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清晨

這應該是個很好的清晨,可惜,都被他搞砸了。

江修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被一個軟乎乎的小娃娃一腳踹醒。

他一睜眼就看見有個被白白胖胖的小團子反客為主、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

大約是屋子裏空調開得太暖,而江修體溫一貫低涼,小家夥踢開身上的小毯子滾啊滾,就貼到了江修身上,像只樹袋熊,緊緊抱着他的手臂,口水濕噠噠地滴到他的袖子上,小短腿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橫在江修腰上。

哪裏來的孩子?

江修腦子裏空白了幾秒鐘,終于從小家夥還沒完全長開的眉眼裏看出幾分白銘的模樣,繼而想起,這個小東西是昨天被自己做主帶回來的安安。

可是他怎麽在這裏?他在這裏,方雲晚又在哪裏?

江修試着從安安的懷裏抽出自己的手臂,小家夥睡得正香,被江修擾了清夢,小嘴一癟,睜開眼看見身邊躺着一個陌生大人,也不管究竟是誰鸠占鵲巢,「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真是賊喊捉賊。

江修血壓偏低,早上起床容易頭暈,被小東西這麽一吵,只覺得心跳如搗,緊接着耳邊嗡鳴眼前發黑,難受得連拍一拍孩子哄一哄的力氣都沒有。

正不知所措,卧室們被輕輕推開,方雲晚快步走進來,頭疼道:“你別管,接着睡你的。”說着把安安連人帶毯子裹着抱起來,又風風火火地走出去,出門還記得騰出手來掩上卧室的房門。

不知道方雲晚是怎麽哄孩子的,但是隔着門,能聽見安安只鬧了一小會兒,便漸漸消停下去了。

江修不由得想,世上的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雖然沒比方雲晚大幾歲,可從遇見方雲晚起,江修就把他當做個天真活潑的孩子。誰曾想有朝一日,他帶起孩子來竟這般卓有成效,接過孩子不到五分鐘,一切風浪便已經平息。

此時,四處是一片安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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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修看了一眼床頭的鐘,八點過五分。

他知道窗外是熱鬧的清晨,有陽光順着卧室裏厚重窗簾的縫隙偷偷滑進來,他能隐約聽見小區裏的行人熱絡地打招呼的聲音和小區外的道路上汽車開過的聲響,太過遙遠,混成一幅頗具藝術感的抽象畫。

天亮了,一切都該蘇醒了。

可卧室外太過安靜,仿佛還是沉睡的深夜。安安的一聲啼哭仿佛把暗夜刺破一個窟窿,而方雲晚急急忙忙地封上一塊補丁,好似不舍得天亮。

為什麽不舍得天亮呢?

大概因為天亮了,一切就都該蘇醒了。

江修從床邊摸了一塊糖含着,披上外套,推門出去。

與他之前度過的每個周末不同,這是個熱氣騰騰的早晨。餐桌上有冒着熱氣的米粥,包子,煎蛋,牛奶……香氣争先恐後的撲過來,江修覺得自己嘴裏含着的那塊檸檬糖一點兒滋味也沒有。

可當他走近細看,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每一樣食物都只準備了一份。

方雲晚在廚房裏洗鍋,不知是更怕驚動安安,還是更怕驚動江修,他蹑手蹑腳的模樣看起來比小偷還要謹慎。

怕突然開口吓到他,江修折回餐廳,輕輕咳嗽兩聲,踩出一點腳步聲重新走近廚房。

果然水池前的方雲晚已經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過身來。江修于是順理成章地問他:“桌上的早餐只有一份,你是吃過了,還是沒打算一起吃?”

“你昨晚沒吃什麽東西,是給你準備的,我這就帶安安回去了,免得他醒了又要鬧,打擾你休息。”

江修掃了一眼廚房,有剛剛啓過爐竈的煙火氣,但此時已經被收拾得幹淨整齊。

以前江修哪裏會讓方雲晚進廚房,一個不會也不肯學,另一個不期待也不舍得。有一回方雲晚要參加一個比賽,宿舍裏不方便,就住到江修家準備圖紙。正趕上江修出差,他怕方雲晚在家裏活活把自己餓死,特意專門找了個阿姨,一日三頓地上門照顧他的飲食。

誰能料到,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方雲晚竟能獨自将爐竈打理得井井有條?

江修從碗櫃裏拿了兩只碗和兩雙筷子:“這麽多東西我也吃不完,一起吃點,讓安安再睡會兒,別折騰孩子了。”

餐廳裏明明有兩個人,可這一頓豐盛的早餐吃得無比緘默,只有餐具相碰的脆響,清淩淩,冷冰冰。

方雲晚撕着手裏的包子吃,他吃得很急,恨不得兩口就把一個大肉包吞下去,腮幫子塞得圓鼓鼓的。江修捏着勺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小米粥,饒有趣味地看着方雲晚把自己當個口袋似的塞食物,動手給他的杯子裏添滿牛奶。

兩個包子下肚,方雲晚灌下最後半杯牛奶,在他興沖沖地打算告別之際,江修放下手裏的勺子,先開了口:“吃飽了?那我們談談?”

