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節
吳邪給逗笑了,又嘲道:“前一位如何了?‘密斯解,你是我見過的男人裏最适合與我生活的,我們都是為詩而生的人。’”
解雨臣斜他一眼,道:“她找到更适合與她生活的人了。”
吳邪道:“比你還會作詩?”
解雨臣沉默片刻,挑眉道:“你就非揭我傷疤不可,很令你痛快?”
吳邪大笑。
解雨臣的詩,着實是拿不上臺面的。正如他的議論性文章與雜文寫得漂亮,抒情散文卻略顯生硬。他為自己找了理由,說自己大概實在不解風情,沒有羅曼蒂克的細胞。那位女青年的眼光倒是獨特,跳過以詩為長項的吳邪,卻對解雨臣情有獨鐘。
路過南洋橋,有街頭藝人手執胡琴演奏,看熱鬧的從來不少。胡琴本就凄涼,那人聲色又天生帶着哀怨。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
解雨臣兩手踹進褲袋裏,漫不經心地跟着低聲哼唱:“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走了一段,吳邪道:“秀秀的信寄到沒有?”
解雨臣道:“寄了照片,小丫頭長高了。”
小丫頭不是秀秀,是她女兒。吳邪至今還記得,兩人身處異國,收到秀秀結婚消息時候,解雨臣約他痛喝了一場。
吳邪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說這偌大一個孤島,藏了多少癡男怨女?”
解雨臣道:“那秦海婷不再找你了?”
吳邪道:“我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且不說對她沒有半點意思,她有了家庭,我就決不會破壞。”
解雨臣笑道:“妾有意,君無情啊。”
吳邪笑道:“少來。”
沉默少頃,解雨臣道:“張起靈再來找你沒有?”
吳邪垂着頭看腳下,漫不經心的樣子,聲音不大,像是呢喃:“來過幾次,我借口不見,也就不再來了。”
解雨臣點了點頭。
吳邪道:“就剩你和我了。”
解雨臣抿了唇,道:“不是還有你和我麽?”
張起靈再沒有找過他。吳邪給接回家,又讓傭人伺候了兩個禮拜,才去學校。吳三省忙了很久,卻沒對他提起什麽。本就不是什麽太平世道,像他們這一圈的人,給人算計上也不是稀罕事,既然沒出人命,事情很快又被女人們的潮流服裝從牌桌上擠下來,失了寵。吳邪住院期間就想過很多,也做過最壞的設想,張起靈是真要與他斷了。但無論如何,那人不來,他也是要去見他的,就算死,也不能死個不明不白。
但張起靈太狠。
沒有一句道別,他再也踏不進他的門。
世人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吳邪卻覺得那段時光出奇漫長,不像黑夜裏前行,反如逆光行走,日光灼花了雙眼,眼淚都給刺出來,卻什麽也看不清。他與張起靈都各歸原位,生活并非毫無交集,卻再無法靠近一步了。
明年,回了趟長沙,與父母道了別,他與解雨臣共赴海外。吳三省給他辦了舞會,請了同學,吳三省與文錦的也分別邀了人,算是最熱鬧的一次。他将張起靈從太太小姐們的溫柔鄉裏解救出來,走到鋼琴前坐下,道:“送一首給你,想聽什麽?”
張起靈道:“你會?”
吳邪道:“學了些。”
張起靈點頭,擡起高腳杯,抿了口紅酒。吳邪也不再追問,随便找了張曲譜演奏起來,琴技生疏,彈錯好幾次,周圍有人帶笑看過來,将他耳根也看紅了,張起靈卻還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視線落在琴鍵上,像一條嶄新的春綢,将他的略微發顫的手指包裹得嚴實。
一曲畢,他作勢要走。吳邪叫住他。
“你會來嗎?”
