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不甘心 ◇

你沒有不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怎麽辦?

卧室裏所有的燈都被打開,方雲晚終于看清江修一直枕着的那方軟枕上不知何時也沾染上了斑駁血色。他手腳發軟,顫抖着去試探江修的鼻息。

幸而,氣息雖弱,但到底沒有斷絕。

方雲晚懊悔不已,昨晚江修說不去醫院時,他就不該縱着他的性子,綁着也該把人綁到醫院去。他深吸口氣鎮定下來,果斷地撥打急救電話,根據電話裏的指導,清理了江修口中的血水,扶正他的身子,防止斷斷續續湧出的血水嗆住氣管導致窒息。

所有能做的事,已經做了,餘下的時間便只有等待。

方雲晚打開窗戶,陽光洶湧地闖進來,落了滿室,一派生機盎然明媚溫暖,卻沒能照亮床榻上陷入昏迷的人。他居高臨下地望着縱橫交錯的馬路,汽車在高架上像堆疊在一起的火柴盒,車流凝滞不前。

這是早高峰的隅城。

他回到床邊握住江修冰涼的手,看了一眼時間,滿心絕望荒蕪。

等待十幾分鐘了,這樣的時間在高峰的隅城不算長,可江修的呼吸聲已經越發短急,灰白的唇上染了一層淺淺的绀色。方雲晚覺得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自己手心裏蜷縮了一下,低頭看去,只見江修半睜着眼,黑長的睫毛間漏出一線癡鈍眸光。

“江修?”方雲晚撲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喚着,“江修?能聽見我說話嗎?”

依舊無人回應他。可滿室死寂裏,江修忽然悶悶低哼一聲,濃密的眼睫閃了一下。

眉頭蹙了蹙,他将自己的手從方雲晚手心裏掙脫出來,緊緊扣在心口,出聲。

恰在此時,門鈴終于響起。

方雲晚猶如溺水的人恍然看見一棵浮木,忙松開江修去開門。

今天是江修被迫出院的第一天,劉主任親自帶着他的學生上門為江修看診,方雲晚打開門時,嘴唇抖得話都說不完整,只拉着劉主任反反複複道:“快看看江修,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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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上班高峰,交通不便,救護車到的時候已經是将近半個小時後。

幸而劉主任來得及時,醫藥箱裏也備了急救的藥物,他迅速為江修注射應急藥物後,果斷和助理為江修開通兩條靜脈通路,為後續的急救提前做了充分準備。

可即使如此,江修的情況依舊兇險異常。他被送到最近的醫院,直接送進了搶救室。

與許路遙不同,方雲晚沒有獲得過江修的正式授權,沒有資格作為江修的家屬簽署搶救中遞出來的各種單據。

方雲晚沒敢聯系許路遙,硬着頭皮給宋啓君打電話,可一連打了三個電話都無人接聽。

于是,他試着打給徐章,詢問他是否能聯系上宋啓君,徐章此時已經升了集團副總經理,暫時代理諸多事宜,近來頌文集團內憂外患,他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此時在外地出差,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無奈之下,院方走了特殊申請,取得院領導批準,按照搶救生命垂危的患者時,無法取得患者或近親屬意見的情形進行處理。

以前,方雲晚也知道江修生病住過院,但他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見過江修生病。他總以為,以江修的身份地位,權力財勢,他生病了,必然是要大張旗鼓興師動衆,哪曾想,許路遙不在,江修便是孤家寡人無從依靠。

方雲晚僵直地坐在搶救室門口,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猜到江修受了很多苦,可只有當他親眼看見江修的病痛苦楚,只有當他親身經歷江修命懸一線,他才深刻地知道心疼與害怕。

人生太短,難得糊塗。

他什麽也不想再去追問了,只想跟江修快樂自在,沒頭沒腦地度過後半生。

他不知道,他的這個願望還有沒有機會實現?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結束,消化道的出血點與肺部的出血點終于明确并及時進行了止血,生命體征平穩後,江修被送入普通病房。