方雲晚早就料到江修會這樣說,對于江修要提起的那件事,時隔多年,他心裏依然抵觸着,想也不想便直截了當地回絕:“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雲晚,五年了。”江修輕輕嘆氣,“你逃了五年,我也內疚了五年,好不容易重新遇到你,你至少給我個辯白的機會。”

方雲晚擡起頭來,直視江修:“你內疚又如何?不內疚又如何?事情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本來我們所有人都不該是這樣子的,你,我,白銘,甚至是安安,我們本來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對不起。”

他和江修啊,曾經徹夜相擁有說不完的話,到如今,一句道歉都說得這樣幹巴巴的沒有意思。方雲晚無意識地握着空玻璃杯,那小小的透明的圓柱體仿佛支撐着他所有力氣,他看着江修,可目光又輕飄飄的,仿佛落不到江修身上。

“江修,已經太遲了。”

“他們把我的畫稿撕成碎片的時候,你在哪裏?他們把我的電話我的住址曝光在校園論壇裏時,你在哪裏?他們把我從宿舍趕出來,把我的衣服被褥從窗戶丢出去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方雲晚轉動着眼珠子,努力要把眼眶裏的濕氣眨光,可說起這些事,滿心的委屈重重疊疊翻卷上來,令他一時連話都說不下去。

江修抽了紙巾放到方雲晚手裏,踟蹰道:“我那時并不知道這些,我那時在飛往美國的航班上,等我辦完事回國,就已經聯系不上你了。”

“是啊,你多無辜,你只是在網上發幾張照片而已,你哪裏知道會掀起什麽風浪?”

方雲晚殘忍地盯着江修,看着他的臉色一寸一寸慘白下去,他覺得自己猶如嗜血的劊子手,要将自己當年的痛苦仔仔細細告訴江修,讓他也感同身受一回:“你知道嗎?出事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找你。我不相信你那張帖子會是你發布的,一直到我在你家裏看到了我和白銘的那些照片,我才知道,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

江修臉色發白:“雲晚,不是這樣的。我不是……”

“一開始,我特別特別恨你。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呢?在我覺得我馬上擁有了全世界的時候,是你親手把我推下了下來。”方雲晚打斷江修的狡辯,自顧自地說下去,“後來,我漸漸想通了,你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招惹不該招惹的人,我活該是要遭報應的。我回到隅城真的不是來找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重新遇見你的。”

仿佛知道方雲晚要說些什麽,江修身子猛然前傾,伸出手去握住方雲晚的手:“好了,不要說了。”

慌亂中,細長的玻璃杯被撞到,骨碌碌從餐桌上滾下去,幹淨利落,粉身碎骨。

器皿破碎的脆響中,夾雜着孩子被驚醒的哭鬧聲。

江修覺得陽光籠罩下的房間忽然成了一盞走馬燈,光影在他眼前不受控制的旋轉着,眼前是一片參差斑駁的光,他眯着眼睛費力去看,也分辨不清近在咫尺的方雲晚,耳邊孩子的啼哭猶如一蓬細針,從耳朵裏紮進去,卻順着全身的血管游走。

他握緊方雲晚的手,低喝:“不要再說了。”

“為什麽不說?不是你說要談一談的嗎?”

江修覺得胸腔裏的心髒仿佛被拴上的千斤巨石,每一下跳動都沉重吃力。他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耳邊分明是嘈雜嗡鳴的,可方雲晚的聲音卻莫名清晰,他清清楚楚地聽見方雲晚的語氣近乎哀求:“我只想要帶着安安平平靜靜地過完後半生,而你并不在我後半生的計劃裏。所以,江修,求求你,放過我吧。”

方雲晚對他說,求求你,放過我吧!

可江修分明記得,他的雲晚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的雲晚像世間最漂亮的小孔雀一樣驕傲自負,他承諾過會保護他的小孔雀,他想要他的小孔雀是山巅不染纖塵的皚皚白雪,想要他的小孔雀是雲端自由來去的皎皎明月。可究竟是誰,拉着他的小孔雀跌下山巅雲端,令他這樣痛苦而卑微?

有人起身離座,有人掩門離去。

于是,光影暗了,喧嚣停了,滿室的靜谧昏黑中,江修終于想起來了,親手拔掉小孔雀絢爛翎羽的人,就是江修自己。

雲晚……

江修掙紮想去把方雲晚追回來,可是他像是被禁锢在椅子上,全身提不起一點力氣,熟悉的窒息感籠罩過來,他緩緩倒伏在桌上,像一條涸澤的魚,痙攣般地顫抖着。

恍惚間,他看見桌上還有小半碗冷卻了的小米粥,和一碟煎雞蛋。

本來,這應該是個很好的清晨。

可惜,都被他搞砸了。

作者有話說:

發現,我不會吵架了!

我現在真的只會寫甜甜的小日常!

我是不是要談戀愛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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