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離開
這一日的亂糟糟以楊慎行的昏厥為終結,不過方瑾淩一早就命長空找好了大夫,為的就是怕中途有誰“突然昏迷”,沒想到真派上用場了。
在大夫的努力下,楊慎行不久之後便幽幽轉醒,只是面如死灰,虛弱至極。
楊家兄妹用憎恨的目光看着尚家姐妹簇擁着尚輕容和方瑾淩,從今往後,楊家與西陵侯府便不死不休了。
不過那又如何,她們本來就不可能和平共處。
尚家姐妹可沒那麽好欺負,做了這種卑劣的事還敢瞪眼睛,擺明了不服氣,尚未雪正要上去教訓,就被錢多金給攔下。
反正該揭露的都揭露了,應得的也都拿到了,餘下的自有景王一系落井下石,至于後者能不能把握機會扳倒楊慎行,那就與他們無關,快點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才是首選。
早在決定和離開始,尚輕容和方瑾淩便已經着手準備,松竹院和舒雲院只要願意跟她們回西北的就帶上,不願意的自可以選擇去留,雲陽侯府呆不下去,那便送還賣身契,贈與銀兩,放其自由。
而細軟物什,在雲陽侯決定休妻之始就陸續送往了接下來暫時落腳的別院,至于餘下那些不要緊的東西,自然能在接下來的清算中一件件搬出來,反正雲陽侯府除了方文成以外,其餘的都屬于尚輕容。
拿着和離文書,可以走得幹淨利落,只是文福突然跪在尚輕容面前,将頭磕在了地上,哽咽道:“夫人,少爺……”
尚輕容停下腳步看着他,目光複雜,口吻淡淡:“文福,你雖替方文成瞞了我十多年,可身不由已,我也不怪你,你若想跟着我走,也……”
“文福叔不如跟我吧。”方瑾淩突然開口道,“娘身邊不缺人,倒是我這兒,長空做事還有些毛躁,正好文福叔可以幫我提點他。”
尚輕容聞言看向方瑾淩,後者扶着母親的胳膊安慰地笑着。
他知道尚輕容對文福留有心結,十多年了,哪怕這人稍微提醒一點,都不至于走到今日這般恩斷義絕。
對雲陽侯的忠心,便是對她的背叛。
只是事發後,文福一直在補救,若是一腳踢開,也非尚輕容所願,是以方瑾淩這才開了口。
文福慢慢地擡起頭,回頭看了一處,只見雲陽侯正站在不遠處望着這裏,目光空洞,衆叛親離無人搭理,可謂可恨亦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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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福最終搖頭道:“少爺心善,只是小的沒有臉跟在少爺左右。侯爺雖有千般萬般不好,終究是小的主子,如今這府裏還能幫他的已經沒有了,若小的再離開他,他怕是一蹶不振,要活不下去了。”
主仆多年,自小陪伴,文福哪怕對雲陽侯也有所怨氣,終究不忍心就此舍離。
“臉皮這麽厚,還能自尋短見?”尚小霧嘀咕了一聲,然後被尚小霜拍了一下頭,眼神朝方瑾淩瞅了瞅,好歹是人親爹。
方瑾淩當做沒看見,只是溫和地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文福叔了,這府裏餘下的奴仆,還請你将賣身契還給他們,是去是留莫做勉強。”
“是,少爺,還請您與夫人多多保重。”
方瑾淩點點頭,在尚家姐妹們的簇擁下終于和尚輕容一起踏出了雲陽侯府!
尚輕容臨時落腳的宅子在京城的另一邊,是西陵侯來京述職時的府邸,常年閑置,不過今日裏面的一切早已經收拾妥當,連被褥床鋪都提前洗曬過。
他們一到,廚下就先送上一桌熱氣騰騰的上好席面。
林嬷嬷心疼道:“算着時辰讓廚娘趕緊做出來,如今已經未時過半,表小姐們和三姑爺瞧着都是風塵仆仆趕來,一定餓壞了。”
“對對對,現在我能吃下一頭牛,真的。”尚小霧率先驚喜地叫起來,看着滿桌子的菜,又高興道,“都是咱們西北的口味啊,真好!”
