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避嫌

司馬曜用袖子把手腕遮住,“剛才不小心蹭了一下。”

燕無忌見他似有難言之隐,便不再多問,他剛才瞥過那傷口一眼,雖然也傷在手腕上,但只是淺淺一層,并沒有天師的傷口那麽深,傷到了血肉。

司馬曜看他手裏拿着花枝,便問:“這是做什麽?”

“我看開得好看,就想着拿來給你看看。”

回了寝宮,燕無忌找來個空花瓶,把花枝放了進去,但他折的不是地方,花恰好在折斷的地方,因而只能倒着放。

“曜哥哥,我辦事是不是有些不牢靠?”

司馬曜看那花倒着放也別有一番意思,安慰道:“鸩奴這麽聰明,總有解決的辦法。”

兩人肩并肩站在窗邊的盆栽擺放處,燕無忌看着司馬曜拿着水壺澆花,陽光灑過他的側臉,和被水打濕的花葉一樣烨烨生輝。

燕無忌躊躇道:“可有件事我解決不了……”

司馬曜放下澆花的水壺,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曜哥哥,這兩天我看了許多折子,但總有困惑不解的地方,這些事情如果只是靠問,那永遠不會得到答案。”

“那鸩奴打算怎麽做?”

“我想出宮去看看。”燕無忌看了司馬曜一眼,“決計不是去玩,我就是想知道,普通人是過的怎麽樣的生活。”

司馬曜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我明天帶你出宮,咱們去街上逛逛。”

燕無忌搖頭,“曜哥哥,我不是想去逛街,也并不是想去買東西游玩。我想去田地裏看看。”

“這……”司馬曜頗感為難,田地裏是種菜的地方,可正常的田地并不和禦花園一樣整潔有序,爛泥渣多的地方,馬車進不去,連人都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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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燕無忌卻異常堅定,司馬曜便答應帶他去城郊的田裏看看。但他也做了第二手準備,如果燕無忌看到了真正的田是如此肮髒,他就調轉馬車,帶他去集市逛逛。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兩人便坐着馬車行走在了去往城郊的路上。

正是春種的時候,田地裏的農民們非常忙碌。

田埂越來越窄,馬車已不能前進,兩人下了馬車,在田埂上走了一段距離,卻越走越慢。田地濕濘,都是軟泥,每走一步,鞋子便陷進去一分。

周圍挑着扁擔的農夫們赤着腳丫,健步如飛地走在田梆子上。

燕無忌瞧見了,便也學着把鞋子脫了,襪子放鞋子裏,光着腳走在地裏,一開始他還有些不适應踩在泥土上那種軟綿綿的感覺,但走了幾步,便像小鴨子一樣,學會一搖一擺地走路了。

司馬曜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開心,只能慢慢地跟在後頭,他本以為燕無忌來看看就會覺得無趣,去集市上玩,因而穿了一身淺色的長袍,一不小心,下擺就要被泥土裏的髒水沾濕。

燕無忌跑過來,晃了晃手上的靴子,“曜哥哥也跟我一樣把鞋子脫了吧。”

司馬曜略微為難地搖了搖頭,他拉着自己的下擺,依舊慢慢走着。

他從前在泥土裏鑽了太多年了,那種泥土的腥味讓他不自在,他喜歡人類這種,穿着鞋子衣服,可以避免和自然直接接觸的生活習慣。

燕無忌像是想到了什麽,“曜哥哥,我背你吧。”

“又在胡鬧了。”

“我沒胡鬧,我認真的!”燕無忌背過身,略微蹲下,“這是聖旨,你可不能不聽。”

司馬搖搖頭,“這是在外面。”

“外面怎麽了?”燕無忌不解,他見司馬曜依然慢慢往前走,于是跟在後面,突然把人打橫抱了起來,“你走這麽慢,要走到猴年馬月啊。”

“把我放下來,別胡鬧了。會有人看到的。”

“看到就看到呗。”

燕無忌頗為任性地抱着人走了一會兒,對面時不時會有零星幾個農夫跟他們擦肩而過,見到他們的時候,總會投以一種帶着冷笑的眼神。

燕無忌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他跟自己喜歡的哥哥玩鬧,為什麽要這麽看着他呢?

直到一個扛着鋤頭的農夫光腳走過,啐了口唾沫道:“兩個男人,惡心死了。”

燕無忌一愣,明白了剛才那些人眼睛裏的冷笑是什麽。

這時恰逢司馬曜又一次推他,他便輕輕地把人放了下來。兩人沉默無言,司馬曜提起下擺,把鞋襪脫了,拿在手裏,“好了,我就跟在你後面。”

燕無忌明顯沒有剛才的興致了,只是點了點頭。兩人繼續在田野間走着,小太監和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

司馬曜原本準備帶燕無忌往回走,但他看到燕無忌時不時停下,跟種地的農民們詢問各種問題,五花八門,涵蓋萬千,他不清楚燕無忌什麽時候做了這樣的功課,但見他做了充足的準備,便決心陪他繼續走下去。

大概又走了半個時候,燕無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發了瘋似的往回跑,司馬曜便跟着他跑,這時,燕無忌腳底打滑,摔在地上,腳底劃出一道血口子。

“鸩奴,你流血了,咱們回去吧。”

“不,不行。”燕無忌張望四周,撿起了地上一根長樹枝,司馬曜把他扶起來,他右腳不能着地,只能踮着腳尖走路,“曜哥哥,你能幫我量一下這塊地的長和寬麽?”

