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幾分鐘後,那小無常學着牧魚的樣子,蹲在路邊,快樂地吸食着炸蘿蔔丸子的香氣。

他本來想挨着牧魚蹲的,可師無疑那家夥就跟後腦勺生眼似的,不管他往哪邊走,那家夥總會精準地搶占落腳點。

沒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蹲在牧魚對面。

牧魚看着路邊逐漸失去熱氣的蘿蔔丸子,有那麽一丢丢怨念。

這原本是他特意多做了送給顧客嘗鮮的,結果卻被這混蛋搶走了。

其他幾個無常都是生面孔,雖有些躍躍欲試,奈何師無疑在旁邊太具威懾力,只好規規矩矩在旁邊圍着。

小無常砸吧着嘴兒,顯然一份蘿蔔丸子下肚,很有點意猶未盡。

牧魚警惕地護住食盒,“沒了!”

小無常失望地哦了聲,又摸着下巴去看師無疑,“他是不是又變強了?”

牧魚心不在焉地嗯了聲,視線對上幾個可憐巴巴的無常,突然靈機一動,“今晚要不要去我店裏下館子啊?”

來啊,消費啊!

白嫖算什麽本事!

小無常一拍手,“好呀好呀!”

牧魚笑眯眯道:“我給你們多準備點好吃的。”

反正公款吃喝嘛。

小無常點頭如啄米,又美滋滋跟他分享,“對了,我轉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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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偶像都沒告訴他公職人員在外用餐可以報銷,簡直……太有魅力了!

嗚嗚,他好變态,我好愛!

“恭喜啊,”牧魚往旁邊看了下,沒發現謝必安,“七爺走了?”

說起來,自己能賺這份“公務鬼”外快,也算謝必安的功勞呢。

小無常努力伸長了脖子,試圖偷窺食盒裏到底藏了什麽寶貝,“嗯,七爺很忙的,能帶我幾天真是……”

他感動得哭了起來。

我真是太優秀了,以至于七爺竟不辭辛苦親自帶我!

牧魚:“……”

這家夥生前會不會也是個心理變态?

“我要去給人家送飯了!”牧魚趕緊站起來,“不跟你們瞎扯了。”

再不送去,滋味該不好了。

小無常抄着手笑眯眯跟他道別的樣子,簡直像極了謝必安。

吸收陰氣後,師無疑的狀态極佳,雖然已是午時,但就這麽大大方方行走在陽光下時,竟也不怎麽覺得難受了。

除了不是活人,他現在越來越像活人了。

稍後牧魚按着床號送了飯,愕然發現訂餐的竟然就是昨天的怨種教練!

武啓明顯然也認出他來,顯得很激動。

“你那車自己改裝的?!”

牧魚:“……哈?”

武啓明着急,“就那無人駕駛的面包車啊!你自己改的還是別人做的,老貴了吧?”

他是個車迷,平時就喜歡玩改裝,可無人駕駛這領域是真沒涉及過。

能做到這一步的,一定是個業界大佬吧?

牧魚:“……”

神特麽無人駕駛!

師無疑低低地笑起來。

武啓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抓着牧魚追問。

牧魚無奈。

駕駛員就在你面前啊喂!

什麽無人駕駛……

哎,等等!

師無疑不是人哎,所以這麽說起來的話,昨晚那會兒他們也确實是無人駕駛哈?

牧魚被自己的胡思亂想逗樂了。

“哎呀,就是這個味兒!”

裏面老太太嘗了口炸茄盒,開心得不得了。

兒媳婦也跟着吃了口,點頭,“确實不一樣哈。”

乍一吃,好像也沒什麽不一樣:

都是五花肉和茄子,裏面加了點蔥姜,可為什麽炸出來的滋味,就是比自家做的好呢?

見兒媳婦吃着也好,老太太就有點成功安利的得意。

她沖牧魚招招手,“小朋友,你這手藝可不比你師父差啦。”

牧魚不大耐誇,別人一誇他就不好意思。

“還行吧……”

見老人的兒媳婦一個勁兒研究,他就主動講解起來,“五花肉最好手動剁餡兒,機器絞的口感會差一點。還有,肉盡量選肥一點的,因為茄子吸油,肥肉裏面的油脂被茄子吸收後會更軟更有滋味。”

女人恍然,“可是,這樣會不會太油了點?”

本身就是油炸的。

牧魚笑着搖頭,“動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的口感是不同的,這個無法取代。覺得油膩的話可以炸好後控油,然後再拿吸油紙吸兩遍就行了。”

而且因為炸茄盒油多,今天配的鹹湯和其他兩樣菜都極其清淡。

一整套搭配下來,熱量和油脂都在标準之內。

單純從外貌看來,老太太确實很符合癌症晚期病人的特征:

臉色蠟黃,骨瘦如柴。

她雖然饞,但癌細胞大量轉移,各處器官衰竭,其實已經沒什麽胃口了。

艱難地吃了兩口炸茄盒,喝了幾勺鹹湯,又挑了一點菜葉嘗鮮後,便停了筷子。

她吃不動了。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萬分滿足。

“真好啊!”