這次尚小霜沒有再嫌棄妹妹咋咋呼呼,反而也跟着咽了咽口水,“這一個月盡顧着趕路了,都沒有吃頓好的,如今我這饞蟲都鬧起來了。”
尚輕容在今日沒怎麽哭,可是聽到小霜這随意的一句感慨,就仿佛被戳中的心底最柔軟的之處,酸澀得難以自持,眼淚就這麽一滴一滴落下,終究捂着嘴哽咽起來。
尚小霜見此一驚:“姑姑……”她有些無措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妹妹。
尚初晴沒有責怪她,而是摟着尚輕容安慰道:“姑姑,沒事的,咱們姐妹在祖父帶領下,哪個不是從小練武,上陣殺敵?這點趕路根本不算什麽,都沒有危險。”
她輕輕地拍着尚輕容的後背,臉上帶着淡淡的笑,一如曾經小時候尚輕容也摟着年幼的她溫聲安慰:尚家兒女,不畏冰寒,不懼風雪。
尚稀雲也輕輕點頭:“我們不怕雪夜行軍,就怕來晚了,讓您和表弟多受到一份傷害,如果那樣,我們就無法原諒自己。”
這一路上苦嗎?自然是苦的,北國的風霜似刀,大雪不僅冰封道路,更是能凍住馬腿,遮蔽視線。
一路上,她們不知換了多少條路,才能在春節之前到達京都城門下,而一進城,小霧更是一口水都沒喝就先一步趕往雲陽侯府。
只是這些在尚輕容順利和離,帶走方瑾淩,拿回應得的産業之後,都變得微不足道。
結果是好的,那就夠了,也值了。
“姑姑,我們是一家人呀,今後要一同回家的。”落雨和無冰跟着安慰,一左一右挽着尚輕容的胳膊,撒嬌着。
方瑾淩就這麽站在尚輕容身後,望着自己堅強又柔軟的表姐們,心中的暖流流淌。他娘能夠這麽硬氣地和離,便是尚家給了她最強有力的支撐,被如此呵護,珍惜,哪怕離得再遠,也依舊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從現在開始,他也将成為她們之中的一份子,莫感榮幸。
總算尚輕容的抽噎之聲漸漸小了,淚花還在,臉上卻是帶笑的,仿佛雨後天晴,格外的明媚,“還等什麽,不是餓了麽,趕緊坐下吃飯。”
“對對,有什麽話一邊吃一邊聊,都是一家人,沒那麽講究,填飽肚子要緊。”錢多金作為在場唯二的男丁,沒女孩子那麽多愁善感,他只覺得完美地完成了祖父交代的任務,簡直再高興也沒有了。
對于錢多金這個上門女婿,尚輕容最為歉疚。
要知道急行軍對于軍旅的尚家七姐妹來說可能已經習慣,然而對這位不走行伍,相對柔弱的三姑爺而言,其中煎熬難以衡量,可他依舊堅持下來,還毫無怨言地主持和離之事,讓尚輕容感激不已:“多金,今日多虧你了,姑姑承你的情。”
錢多金立刻擺手:“哎,姑姑,您別說謝,這謝字對着外人,我可是內人。”
這話有道理,尚輕容笑起來,連連點頭。
邊上的方瑾淩說:“那不如誇三姐眼光好吧。”
錢多金撫掌一拍,頓時笑顏逐開,“這個好,還是表弟懂我,來來來,坐邊上,咱們說說話。”
“德行。”尚未雪啐了他一口,翻了個白眼。
錢多金說:“其實我來不來呀都一樣,小表弟悶聲不響地已經安排好了,照樣能将雲陽侯府的産業拿到手。”
方瑾淩在他身邊坐下,謙虛地一笑,“姐夫過獎了,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就只能動動腦子,出點主意罷了。”
“動腦子還不夠厲害呀?”尚小霧驚訝道,“咱家就是缺了動腦子的人。”
“你這罵誰呢?”尚小霜白了她一眼。
“說你啊,字都認不全呢,一寫奏報就抓瞎。”
“難道你就比我好?”
“當然不是,不都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嗎?咱們半斤八兩呗。”
尚小霧的理直氣壯地讓周圍無語。
“吵什麽,就你倆煩。有酒嗎,今日這麽好的事,不得喝酒助興?”尚未雪轉頭看向尚輕容,“姑姑,喝一點怎麽樣?”
尚初晴說:“桌上有牛羊,不喝酒可沒什麽滋味。”
京城女子就是喝酒也是果酒,講究小酌怡情,微醺則止。但是對于北方兒女來說,這喝酒必定是烈酒,要的就是熱烈灼喉的暢快。
尚輕容多少年沒這麽喝過,聞言便心動了,吩咐下人去端酒壇子,“好,今日姑姑便陪我的侄女兒,一醉方休,拿碗來。”
人都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人生巅峰,方瑾淩看着一個個比平時吃飯還大的碗滿上八分,而表姐們卻是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端起來互相乒乓一聲碰撞,就咕咚咕咚仰頭而下,哪怕是年紀最小的雙胞胎都是一點不帶猶豫地先來一碗……那肆意暢快的豪邁,讓他眼睛都看直了。
而他自己的面前,一杯熱水,純白開。
方瑾淩:“……”男女之間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些?
