暖,是祁昱的大掌覆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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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好別動。”祁昱環視四周,閃電一道又一道,他挪了挪身子,正面對着窗子那處,挺拔偉岸的身軀擋在雲桑面前,閃電亮光打在他身上,是駭人的黑。

雲桑小心抓住他的衣角,其實她不是很怕打雷的,她更怕毛茸茸的東西。

但如今祁昱離她那樣的近,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從身後抱住他,只要不被推開。她會緊緊摟住他的腰腹。

雲桑傾身說:“祁昱,”說話時,她已經在靠近了,像個試探前行的夜行者,摸索着,兩只暖暖的手攀附上男人的後腰。

誰料祁昱猝不及防的扭身過來,顯然有話要說,卻猛地頓住,黑瞳裏折射出攝人心魂的光芒。

暗色中,四目相對,呼吸交融,雲桑攥緊了他的衣襟,甚至能聽到男人忽的紊亂的氣息。

雲桑一咬牙,硬着頭皮撲了過去,兩手絞緊,一副怕被無情推開的怯生生模樣,耳根子紅透了。

“祁昱,我,我……我”她緊張到磕巴,話到嘴邊竟變成一句顫巍巍的:“我怕!”

溫軟的櫻桃唇,擦着他冰涼的耳畔說話,祁昱呼吸一滞,連帶着心智都亂了幾分,“別怕。”他聲音暗啞得不像話。

雷聲閃電聲漸漸平息了下來,砰砰砰的心跳聲越發顯得灼人心房。

雲桑快要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要是突然說一句我喜歡你,會不會被祁昱直接丢出去啊?

這樣冷的男人,她沖動過後才想到,像這樣冷沉漠然的男人,興許根本不會有耐心聽她說纏綿情話。

會把她當成說胡話的酒鬼的!

上一次,他寧願站到一堆碎片裏也不願離她近一點,上上一次,他寧願擇那沒有路的地方也不願與她擦身而過。

雲桑現在簡直是騎虎難下,摟住祁昱力道,就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祁昱僵硬着身子,微微擡起手,終是無力放下,不敢抱,卻也沒有推開。

他不知道寶貝桑桑快急哭了。

“祁昱,”雲桑一遍遍的喚他的名字,甚至已經想好了被丢出去後怎麽面對祁昱,可是聲音細細小小的:“我心悅你……”

才将說完,她就急急大聲說:

“不準丢我出去!”

“也不準推開我!”

話音落下,竟是忍不住哭了,雲桑摟着祁昱,嗅到他身上的墨水香,他的胸膛還是暖的,她仿佛回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哽咽着重複說:“我真的好喜歡,你都不知道有多喜歡……”

少女懷春,那時候仰慕少年郎,像仰望漫天星空一般,遙遙相望,默默無聲。

即便是大哥沐遠洲與父親議事時,偶爾提起一句他,雲桑夜裏回去都要反複念叨好幾遍。

想要遠遠的看一眼,還是磨着母親說了好些話,才能以去接父親兄長下朝為由,坐在馬車上透着縫隙偷偷瞧。

那麽多身着相似朝服的官員,只有祁昱,隽秀清俊,氣度不凡,步子永遠不急不緩,面上噙着幾分冷,叫人不敢随意與之攀談,卻不會給人高高在上的虛僞做派。

清廉矜貴,似蓮。

十三、四歲的少女心思純簡又天真,她只想做他手中的那塊象牙笏板。

上朝時握住掌心裏。

偏偏造化弄人,不得所求,蹉跎一世。

***

翌日,徐之琰還沒醒過來。郎中施針後,湯藥也熬了喂下,仍沒有什麽動靜。

錦院這邊,雲桑也病,湯藥一罐罐的熬,宣平侯與周氏過來問候時,皆是心虛不已卻又句句試探底線。

雲桑不把話說絕,也沒有提要與父母親說,給人留幾分餘地,當然,也将抗拒與害怕露出來,哭哭啼啼,柔弱不禁摧。

宣平侯夫婦不得法,親兒子總不能罰,兒媳這頭還得小心翼翼的安撫着,什麽好東西先緊着錦院這邊。

如此,雲桑就知道自己拿捏好了。

實則這樣的斡旋周轉,把握人心,都是前世候府教會她的,表面上用三兩好話把人唬住,暗地裏卻把人當靶子使。

以其人之道還以其人之身,莫過如此。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異變,最焦灼不安的是宣平侯,眼看就要失了祁昱這顆上乘利劍和尚書府這顆大樹,算計了大半輩子的人如何能坐以待斃?

徐霜鈴被叫來福澤院時忐忑又期冀,這是父親頭一次單獨叫她來說話,如今她也十六了,或許是說親事也未可說!

