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浪費 ◇

荒漠裏快要枯死的樹,還有沒有機會看到春天?

看着江修手心裏濺落的血跡,方雲晚像是堕入冰窖裏。涼意從脊背上一層一層鑽出來,他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看着江修,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能做些什麽。

江修看了一眼被吓成一尊雕像的方雲晚,淡定地抽了幾張紙巾将唇邊的血跡擦淨,去洗手間洗手洗臉,重新站到方雲晚面前時,方雲晚從最初的震驚裏緩過來,只覺得心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太長時間沒有見到江修了,盯着江修蒼白消瘦的臉,一時想不起來上回見到江修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是這樣憔悴倦怠?

他記得上一回和江修見面還是在半山別墅,那時他連着幾天跟江修生氣,讓江修深夜奔波兩個小時去給安安取兔子玩偶,折騰江修一大早給他烤巧克力蛋糕煮番茄雞蛋面,江修難受得站不穩從樓梯上摔下來,他卻當他故意假裝摔倒……

方雲晚有些記不清了,那時江修的臉色是不是也是這差?

病房裏暖氣開得很足,可方雲晚只穿了一件病號服,剛剛從床頭手腳并用地爬到床尾,整個人都露在被褥外面。寒意從心裏冒出來,方雲晚在微微發抖,江修以為他冷,皺着眉頭把他趕進被子裏,把被子拉高到他胸口,将他裹起來。

“江修。”借着江修替他拉被子,方雲晚拉住江修的手,目光緊緊盯着他,話堵在喉嚨裏,像是一團火燒得方雲晚疼得眼淚幾乎要湧出眼眶。

江修體虛體弱,剛剛才咳過血,更禁不住久站,順勢在床邊坐下。

在江修的原計劃裏,方雲晚被救出後,他會來同他告別,他會果決地告訴方雲晚,他不要他了,等他傷好了,便離開隅城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可眼前方雲晚委屈得像只被欺負的小獸,眼巴巴地問江修,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修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這些年,他見過很多事,幾千萬的流水線,幾億的重組并購方案,他都能鎮定處理。即便是資金壓力大到馬上就會影響到生産經營,資金部來問他怎麽辦時,他也是能說出個一二,把事情部署得周全。

可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拿方雲晚怎麽辦。

方雲晚就像是能劈裂冷硬山石的利斧,頃刻之間,江修所有的堅持潰不成軍,他心軟了,他猶豫了,他遲疑了,他遲遲不肯來見方雲晚,就是為了讓告別的時間再晚一點,現在終于見到了方雲晚,要同他告別死生不複相見的心又更加不夠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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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修想,這怪不得他啊。

他本來就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用盡了力氣站到方雲晚面前來,現在再沒有力氣走離他的身旁了。

江修久久沒有說話,方雲晚覺得攥住自己心髒的那只手更緊了些,他疼得連呼吸都要忘了,聲音抖得厲害:“你剛剛說,你沒有多少時間了,是什麽意思?”

方雲晚沒有在江修的病床邊守着過,他不知道,在許路遙眼裏,宋啓君也好,宋铮也罷,沒有一個算得上是江修的親人,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替江修決定生死。

因此,江修的病情,他從來都是開誠布公地告訴江修本人。

因此,江修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在持續惡化。

在方雲晚恨他怨他想逃離他時,江修可以十分坦然地面對自己沉疴難愈這件事。他與這個世界的連接一直就少得可憐,只剩下頌文和方雲晚了。他本來計劃周全,頌文已經走上正軌,方雲晚也會與他漸行漸遠。

正如他一直覺得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有他和沒有他,并不會有什麽不同。

雖然是會有點不甘心,但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體面的離開方式。

可是現在,方雲晚在流眼淚。

在為他流眼淚!

像是春雨澆灌過被冰雪覆蓋過的土地,柔軟而溫潤的水一點一點浸透進來,土層裏被封印住的種子,又蠢蠢欲動了起來。

鮮花,綠草。陽光,雨露。

這些他之前并沒有花費太多心思去關心的美好事物突然生動了起來。

他想從荒蕪裏奮力伸出一只手來,去碰一碰嬌嫩的花瓣,去碰一碰明媚的陽光,去碰一碰風,去碰一碰雨,去碰一碰這個鮮活的世界。

只是他不知道,他有沒有那麽幸運。

荒漠裏快要枯死的樹,還有沒有機會看到春天?

方雲晚的眼淚滾到江修手上,還是溫熱的。

他的血液循環越來越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指尖盡是無可救藥的寒涼,可方雲晚的那滴淚在他手背上滾過去,像是一粒小火球滾了過去,是活生生的疼與熱。

江修騰出手來抽了張紙巾遞給方雲晚。陪了許路遙兩夜,他累得連擡手都覺得勉強,只能把紙巾遞給方雲晚,安撫他:“別哭。”

實在是太累了。

紙巾堪堪擦過方雲晚的臉頰,便被江修無力跌落下去的手帶着翩然飄落下去。随即,江修的身子向前傾倒下去,像一只蒼白蝴蝶般輕飄。

方雲晚急忙伸出手去。

蒼白的蝴蝶順勢栖息在他肩頭,輕輕顫抖着。

“江修?”