其實他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說不定可以……方瑾淩蠢蠢的心在躁動,可是當酒香入鼻,牽動鼻腔喉管,瞬間便帶起一系列震動,就這麽嗆了起來。
邊上錢多金笑拍着他的後背,順着氣兒:“表弟,你是文弱書生,跟在這群兵痞後面讨不着好,咱小男人不跟這群女人計較。”
小男人……這位姐夫倒是挺能找準自身定位的。
而他作為需要七位姐姐保護的小表弟也很符合這個稱呼,于是無奈道:“姐夫說的是。”
喝酒喝到一半,不免提到今早,一切都順利,就是最後楊慎行暈倒了。
“那楊老頭真是狡猾,說暈就暈,真是便宜他們了!”
“是呢,本還想抽幾個大耳刮子給他們醒醒腦。”尚未雪一碗酒下肚,說話就越發粗犷了,然後瞪了錢多金一眼,“都是你,拉着我出來幹什麽!”
錢多金好生冤枉,告饒道:“姑奶奶,甭管那老頭是真的還是裝的,都這把年紀了,你這大耳刮子一下去,咱們就別想回西北,在大理寺監獄裏過年吧。”
尚未雪聽此噎了一下,嘀咕道:“我也就氣不順,對了,回頭你可別忘記,将雲陽侯府的一花一草都給我挖起來,一張瓦片也別留下。”
“行行行,你說了算,我做事你還不放心嗎,妥妥的。”
尚未雪這才挑了眉滿意地與身邊尚稀雲碰碗。
然而尚無冰道:“對了,那楊家欠咱們銀子呢,不會老頭一暈就這麽糊弄過去了吧?”
“好大一筆呢,足有十萬兩!”
說完,七姐妹齊齊看向錢多金,接着又看向方瑾淩。
方瑾淩正一口一口喝着湯,見此笑道:“姐姐們放心,今日這麽多人見證,不用兩天整個京城都知道楊家能活下來靠的是女兒搜刮正室的本事,就是楊慎行不想還也會有人時刻提醒他還的。”
說到這裏,他的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而且不僅不能少,還得放低姿态,給足補償,誠意到位,不然他別想再站在朝堂上!”
錢多金一拍手,“絕了!”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衆人都紛紛點頭。
可尚輕容卻皺眉道:“只是這數目,楊慎行才剛回京,如何湊的出來,就是變賣宅子怕也夠。更何況那宅子還是禦賜的,賣不了。”
“姑姑,你替他擔心什麽?”年紀小的雙胞胎瞥了瞥嘴道,“讓他們自個兒發愁去。”
倒是尚初晴思忖說:“不能這麽說,若真是榨幹到底都沒有,我們的确不能強人所難。”
“的确,雖然嫁妝也好,産業也罷,本該屬于姑姑,可是在外人眼裏的确是您帶走豐厚的資産,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楊家還錢……”錢多金嘆道,“那麽楊家不好過,西陵侯府也得沾惹是非,弄不好祖父還得吃彈劾,畢竟人情大于天,人總是同情弱者的。”
“那就這麽算了嗎,好不甘心呀。”尚落雨道。
最後目光又齊齊落在了方瑾淩身上,只見他垂着眼睛細細吹着湯,斯文優雅,看着就賞心悅目。
尚未雪忍不住感慨了一聲:“小表弟若是到了西北,憑這副模樣,再過兩年不得将各家女郎的魂給勾走呀。”
尚稀雲颔首:“是呢,這麽乖巧,必須争着搶着才行。”
“啊呀,到時候我們可得掌掌眼睛,一定給淩淩挑個稱心的媳婦。”
明明說着正經事,怎麽一會兒打趣到他的身上,方瑾淩眨眨眼睛,覺得分外莫名。
錢多金抽了抽嘴角,低聲提醒:“別,一定要娶個溫柔的,照着尚家女兒找的都是母老虎。”
“你說什麽?”尚未雪一雙眼睛打過來,後者瞬間展開一個笑容,搖頭将嘴巴閉的牢牢的。
“我覺得姐姐們這樣的就挺好。”方瑾淩真心實意地誇獎,有強悍的媳婦在身側,還是帶兵打仗的女将軍,這安全感簡直要爆棚了!