小太監們已經趕了過來,拿出清水給燕無忌清洗傷口,又用帕子給他包紮。

司馬曜拿着樹枝當丈量工具,把四方田地的長寬給量了一下。

天色已晚,兩人坐着馬車回去,路過遠香齋的時候,食物的香味讓燕無忌豎起腦袋。

司馬曜笑着說:“這酒樓是現下最紅火的,有許多特色美食,左右回宮也晚了,咱們今天在這兒吃吧。”

燕無忌看遠香齋門口排了老遠的隊伍,“能有位子麽?”

随行的小太監小筒子說:“回少爺,那都是坐大堂的,沒位子很正常。咱們坐雅間,這位子總是有的。”

于是一行人繞過門口密密麻麻的隊伍,去了二樓雅間。

說是雅間,其實是臨街而設的小隔間,每桌的圍欄只有一半,上方垂下瑪瑙珠簾隔開。

既私密、又不太私密。

燕無忌坐在最好的位置,又可以看街上的熙攘,又可以看店內的燈火。他剛想和司馬曜分享看到的一個有趣事物,去發現身旁沒人,司馬曜坐在他對面,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曜哥哥,你坐那麽遠做什麽?”燕無忌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坐這兒來嘛。”

司馬曜看了珠簾外,鄰桌們的推杯換盞,搖頭道:“不了,我就坐這兒。”

燕無忌道:“在家裏的時候,你不都坐我旁邊麽?”

小筒子無奈道:“少爺,這兒是在外面,會有人看到的。”

燕無忌望向四周。

果真,不管是四方的桌子,還是八角的桌子,一邊都只坐一個人。

沒有兩人是坐一順邊的。

燕無忌用筷子戳着米飯,再美味的食物,此刻也索然無味了。

他被保護得太好,以至于不清楚這世間的惡意。

晚上回到宮裏,小筒子幫燕無忌洗腳,燕無忌悵然道:“小筒子,你說,要是一個男人跟一女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會發生什麽呢?”

“唉喲,皇上,那可不行啊,那多傷風化,那女子可別想嫁人了。”

燕無忌又道:“那要是一個男人跟另一個男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那會發生什麽呢?”

“嗐,那可就更不行了!這都有違綱常了,是天大的罪過。”

燕無忌苦笑道:“真是可笑,男人跟女人不能手拉着手走在路上,男人跟男人也不能手拉着手走在路上。難道每個人從生下來起,就注定一輩子要孤身一人麽?”

小筒子撓撓腦袋,“皇上,這你可問倒我了。”

熄了燈,燕無忌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的心裏很亂,甚至不能去判斷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有苦澀、有辛酸、有不解、還有想起司馬曜胴.體時的眷戀。

總之,他失眠了。

這是他失憶後第一次失眠。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夜晚極為安靜,燕無忌立刻聽出來那腳步聲的主人是誰。

“鸩奴,你睡了嗎?”

隔着外間的燈火,燕無忌看到司馬曜的身影,他大約也是睡下後複起,只披了一件外套,頭發也自然披着。

燕無忌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只剩下喉嚨裏的幹澀。

似乎是聽到屋裏沒有動靜,司馬曜轉身準備離開。

燕無忌一驚,起身道:“我在,沒睡呢。”

司馬曜似乎猶豫了一下,溫柔道:“腳還疼麽?”

燕無忌看着裹了紗布的腳,“上了藥,只要不去動,就不怎麽會疼。”

聽到這樣的答案,司馬曜似乎安心下來,他在屋外站了一會,又道:“鸩奴,白天的事情,你別太放在心上。是我不對,照顧你久了,有些自以為是,沒了分寸,以後不會了。你……別生氣。”

屋子裏又沒了動靜,司馬曜低下頭,用一種掩蓋着悲傷的冷靜溫柔說道:“很晚了,皇上早點休息吧。”

在司馬曜轉身的那一瞬間,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人從後抱住了他。

燕無忌沒穿鞋子,一瘸一拐地就沖了出來。

他的頭埋在司馬曜的頸窩裏,淡淡的清香萦繞在他的鼻間,“曜哥哥,不是那樣的。”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哀求什麽,“別對我那樣,我害怕。”

“鸩奴……”

“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那一定不是想要疏遠你,而是……”

司馬曜沒有說話,只是任由他抱着,這樣的溫柔和耐心讓燕無忌燃出一些沖動。

以至于,提出了一些不能用尋常話語形容的過分請求。

“曜哥哥,我想跟你一塊兒睡。”

這是一種,只有少年,才能理直氣壯地提出的請求。

燕無忌抱住司馬曜的雙手摟得更緊,狗屁不通地解釋道:“我什麽都不做,就是想跟你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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