活着真好。

能趁活着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真好。

她疼得滿頭大汗,仍笑着說。

她的精神頭極好,稍顯渾濁的老眼中,仍努力迸發出神采。

她,她的家人,都一點兒不像即将迎來死亡的樣子。

牧魚并未像看其他病人和家屬那樣看到陰氣。

多麽神奇!

在這絕症患者的病房裏,這家人簡直明亮得像太陽!

武啓明送牧魚和師無疑出去時,老太太甚至還樂觀地向他們擺手,“小朋友,再見!”

這倆孩子長得多俊呀。

牧魚突然有點難過。

出了病房,武啓明跟着吸了吸鼻子。

“你也看見了,我媽……她難得碰上這麽愛吃的飯菜,接下來這幾天的午飯,就都麻煩你了。”

這幾天老太太的精神頭格外好,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裏卻怕。

怕她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牧魚記得野道士曾經說過,人,尤其是老人,在去世前是有感覺的。

所以很多老人會在去世前突然精神起來,然後一反常态地安排各種事宜。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要死了。

死亡啊……

牧魚忽然問師無疑,“上戰場的時候,你怕嗎?”

師無疑坦然點頭,“怕。”

人都是血肉之軀,命只有一條,更何況是他們那種裝備不精良的義軍,歸者不足百之一二。

牧魚又問:“那你也會怕死嗎?”

師無疑忽然笑了,擡手安撫性的捏了捏他的後頸。

細細的,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的動脈一下下跳動。

是生者的力量。

他看着柔軟的黑發在指尖穿梭,映着薄薄一層光暈,低聲道:“怕,但我更怕一生碌碌無為,渾渾噩噩而死。”

若能死得其所,便可視死如歸。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牧魚歪頭看他,“你很了不起。”

任何一個可以直視死亡的人,都很了不起。

師無疑了不起,那位老太太也很了不起。

說完,牧魚用力做了次深呼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但我可能沒有那麽勇敢,我想活得久一點。”

師無疑眼中迅速噙滿笑意。

“好,那就活得久一點。”

反正,我大約可以護你一生那麽久。

沿着原路往停車場走時,再次途經急診部,原本空蕩蕩的停車處停了好幾輛救護車。

現場亂哄哄的,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耳畔回蕩的是各種哭喊聲和哀嚎。

“快快快!”

“傷者呼吸驟停!”

“血壓驟降!”

牧魚呆呆地看着,就聽旁邊幾個人議論:

“啧啧,真慘啊,太吓人了!”

“怎麽回事?”

“西邊國道那個十字路口出車禍了,一輛大卡車撞上了公交車,聽說特別慘……”

牧魚眼睜睜看着那幾個無常手中出現了小卡片。

“是個大活兒。”

小無常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他旁邊,模仿活人伸了個懶腰。

“有多少人?”

牧魚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姑娘被從救護車上擡下來,心髒跟着一緊。

師無疑挪了下腳尖,擋在他和急診部之間。

雖然隔絕了畫面,但牧魚耳邊還能聽到高高低低的慘叫,還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腥甜。

小無常歪頭,視線不斷在他們兩人之間游弋,漫不經心道:

“十三個,兩個同事在現場,三個同事在二院。”

牧魚心裏咯噔一下。

也就是說,至少有兩人當場死亡。

十三人……

他不是什麽悲天憫人的性子,可眼睜睜看着這麽多條生命在自己眼前逐漸逝去,那種滋味兒真的很難受。

但他沒有辦法。

小無常擺弄着勾魂索,突然嘻嘻笑起來,“你不會又想做什麽吧?不可以哦。”

此時的他跟剛才搶蘿蔔丸子時的沙雕判若兩人。

雖然是笑着的,可笑意卻沒有直達眼底。

牧魚搖頭。

天地循環自有其規律,他上次陰差陽錯救了李沐陽,不能不說也是另一種天意。

而這次這麽多無常都提前守在這裏,大局已定,無法更改。

小無常滿意地點點頭,忽然道:

“你知道康城一年要死多少人嗎?”