趁着江修還在昏睡,方雲晚交代護士幫忙看護,急急忙忙趕回家一趟,收拾了一些住院所需的用品帶來。

說是收拾,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江修昨天一早才從啓明醫院出院回家,換洗的衣物,吃飯用的飯盒碗筷,大包小包的東西方雲晚還沒來得及拆出來放好,又統統拎到他如今待着的這間病房裏來。

幸而江修的情況到底是穩定了下來。

可在方雲晚意料之外的是,江修醒來後,常常說一些奇怪的話。

江修不止一次地試圖趕方雲晚回去。

方雲晚自然不肯依,他便又同方雲晚提起那晚昏迷前說過的事,讓方雲晚去海南接安安,和安安回寧遠城去陪在父母身邊。

說得多了,方雲晚心裏也有氣。

可偏偏江修此時是個摸不得碰不得的病人,他連一句重話也不敢同他說,只能耐着性子聽着。江修趕他走,他便收拾了東西去病房外等着,等到江修睡着了,再偷偷摸摸走進病房裏來,默不作聲地守在病床邊看着他沉睡中顏色慘淡的面容。

好不容易那天陽光明媚,江修的心情也不錯,許久不願意見人,難得松口同意到樓下的花園裏曬曬太陽。方雲晚用厚外套把江修包裹得嚴嚴實實,用輪椅推着他在花園裏慢慢走着,看到一叢冒了綠芽的灌木,生機勃勃的樣子可愛異常,問他:“到那裏坐坐好不好?”

江修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近來江修總是不愛同他說話,像是期待着冷臉相對,便能将方雲晚氣走似的。

可方雲晚經歷了那麽多事,終于是改了沖動莽撞的毛病。

他想着半年多以前,他和江修重逢時,自己也是這樣冷冰冰地對待江修的。

幸好後來啊,北風吹冷的心,終究是會被锲而不舍的春水軟化的。

方雲晚替江修攏了攏衣服,把手伸進毯子裏摸了摸他的手,還是覺得有些涼,便将輪椅挪了個位置,兩個人一同被罩到太陽正盛的地方去。

太陽明晃晃地落在江修臉上,他的臉色一片雪白。

休養了三日有餘,大罐大罐的藥水打進他的身體裏,除了不再咳血,并沒有多大起色。江修依舊時常心悸胸悶,極度容易疲憊,變得異常嗜睡,卻又睡不踏實,常常被噩夢壓得喘不過氣來。

因為這回出血涉及消化道,禁食了一段時間後,傷了胃口,江修便不大願意吃東西。方雲晚變着花樣給他熬粥炖湯,連紀順平都驚動了,一頓飯準備了四五個花樣過來,江修最終吃進去的,也不過是小半碗。便是這樣,時而心情不佳,胃口不好,飯後撐不過一個小時,便又會被他盡數吐個幹淨。

方雲晚每天都要去找一趟江修的主治醫生。

與之前啓明醫院劉主任的結論一致,這邊的主治醫生也認為,如今的保守治療對江修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建議盡快安排手術。

可問題在于,江修此時身體太弱,又吃不下東西,整天靠營養液吊着哪裏是個辦法?再這樣拖下去,別說把身體恢複到能接受手術的狀态了,只怕還沒上手術臺,他便将自己耗死了。

方雲晚隐約覺得江修心裏有事,可每次想同他好好談談,江修不是說累了,便是說餓了,對于關鍵部分避而不談。

他繞在江修身邊像只圍着雞蛋打轉的蒼蠅,遲遲沒找到一條縫叮進去。

仗着今天江修心情好,方雲晚大着膽子試探:“江修,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一起去接安安。反正最近把他接回來,我也沒心思管他。你說好不好?”