然而聽完父親的話,徐霜鈴整張臉都白了,脖頸那處止不住發疼,甚至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宣平侯對她說:“小四,這兩日的事情你也聽說了,阿昱是羽翼豐滿了,膽敢當着面跟老子叫板!必要牽制住他才行,昨日我才動家法施威,你晚些時候去找于郎中拿藥,去書房走一趟,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徐霜鈴怕死那個一言不合就動手鎖喉的狠厲男人了!

她知道父親是何意,打個巴掌又給顆甜棗,收攏人心,然而又哪裏敢去?

偏偏昨晚的事一丁點兒都不敢往外說,只因一旦說出口,不是命喪于祁昱之手,就是被父親狠狠斥責,十幾年的努力全白費了。

可在掌握她命運的父親眼裏,她與祁昱孰輕孰重,根本不可比拟,徐霜鈴更不敢忤逆父親,不敢說一個不字,愣了好半響,才點頭,冷汗順着脖頸滑下。

一想到要去找那個狠角色,她就渾身發抖!

從前以為他只是少言寡語,如今才知,冷漠面龐是何種狠辣絕情。

宣平侯拍了拍徐霜鈴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四,候府的女兒你最出色,此番,若是能将人直接拿下,一來你的婚事也解決了,二來我候府得這麽一個罕見人才,一石二鳥的美差事,到時少不了你和你小娘的好處!”

徐霜鈴打了個冷戰,埋頭不敢說一個字。從福澤院出來後,她望着灰白天空,深深的恐懼爬上心頭。

現在,徐霜鈴再不嫉妒沐雲桑了。她巴不得他們兩個早早成一對!叫自小就受萬千寵愛的大小姐也嘗嘗,被鎖喉是什麽滋味!

可今日她到底要如何才能逃過一劫?她怕死,怕被掐死!

徐霜鈴身邊的丫頭臘梅出招:“姑娘,咱們不妨叫個小厮送藥去,就說是錦院那位送的,對侯爺那邊……咱們就說書房那位軟硬不吃,怎麽樣?”

“這……就這麽辦。”徐霜鈴緊緊攥着手,別無他法了。昨夜她倉皇逃跑保命,也看見了沐雲桑。

那個不知死活的蠢女人,竟然還敢跑去招惹祁昱,她是嫌命長了嗎?

……

夜間,一小瓶創傷藥送到書房。

小厮恭恭敬敬的說:“這是世子夫人叫小的送過來的。”

只聽見一聲清脆的“咔”。

祁昱右手裏的狼毫斷裂成兩半。

小厮趕緊放下藥瓶,忙不疊退出屋子。

一個白色的小瓷瓶安安靜靜的立在案桌上,恍然間,那白淨到反光的瓶面倒映出少女嬌嬌軟軟的身子,哭得梨花帶雨的嬌俏臉蛋兒,好生招人疼。

祁昱放了手,任由狼毫筆掉到地上,他阖上幽暗的眸子,面露倦色,懷裏嬌軟好似從未離開過。

昨夜才被他氣得淋着雨跑回錦院,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臉皮薄,都被他氣哭了。

難不成今日就氣消了嗎?

他明明已經說了那麽過分的話,縱使她再好的脾氣,再軟的性子,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祁昱還記得雲桑在他懷裏顫栗,哭泣,許是害怕的,畢竟親眼見識過他的陰狠惡劣。

她卻對他說那種話。

像喜歡這種話,被她說出來,簡直要将人心融化,酥軟。

可她怎麽能說出喜歡來?

既然已經知道他是替身,怎麽就……突然說這種話。

一月前,她恨不得與自己老死不相往來。若說不被厭惡已是奢望,那麽這句喜歡,簡直猶如高高垂挂的明月。

雲桑的每一次親近,帶給他的都是踩在懸崖峭壁上的歡愉。

到頭來,祁昱竟發覺自己誠惶誠恐。

兒時他喜愛馬,寧願去馬廄當差,過一夜,白日裏瞧一匹匹毛色鮮亮駿馬疾馳而過,夜裏就守着他們。

很想要,可是沒有。

直到九歲,成了替身以後,擁有候府嫡子的一切,詩書要讀,有寬敞的書房和學識淵博的老學究教導,騎術也要學,有許多比他見過的任何馬匹還要漂亮的良駒。

他渴望的一切好似都唾手可得,卻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甚至需要更大的隐忍克制,才能平平常常的接受下來。

越渴求,可送到面前時,也越叫人膽怯。毫無原由,像是這個身子就明白什麽是自己的什麽不是。

夜寒如冰,無風勝卻狂風怒號,祁昱凝着那個幹幹淨淨的小瓷瓶,隐約明白,那麽好的桑桑,或許他用一輩子兩輩子,也擁有不了。

也僅僅是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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