牧魚一愣,下意識搖頭。

“去年是51483人,”小無常笑嘻嘻道,“平均到每天是141個,平均到每小時是将近6個……”

“也就是說,”他掌心翻轉,露出一張白色卡片,晃晃悠悠往急診部走去,“就在你說話的那幾分鐘裏,已經有人死去了。”

牧魚看清了那卡片上的字跡:

“江萊,性別:女,死因:車禍,死亡地點:康城第一人民醫院,享年七歲。”

是剛才送進去那個小姑娘。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她搶回來。”

師無疑平靜道。

他是天道的漏網之魚,是游離在朝廷邊緣的義軍将領,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固有秩序的挑戰。

牧魚搖了搖頭,率先邁動腳步,“我們走吧。”

這種死亡,終究跟生機未絕的猝死不同。

就算強行留下魂魄又如何?

傷者的軀殼已然傷痕累累,器官破裂、衰竭,腦死亡……

留下魂魄,将它們困在軀殼裏嗎?

而且……

如果救人,救哪個?不救哪個?

自己有什麽資格和權力決定別人的生死?

如果這次救了,那下次要不要救?

如果每次都救,應死之人死不了,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深夜,小無常如約帶着幾個同事來到飯館,一進門就窩進椅子裏鹹魚躺。

“好累啊!”

牧魚:“……無常也會累嗎?”

小無常斜眼瞅他,“有點公德心好不好,我們又不是不知疲倦的社畜。”

社畜知道疲倦,謝謝!

牧魚心頭微動,“你們有公休日嗎?”

無常們整齊搖頭。

“有帶薪休假嗎?”

無常們搖頭。

“有固定上下班嗎?”

搖頭。

“有穩定的休息時間,穩定的一日三餐,确切的職場前景嗎?”

牧魚笑眯眯問道。

牧魚呵呵幾聲,發出最後一擊:

“所以,你們是沒日沒夜的工作,完全沒有任何福利保障,沒有退休。而且不管上下班,都要随傳随到,随時随地加班喽。”

衆無常:“……”

媽的,我們是社畜!

當初跟着謝必安來的小無常看上去已經快要崩潰了。

他決定化悲憤為食欲。

“好酒好菜都端上來,我要吃垮你!”

他兇巴巴地喊。

牧魚:“……”

你是得了不模仿偶像就會死的病嗎?

哦,抱歉,你已經死了。

所以你是一個求死不能的社畜了呢。

累了一天的人總想喝點酒放松一下,做了鬼也一樣。

牧魚給無常們上了好幾瓶酒。

不求多貴,但求利潤高。

目的和動機就很赤果果。

曾見過進貨單的師無疑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嘴角微翹。

真可愛。

小無常人菜但瘾大,雖然第一個叫酒,卻也是第一個喝醉的。

他出溜到桌子底下,抱着條凳子腿哽咽起來:

“嗚嗚嗚,七爺……你怎麽就這麽離我而去了,七爺啊,我長大後就成了你啊!”

牧魚:“……”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師無疑覺得有些辣眼睛,“要不要丢出去?”

看他的表情和嚴謹的态度,牧魚覺得他是想來真的。

牧魚到底良心未泯,“不大好吧?”

畢竟都是陰間財神呢。

光今晚這幾桌的利潤,就夠他正常經營一周啦!

“抱歉,”另一個面生的無常歉然道,“他最近情緒不太好,酒後失态了。”

牧魚瞬間燃起熊熊八卦之心,“為什麽情緒不好?”

無常還會情緒不好的嗎?

面生無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猶豫了下才小聲說:

“七爺是我們的偶像嘛,小九難免更癡迷了點,可前幾天七爺被八爺叫走了,他整個鬼就開始喪魂落魄的……”

哇哦!

牧魚眯起眼睛。

失戀了呗!

他正要繼續挖掘,卻聽到一陣壓抑的抽泣聲從角落裏傳來。

大家整齊地往那邊看去。

是個四十來歲模樣的中年無常,留着非常具有古典氣質的胡子和發髻,身上有種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氣質。

他一邊往嘴巴裏灌酒,一邊口齒不清的哭喊着什麽,偶爾還用力捶打下胸口,看上去非常痛徹心扉了。

“先帝啊!”

“太子,太子委屈啊!”

“嗚嗚嗚,先帝啊,您為什麽不放假!”

牧魚:“……”

最後這一句是不是有點太小家子氣了?

剛才透漏八卦的那位無常很同情地嘆了口氣,小聲解釋說:

“他很慘的。”

牧魚追問:“有多慘?”

那無常長嘆一聲,“他出仕于洪武年間。”

洪武……

牧魚倒吸一口涼氣,再次望過去的目光中,終于也帶了濃烈的同情。

洪武是朱元璋的年號,而那位皇帝是出了名的摳門和工作狂。

他最被後世公職人員“唾棄”的一項壯舉就是:

官員俸祿極低,而且廢除前朝的“公務員”休假制度,所有的在朝官員一年只能放三天假,春節、冬至和皇帝誕辰。

又窮,又累,還不給放假……生産隊的驢都不敢這麽使喚。

可以說是社畜中的頂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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