江修偏頭看方雲晚,拍了拍他的手背,平靜道:“別等我,你自己去。”

“那等你身體再好點,我再去。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怎麽能放心。”方雲晚從身後環住江修的肩膀,擠過去蹭了蹭他的臉頰,“你要是想安安的話,就得好好配合治療,乖乖吃飯,快點好起來。”

雖然病得厲害,但江修耳聰目明,哪裏聽不出方雲晚的言外之意,他低頭看着自己細長的手指,在陽光下蒼白得恍若透明,輕輕嘆了口氣:“小晚,別再自欺欺人,我可能撐不了多久,你要為自己早做打算。”

病到了這步田地,有些事江修自己已經沒有了避諱。

可方雲晚不肯接受,握着江修的手搖頭:“我打算什麽?我沒什麽好打算的。我往後就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你想住在隅城,想住在寧遠都行,反正我就跟你在一塊兒。”

聞言,江修沉下臉來:“你如果真想讓我安心,就別說這些。”

“那你要我怎麽辦?”方雲晚忍了又忍,眼淚還是簌簌落了下來,“我回隅城來,是你先來招惹我的,是你說要重新開始的,是你逼我承認我還愛你的!好不容易,我放過自己了,你明明也答應過我要好好治病的,可突然又出爾反爾,說你要放棄,那你要我怎麽辦?”

江修晦暗的目光緩緩在方雲晚的身上流過,靜谧如一條冰天雪地裏平坦寬闊的河流。他沉默了片刻,冰涼的手指抹了抹方雲晚的眼淚,低聲道:“抱歉。”

“誰要聽抱歉!”方雲晚握住撫在自己臉上的那手,眼中水光閃閃,“你能不能為我再堅持一下?以前都是你費盡心思地對我好,可是我還沒有好好愛過你。江修,你還沒過上好日子呢,怎麽能甘心?”

被方雲晚孩子氣的話逗笑了,江修靠在椅背上,胸口輕輕起伏着,冰雪般蒼白剔透的容顏浮起一層極輕極薄的笑意。

江修三十多年的人生,貧瘠得像是一塊沙化了的土地,種不出樹,更開不出花。

大約就是因此,他對愛與美好的想象力也匮乏得可憐,方雲晚只是口頭上說了一句「以後要好好愛他」,便能讓他滿意地笑出來。

“沒有不甘心。”江修微微搖頭,“這些日子,已經夠了。”

方雲晚看看他,眼睛濕漉漉的:“你沒有不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怎麽辦?我還有好多事要跟你一起做。我想帶你回寧遠,前幾天我跟我爸媽說清楚我們的關系了,他們說寧遠的空氣比隅城好,等你身體狀況穩定了,讓我帶你回去住一段,好好養養身子。還有,我看到你放在客廳裏的那幅畫了,畫的海上日出,難看極了,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海邊,我手把手教你……”

方雲晚拉着江修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事,有些事是他們早就約定要去做的事,有些事是他們五年前未來得及完成的遺憾。他在江修耳邊把大大小小的事說了一遍,也幫江修完整地追憶了一輪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的經過。

只是那些美好溫暖的瞬間被無限放大了,那些破碎不堪的紛擾被悄然隐藏。

方雲晚期期艾艾地看着江修:“江修,你不能這麽自私,你不能置我的遺憾于不顧。”

在方雲晚絮絮叨叨的回憶裏,這些日子以來,江修如枯井般死寂的眼睛裏似乎重新冒出一汪清泉,他眸光中隐約有水光潋滟。

可方雲晚定睛再看時,那水光一閃即逝,只見江修微蹙着眉頭合上眼,低聲道:“我有點累了,我們回去吧。”

方雲晚有些沮喪,面上卻不動聲色,理了理江修身上裹着的毯子,便緩緩地推着他往回走。

一路無話,走近病房時,他們看見病房外筆直地站着兩個人。

這兩個人于他們而言并不陌生,是當初負責宋铮與白銘一案的警察。

作者有話說:

急了急了,小方他急了;

只有一個休息日,得緩一緩,明天不一定會有;

如果明天沒等到我,就是下周二見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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