張起靈側過頭來。
吳邪道:“禮拜一下午,五點之前。”
傍晚的黃浦江像條金色的緞子,給風吹得一段鼓起來,一段凹下去。偌大的輪船就像只北歐神話中的水怪,伫立在凹凸不平的緞面上,古怪,駭人,周遭霧氣氤氲,像夢境。碼頭上有人依依惜別,也有人孑然一身,有人面色悵然,也有人意氣風發,人生百味,這黃昏碼頭,不過是極小的一角。
解連環與吳三省站在稍靠後的位置吸煙,文錦将前幾日才說過的話又翻一遍,不厭其煩,比那教國文的老師還要耐心,解雨臣與吳邪臉上帶笑點頭,聲聲應着,心裏卻已不勝其煩。昨天剛理的頭發給呼嘯的風吹亂,文錦幫吳邪抹平,又給他整理衣領,總結道:“總而言之,在洋人的地頭上,萬事更要小心,他們并不待見東方人。專心學習,什麽洋太太,不過與你說笑罷了,你父母,我與你三叔,二叔,都是希望你娶賢惠的中國太太的。”
吳邪頻頻點頭,視線一直在人海中搜尋。
直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他幾乎頓時就渾身緊繃,忍不住發抖,又是兩聲,才聽清來人聲色,整條黃浦江的水仿佛一并注入心裏,将其淋了個透。胖子和老癢一寬一窄的身軀逐漸撥開人潮,向他們靠近,兩人都穿了規整的中山裝,在人蟻中鑽來擠去,像只蟋蟀将軍帶着跳蚤小将,思及此,吳邪心裏的不快褪去些許,臉上又湧起笑意。與吳三省幾位長輩打過招呼,兩人氣喘籲籲地站定,胖子對吳邪怒道:“你小子,一心想着相洋媳婦去,把兄弟放哪裏?”
吳邪笑道:“昨天不是到你那大吃一頓了,瞧這精神面貌,我小命都豁出去吃,還沒把你吃窮?”
胖子道:“不是胖爺吹牛,就你這樣的,再養三五個都不在話下。”
吳邪道:“話別說死了,當心我真賴上你。”
胖子道:“胖爺說一不二,你問花兒爺,胖爺是再靠譜也沒有的,在北平那是……嘿花兒爺你那是什麽眼神?”
解雨臣握起虛拳放到嘴巴上,帶笑咳嗽兩聲,道:“不笑出來憋得慌,別管我,你繼續……”
老癢道:“兄……兄弟倆到國外逍遙快活,也別忘……忘了寫信,回頭都不……不認人。”
解雨臣笑道:“那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麽好,我們憑什麽忘不掉你?”
老癢臉色一黑,正欲反擊,吳邪心裏算計着時間,忙打斷道:“信是定然要寫的,我只怕你們煩我話多呢。”話畢,又對胖子道,“借一步說話?”
胖子笑話他神神叨叨,倒也老老實實跟着走。解雨臣自然不會多問,還主動與老癢、文錦衆人搭起話來。
吳邪帶着胖子來到風力小一些的角落,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盒玉堂春,開了盒蓋,抖了抖,幾支煙頭滑出來,他便将盒子遞與胖子面前,胖子略微一愣,抽了一支,道:“這小孩,幾時學的?”
吳邪笑了笑,也不說話,将煙盒裏的錫箔紙抽出來,翻向粗糙的一面,又将煙盒送回包裏,從胸口的口袋裏抽出一支鋼筆,拔開筆套,彎下身在凸起的石墩上寫字。
胖子道:“玉堂春——印象裏,那張小哥也吸這個?我說吧,還是一品香好。”胖子摸出一盒火柴,嘟囔着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又貓下身子看,煙圈淨往吳邪臉上撲來了,“啧,又是洋人那一套,寫的什麽?別說你就是專程來給胖爺看你會寫一手天書的!”
吳邪倉促寫完,字跡略顯潦草,又将錫箔紙對折兩道,交與胖子,道:“胖子,我從不求人,今天就求你這一件事,幫我交給張起靈,親手交到他手裏,別讓別的人看了。”
胖子笑道:“小事一樁,搞這麽嚴肅做什麽。”
吳邪将鋼筆別回胸袋,牽起嘴角,道:“等你和雲彩好消息,兄弟走了。”
胖子深吸一口煙,道:“走走走,找你的洋媳婦去。”
吳邪笑起來,擡手給了他一拳。
農歷丙子年,新歷一九三六,一陣聲嘶力竭的汽笛聲響徹黃浦江畔,吳解二人與衆多游子一齊站在甲板上,看這座風雨欲來的不夜城越來越遠,看黃昏張開血盆大口,将這片土地與親友的面容吞噬殆盡。
My flower of the day dropped its petals otten
In the evening it ripens into a golden fruit of memory
再見,珍重,我的愛人。
解雨臣說,孤島時期的上海市真正的監獄。市民好像個個被判死刑,全然沒有了求生欲,便毫無顧忌地消費所剩不多的時日——跳舞場,游泳池,跑冰場,飲冰室,大飯店,哪個不像被抽了靈魂,如行屍走肉。他們踐踏別人,也被人踐踏。他們習慣了卑躬屈膝,他們從最初的等待救援到如今的等待死亡。吳邪道,我仿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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