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二天中午牧魚去醫院送飯時,老太太就笑着說:“小魚啊,你替我做豆腐飯吧。”
豆腐飯就是白事飯,因為康城這邊的習俗是飯桌上必須有豆腐主打的菜,因此而得名。
旁邊的武啓明聽了,立刻道:“媽!您說什麽呢。”
今天他女兒也在,聞言附和道:“就是啊奶奶,您還要長命百歲呢。您看最近胃口都好了,咱們好好吃飯,吃完飯就回家了。”
老太太輕輕拍了拍孫女的手,和藹道:“傻孩子,人都會死的,早晚有這一天,怕什麽?”
她看看聞訊趕來的兒女、孫輩們,長長吐了口氣,“我這輩子啊,知足啦!”
孫女紅了眼眶,強忍着不敢哭出聲。
回去的路上,牧魚和師無疑碰見了劉冠軍。
這厮還是一副企鵝裝扮,鏡片後的眼珠上布滿血絲,顯然一宿沒睡。
雖努力克制,但仍不難發現他眼底翻滾的熾熱:
來大活兒了!
昨天車禍去世了好幾個。
車禍嘛,逝者的遺容肯定好看不到哪裏去。
而遺體保存的相關費用根本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家屬們都想盡快整理好火化,于是有人連夜就給劉冠軍打了電話。
劉冠軍也看見了他們,扶了扶金邊眼鏡,“有親朋在?”
他又開始掏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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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魚:“……”
這人活脫脫就是個工作狂啊。
牧魚嫌棄地翻了個白眼,“留着你自己用吧!”
劉冠軍遺憾地收回手。
他看看跟已經跟活人沒什麽區別的師無疑,忽然說:“其實之前我挺讨厭來醫院的,因為這裏的陰氣會讓我壓抑,連賺錢都變得不那麽快樂了。可這次來卻不同了。”
他歪頭看着樓頂蔚藍的天空。
這裏輕快得像剛開業,連帶着病人們的情緒都好了很多。
“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劉冠軍注視着師無疑問道。
師無疑嗤笑出聲,“我平生最厭惡自作聰明又故弄玄虛的人。”
劉冠軍表情一僵。
師無疑伸手,青銅劍在他掌心出現。
“我既在陰陽之外,想來尋常規則也無法束縛,”他的視線順着劉冠軍的腳上移,“若以我的劍斬生人,會怎麽樣呢?”
劉冠軍就覺得一股宛如實質的寒意順着腳底板往上爬,脖子後面冷飕飕的。
媽的,他好像真的會砍我!
“喂喂喂,”他打了個哆嗦,瞬間垮了,馬上看向牧魚,“你就不管管嗎?”
牧魚抱着胳膊冷笑,“其實我也覺得你挺裝逼的。”
出門在外,吃點陰氣怎麽了?
他們又不搶魂魄,不幹擾正常秩序運行,醫院裏人們的情緒好了,還算為社會做貢獻呢!
昨天的小無常他們都沒說什麽,可見根本無所謂,你又在這裏故弄什麽玄虛!
劉冠軍有些尴尬。
“職業習慣嘛……”
做這行的,社會地位本就微妙,如果不裝的高深一點、神秘一點,怎麽起範兒?!
而且,他忍不住又看了師無疑一眼:
這可是從未見過的品種!
牧魚一個跨步擠到他和師無疑中間,攆雞似的朝他揮舞胳膊,“去去去,幹你的活兒去!”
看什麽看,不許看!
讨厭死了!
他的發質細軟,總定不住型,稍一動作,頭發就跟着躍動起來。
陽光照在上面,金燦燦的,像一片湧動的海浪。
師無疑看着他并不怎麽高大的背影,乖乖站着。
這種被保護的感覺有點奇怪,但好像……還不賴。
劉冠軍十分受傷,“喂,怎麽說我也是你的直接報銷單位,對我有點最起碼的尊重好吧!”
牧魚非但不尊重,甚至變本加厲推了他一把。
“你要是公報私仇,我就投訴你!”
大約是覺得威懾力不夠,他叉着腰,又補充了句:
“告訴你啊,我下面可有人!”
劉冠軍踉跄兩步:“……”
虧他第一次見面時還以為對方是兔子。
現在看來,特麽的是食肉兔吧?
去醫院送飯的第一天,牧魚遇見了無常。
去醫院送飯的第二天,牧魚遇見了劉冠軍。
去醫院送飯的第三天,他同時遇到了無常和劉冠軍。
老太太的病房內哭聲一片,武啓明強撐着出來跟他交接。
人去世後,家屬還有一系列工作要做,大約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關系,他看上去倒還算穩定,完全沒有想象中逝者家屬們悲痛欲絕的樣子。
可一看到熟悉的飯盒,這個中年人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吧嗒落下來。
“我媽今天吃不到了。”
他是一家之主,得撐起來。
所以過去那幾個小時,他一直都沒哭。
媽媽還躺在床上,身體熱乎乎的,軟軟的,好像只是睡着了。
可醫生怎麽說她死了呢?
武啓明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覺得十分荒謬。
就在不久前,媽還念叨着餓了呢。
早上她甚至下床走了幾步,還說樓下的花開的真好看。
怎麽……
怎麽就沒了?
可直到看見來送飯的小老板,他突然就意識到:
媽媽走了。
我沒有媽媽了。
我是孤兒了。
壓抑已久的巨大悲痛在這一刻失控,瘋狂席卷而來,瞬間吞沒了他。
武啓明忍了又忍,終于抱着頭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我沒有媽媽了!