這一說,頓時讓七姐妹心花怒放,直贊小表弟有眼光。
“你們不要打趣他,淩兒年幼腼腆,就不怕吓壞他?”尚輕容嗔了七姐妹一眼,“說正事,淩兒,你怎麽看?”
“娘,楊家出不起,不還有個端王嗎?”
“可端王會樂意嗎?”今日楊家就算不像雲陽侯府一樣身敗名裂,可身上的污點也已經洗不清了,看景王妃志在必得的模樣,尚輕容不覺得楊慎行還有翻身的餘地。
然而方瑾淩卻輕輕颔首道:“娘,大災之下,作為朝廷的希望新政不會停止。此事雖為楊家之禍,但對端王來說卻是掌控楊慎行的好機會。”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放之四海皆準,若是傾向端王是楊慎行從流放回來所還的人情,那麽這次替楊家還錢,便是恩情,足以讓端王将他拿捏得死死。
“只是到了那時候,新政就得姓端了。”
這些錢財,端王定會從新政中想辦法再撈回來的,且只會更多,不虧。
端碗于半空的尚稀雲聽着不禁怔然,喝酒都忘了。
說這些讓方瑾淩的心情微微沉重:“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看新政的具體內容,想必是好的政策,可惜被有心人利用,最終的結果怕是不盡人意了。”
尚稀雲神色複雜道:“你想看,回西陵侯府就能看。”
方瑾淩一怔,“外祖對此也有研究嗎?”
尚稀雲搖頭,她似乎不願多說,方瑾淩便也不問了。
而尚落雨則一臉佩服地看着方瑾淩:“我們要是不來,是不是姑姑和表弟也一樣能和離成功?”
方瑾淩笑道:“有姐姐們在,才能給我和娘帶來更大的底氣。”但是事實上不管是他還是尚輕容的确沒有料到西陵侯府會來的這麽快!
尚無冰贊嘆道:“好厲害,這樣看來還是得多讀書。”
“會動腦子跟讀書有什麽關系?”尚落雨摸不着頭腦。
尚無冰回答:“讀過書的人,總覺得比較聰明,二姐夫跟小表弟一樣也是弱書生,想的比一般人多,說出來都好有道理。”
“可雲陽侯也讀書,還考了進士,他這模樣難道也叫聰明?”尚落雨一句話堵死了尚無冰。
她噎了一下,不死心道:“祖父身邊出主意的幕僚都讀過書,讓我們也跟着讀。”
“可祖父自己也不讀,不照樣是大将軍嗎?我們還是跟着二姐夫讀呢,也沒見我們變得多聰明……”尚小霧插嘴道。
尚小霜争辯起來:“那是我們腦子笨,根本沒讀進去,像小表弟這樣的肯定不會。”
“是你笨我不笨。”
“你剛還說咱倆一個娘胎,半斤八兩!”
尚初晴清了清嗓子道:“吃飯喝酒都堵不住你們的嘴?要不要去外頭都比一場,誰贏了聽誰的?”
“那感情好,走就走。”說完,一下子站起六個。
方瑾淩:“……”他一臉懵,至今都沒有明白這吵得究竟是什麽話題?為什麽好端端地會拐到讀書上?
他轉頭看向錢多金,後者顯然已經習慣了,聳了聳肩道:“別管,她們一喝酒就這樣,嘴癢手癢,不吵一吵打上一架就不是好姐妹。”
這相處模式也是別致。
倒是尚輕容笑看着,一點也沒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吩咐拂香和清葉,将沐浴洗漱的熱水備好,接着轉頭看向他倆。
“她們鬧她們的,你們不如早些歇息,明日還有的忙。”
雖然要緊的東西都已經從雲陽侯府裏帶出來了,不過大多數東西還留在原地,等接下來一一整理運出,還有各種資産也得重新歸攏,這些都得錢多金來辦。
他沒有推辭,不過問了方瑾淩一句:“表弟要不要一起?”
然而方瑾淩拒絕了:“還請三姐夫多多勞累,請恕瑾淩得重病修養幾日,不能見人。”
重病?
這不是好好的嗎?
尚輕容也是怔了怔,連忙關切地問:“淩兒,你哪兒不舒服,娘去找大夫。”
方瑾淩見此哭笑不得道:“我沒事,不過在外人眼裏,我這病秧子還是有事比較好。”
明明萬分不舍,絕望地甚至啕嚎大哭,結果第二天沒人事一樣高高興興,健健康康的,讓周圍看熱鬧的怎麽想?
是不是早就想不要這個爹了?
錢多金佩服的眼神望過去:文弱書生,果然心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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