方雲晚小心翼翼地喊他,卻久久沒有得到江修的回應。被他接入懷中的那具單薄的身體顫抖着,像一片撲簌簌落下的雪花般脆弱。

“江修,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話音剛落,方雲晚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冰涼的手覆蓋住。

江修靠在他肩頭,聲音弱得只剩氣聲。他口中像是含着什麽東西,不長的一句話,說得吃力而含糊:“我沒什麽大事,你讓他們別驚動許路遙……”

話音未落,江修開始抽搐地往外嘔血。他距離方雲晚太近,零星血沫噴濺在方雲晚還有些發白的臉頰上,新鮮而滾燙。

方雲晚慌亂地按下呼叫鈴,抱緊了江修,流着眼淚不停喊他的名字。

眼前不時卷起黑霧,耳邊的嗡鳴聲也是時輕時重,江修覺得自己的意識像是被丢進海裏,在水平面上浮浮沉沉。恍惚之間,他聽見方雲晚聲音哽咽,不停地喊他,他掙紮着探出水面,艱難地維持着些微意識清明。

“小晚……”

方雲晚終于又聽見江修這樣喊他,他湊近些,回應他:“我在。”

“我不該今天來看你的……”

“是啊。”方雲晚吸吸鼻子,将江修穩穩扶在懷裏,“以後,我們天天都要在一起。江修,如果時間真的不多,那我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陪着你,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江修醒來已經是深夜,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是許路遙。

在程盛病房外不吃不喝地守了幾天,許路遙眼下的陰翳濃重,臉色沒比江修好多少。

看見江修醒了,許路遙眉頭輕蹙,整理了一番他身上纏着的各種電線,在板夾上記了幾個檢測儀器上的數據,附身問了江修幾個問題,将他感受在板夾上記錄清楚,安撫他:“沒事了,就是之前宋铮那兔崽子給你下的毒傷了肺,咳嗽得厲害了,就容易震破肺部毛細血管,血止住了就沒事了。現在方雲晚完璧歸趙,你能安心養一養了。”

順着許路遙的目光,江修看見坐在輪椅上守在他病床旁的方雲晚。盡管許路遙描述他的病情時風輕雲淡,但江修還是覺得疲憊乏力得厲害,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壓着一塊重石,心髒的每一次跳動都異常吃力。

明明說了,不要驚動許路遙的,怎麽還讓許路遙親自守在他病房裏?

許路遙知道江修想說什麽,邊給他調輸液的速度,邊說:“程盛主要傷在腦子,重症病房裏有專門的醫生守着他,我也幫不上忙,離開一會來看看你,問題不大。”

“他怎麽樣了?”江修聲音暗啞。

許路遙給江修理了理被子,沖他輕輕笑了笑:“他會沒事的,我還沒吃上他給我做的雞蛋面呢。等到時候,你們都出院了,我讓他做一鍋面,分你一碗。”

“好。”

許路遙笑得很認真,大概是因為太過認真,他的笑看起來沉重極了。

江修知道,只要許路遙一不小心,上揚的嘴角就會被沉甸甸的心拉下來。

他不敢長久地直視許路遙的笑。還沒轉入啓明醫院時,江修背着許路遙去找過醫生了解程盛的情況。他一再表示,要不惜任何代價救治程盛,可主治醫師只是搖頭,說程盛傷得實在太重,反複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隔行如隔山,江修聽不懂醫生說的那一串專業術語,也看不懂一張張X光片。可許路遙自己就是醫生,程盛究竟能不能熬過去?究竟還能撐多久?他比誰都要清楚。

這種時候的清醒,仿佛是眼睜睜地看着刀子一片片剜下自己的血肉。

千刀萬剮,不過如此。

每天探視的時間,許路遙掐着點ICU裏陪着程盛,盡管程盛一直出于昏迷中,可許路遙坐在他的床邊,念念叨叨說個不停,一分鐘時間也沒有浪費。

江修忽然發現,許路遙和方雲晚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達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正如他昏迷前,方雲晚說的,如果時間真的不多,那就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費。

“我沒事了,你去陪程盛吧。”江修不舍得多占用許路遙一分一秒,提高了音量催他,“萬一程盛醒了,總該讓他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明明是在說一件兩個人都知道不會發生的事,可江修鋪開的這一層虛幻的薄紗,許路遙到底沒舍得戳破,紅着眼睛點頭:“你說得對,他那麽傻,萬一第一眼看到誰,就把誰當自個兒對象,那我怎麽辦?我得去盯着。”

“對啊,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江修推了許路遙一把,“快去。”

許路遙是江修的主治醫師,也是江修的朋友,江修發病時,于公于私,他都義不容辭。如今江修的情況穩定了,許路遙全部的牽挂都連在生死莫測的程盛身上,将板夾在江修病床尾挂好,便快步離開。

門被掩上,許路遙離開後,病房裏只剩方雲晚陪着江修。

江修看了一眼方雲晚身下的輪椅,眉頭緊了緊。方雲晚如今慣會察言觀色,急忙解釋:“我的醫生說了,我恢複得很好,只是腳扭傷了,還不方便下地走路,所以才坐輪椅的,你別擔心。”

江修點頭,緩緩地向他探出手去:“我沒力氣起來,你能過來嗎?”

“能!”

面對江修發出的召喚,方雲晚連輪椅也顧不得,踮着腳往前輕輕跳了幾步,握住江修的手,坐到江修病床上。

江修反握住方雲晚的手,稍稍使了點勁兒,順勢想将他拉近些。

其實江修在病中沒什麽力氣,可他覺得,這回将方雲晚拽進自己懷裏确實沒花費多少力氣,似乎只是擡擡手指頭,方雲晚就跟自己滾到他懷裏來一般。

江修輕輕抵着方雲晚的額頭:“是你自己說的,以後天天都要在一起,可不許再跑了。”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就能讓小方知道當初修修差點死在他家門口了!

雖然是小小反虐,可小方哭了,心疼的不還是修修嗎?

下一更周四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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