牧魚唇舌發澀,憋了半天,也只好幹巴巴道:“節哀。”
武啓明又捂着臉哭了會兒,流出來的眼淚迅速将衣袖染成深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胡亂擦了擦眼淚,接過飯盒,聲音沙啞道:
“給老太太供上吧,早起她還念叨呢。對了,這飯盒錢等會兒一起轉給你。”
供奉過逝者的飯盒還是不要讓人家拿回去了。
不吉利。
“對了,”武啓明又道,“那個白事飯,我想照我媽的意思,請您來操持。”
牧魚點頭,“可以的,您看家屬有什麽飲食忌諱,或者特殊要求沒有,連同具體時間,提前告訴我就好。”
武啓明又吧嗒吧嗒掉了會兒眼淚,慢吞吞向他鞠了一躬。
“您多費心。”
牧魚還了一禮,“應該的。”
武啓明剛進去,小無常就抖着勾魂索出來了。
鎖鏈那頭牽着老太太。
她臉上混雜着茫然、無措和一點點不舍,一邊跟着往外走,一邊拼命回頭。
劉冠軍在裏面為老人整理遺容。
牧魚忍不住喊了聲,“奶奶。”
老太太一愣,“你看得見我?”
剛才她喊了好多人呀,一大家子卻只是哭,都看不見她哩!
牧魚點點頭,看向小無常。
無常啧了聲,“一刻鐘。”
這次逝者配合,勾魂比較順利,說幾句話也無妨。
牧魚小聲跟他說了謝謝。
小無常一怔,竟渾身不自在起來,“咳,沒,沒什麽啦……”
師無疑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小無常炸毛,惱羞成怒,“幹嘛?!”
看屁哦!
牧魚拉着老太太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奶奶,您還有什麽心願未了,想跟後輩們說什麽嗎?”
老太太想了會兒,卻笑着搖了搖頭。
“沒有啦。”
她像生前那樣輕輕拍了拍腿,帶着點眷戀地往病房內看了眼,再一次搖頭。
“沒有啦。”
她這一生,說不上對國家有什麽貢獻,可也算老實本分,跟老頭子拉扯起一個家。
孩子們也都老老實實的,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對得起天地良心啦!
如今就連孫輩們也都有了工作,那麽忙還都匆匆趕來看她,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她84歲啦,也算高壽,活夠本啦!
都說十全九美,可她想過很多次,都覺得這輩子圓圓滿滿,值了。
正好有一對年輕的夫妻帶着孩子從走廊經過,小孩子大約六七歲,并不太清楚這裏意味着什麽,覺得像離開家的大冒險,還是說着笑着。
小朋友不知道人間疾苦,總是無憂無慮的,澄澈的眼睛映着光,像美麗的星星。
老太太溫柔地注視了那小孩子一會兒,輕嘆道:“可惜看不到重孫輩啦!”
現在的年輕人都崇尚晚婚,甚至不婚,她的幾個孫輩都沒成家呢。
牧魚遲疑道:“那……”
這話可不太好開口。
“可千萬別,”老太太趕緊擺手,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願意什麽時候結婚就結婚,就算不願意結婚,只要自己高高興興的,健健康康的,也沒什麽不好。”
她慢慢站起身來,倒背着手走到病房門口,和藹的目光緊緊追随着裏面的人。
“別給孩子們壓力啦,他們這代人可不容易……”
人都是不知足的動物,一旦滿足了第一個願望,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她都死啦,還折騰那些做什麽。
讓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她要走啦!
老太太忽然對牧魚眨了眨眼,“都說臨死沒有好印象,可我這幾天,做的還不錯吧?”
想必等以後他們回憶起來,也會覺得是個挺可愛的老太太吧?
牧魚噗嗤笑了,“是呀,您真的很棒。”
老太太驕傲地仰起頭,“那是。”
說完,她自己卻先不好意思起來。
“行啦,我要走啦!老頭子還在下面等着我吶,也不知那死鬼說話算不算數,會不會偷偷提前喝了孟婆湯……”
她小聲嘀咕着,好像想像以前那樣拍拍牧魚的手,可想了下,還是放棄了。
老太太最後一次看了眼親人們,痛痛快快轉身,“我走啦!”
聽說人能投胎轉世,那麽我的下輩子會是什麽樣?
會不會再遇到那死鬼老頭子?
這麽想想,還挺期待的呢!
要說人死了有什麽好處,那就是感受不到痛苦。
老太太腳步輕快地來到小無常身邊,主動看着勾魂索問道:“用不用綁起來?”
小無常:“……不用了。”
都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配合的鬼魂了?
老太太對新生活還挺期待,“我下去後怎麽能找到老伴兒?我能投胎嗎?投胎能選嗎?下輩子我想漂亮點……”
小無常:“……您心态還挺好。”
老太太煞有其事道:“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
頓了頓又問:“能像胡蝶那麽漂亮嗎?”
胡蝶是二十世紀初的一位女明星,非常好看且多才多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電影皇後”,可以說是老太太這個年齡段的人們心目中的女神了。
小無常:“這個……”
救命,這老太太是個話痨!
牧魚和師無疑對視一眼,噗嗤笑了。
這麽看來,好像死亡也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
小無常轉頭沖他們颔首示意,帶着仍在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往走廊盡頭走去。
他們身形一點點變淡,說話聲也越來越小,最終化作煙霧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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