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別怕

孫管事早知曉他是西漠趙府送來的人,看他還算聽話才又囑咐:“在王爺跟前當差有好處也有壞處,你自個兒小心些。二爺那屋一定要等喚了再進,他素來不喜屋裏有人,特別是你這種外來的。打掃時也得趁白日裏王爺不在,每處都仔細些,一點灰都不能落。對了,別亂動裏邊的東西,二爺見了會惱。”

看了四處無人孫浩又低聲道:“翻時也千萬要小心,別變了位置!”

翻時小心?蘇清和面露疑色,摻着夜色叫人看不真切。

孫管事絮絮叨叨許久才離開,蘇清和這才得以進殿關門換衣。

一路颠簸的厲害,小半月也沒能将身上的鞭傷徹底養好。幾處深的結痂又裂開,裂開再結痂,如此反複越發嚴重起來。

滲出來的血水濕濕與衣服黏在一處,蘇清和光是将衣服剝離血肉就費了很大的勁。

肩上那到口子與小腹上青紫裂開的口子尤為嚴重,這些裂開的口子沒藥可上,蘇清和稍微擦了擦,換上孫管事給的衣裳就出了門。

頭昏越來越昏沉,蘇清和估摸着,定是他不争氣的身子在路上感了風寒。他顧不得這麽多,徑直到乾陽殿,立在門口候着霍池淵,蘇清和很想他。

在殿外足足站了半時辰,始終不見霍池淵來,傷口冷得發疼,他趁沒人注意,推門偷偷溜了進去。

殿中無人卻點燈,裝飾素,沒擺過多的物什。還熏了安神,蘇清和素來聞不得這些碳啊香的,一時覺得頭更昏腦仁也疼。也不敢貿然将香滅了,只能憋着口氣繞過雕花屏風進內室。

還未進入,視線停在床榻,熟悉柏木透雕漆畫花鳥紋撥步床。第一次同霍池淵坦誠,無數次翻雲覆雨皆在這張榻上,如今回想起,面上不禁發燙。

蘇清和欲蓋彌彰別開臉,又望見右面雕花物架上空出的一槅。當年那處該放着一盆忘憂,還是蘇清和逼着霍池淵擺上去的。餘光忽瞟到物架另一槅躺着一塊玉,上等海棠花雕玉佩。

他鬼使神差伸手将玉佩取下來,又摸出自己袖袋裏的那一塊,仔細對比,竟一模一樣!連玉側雕刻細小,仔細看都難察覺的“源真”二字都有!

明明是同一塊玉,怎麽就成了兩塊?

細想又覺得情有可原,這輩子霍池淵還沒遇到蘇清和,玉佩還在他自己這裏也正常。

思忖間,外邊有響動,門被推開。

隔着屏風蘇清和慌忙把玉佩放回原。自己身上這塊來不及收,屏風那頭已經繞過來一個人,只好悄悄将玉佩掩在袖中。

剎那間,四目對上。蘇清和呼吸停滞了,來人比他高一個頭,走近需仰視。

對方穿着藏青色袍子,面若玉冠,俊美倜傥的面容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差不了多少。真說哪裏不同,就是現在的面容看着稚嫩些,一身風流痞子氣也不似三年後的沉穩。

二十五歲的霍池淵是這樣的。再見故人不免一陣恍惚,心底委屈漸湧,蘇清和瞬間酸了鼻子。就是眼前這個人,他說不會丢下自己。後來不僅丢下了,一丢就是一輩子,是個壞東西。

這樣埋怨着,眼眶浸潤了。蘇清和咬唇憋着,喉嚨不由苦澀難耐。

他明白,不是重逢時,不行重逢宜。

霍池淵則愣怔一瞬,蹙眉上下打量他,狹長眸子滿是疑惑。

“我..孫管事讓我來打掃…”蘇清和怕霍池淵覺得他擅闖寝殿居心叵測,于是張嘴解釋,出口的聲音說不出的沙啞。

他忽垂眸閉了嘴,再多說兩句恐會控制不住哭出來。

霍池淵像在思索他的話,又像在想別的什麽。再次上下打量他一圈,遲遲開口冒出兩個字:“常羨?”

“…是。”

蘇清和被他打量得不自在,下意識退後小步。常羨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還很陌生,忽然被叫起來也難反應是自己。

各自沉默良久,霍池淵突然走近,擡起的手指腹輕合,捏着他薄薄的下巴,将他的臉慢慢擡起來細細端詳。

對方眼睛不敢看自己,倔強的垂着眸,發紅的眼尾閃着水光,這副要哭未哭的模樣很勾人。

霍池淵再湊近他一點,兩股溫熱的氣息纏繞住了。他低着嗓子卻放緩了語氣,似帶了點溫柔,問:“你怕我?”

蘇清和搖頭,鼻子越發酸痛,淚就繃不住了。于是在淚洶湧下來時輕輕補了句:“我怕.....”

不怕為何要哭,既解釋不通,他就必須要怕。這樣說着,他肩膀止不住的顫動,到底是因為委屈,還是單純的害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就這麽仰着腦袋看霍池淵,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流,卻一點聲響沒發出。他想霍池淵能抱抱他,或者他不管不顧撲進霍池淵懷裏,和他說好多好多...

霍池淵神色變了變,放開他的下巴就要幫他擦眼淚。到半空又覺得不妥,收回了手,認真和他說,“別怕,你別怕。我不碰你。”口氣就像哄小孩。

蘇清和哭得胸悶兀自緩了口氣,還是道:“怕…你會殺了我嗎?”聲音略微沙啞着,他還沒哭夠,他又見到了摯愛,在失去三年後。他在意霍池淵心裏怎麽想,是趙府來的卧底,還是無關緊要的人,稍不高興就能殺掉。

霍池淵嘆了口氣,輕柔的将他面上的淚抹去,直直盯着他淚濕的眸子。就是這雙眼睛,生得巧!“別怕,我會護着你。”

霍池淵當年也護着常羨吧。蘇清和哽咽,說出的話帶着意味不明的委屈,“天晚了,您歇息,小人告退。”

霍池淵卻他出手攔着蘇清和,嘴角含笑,“不能走。”他張開手,眸子一轉,道:“幫我寬衣。”

蘇清和凝眸瞧了他片時,才擡手默不作聲為他寬衣。他不曾伺候過人,只能學着福安伺候他時的模樣,先去解腰帶,再解衣帶。

原以為解衣帶順手一拉再簡單不過的事,折騰半天發現,竟是個死結!指頭險些摳破也沒解開。

他咬唇,與這死結暗中較勁。霍池淵是不是故意弄個死結來戲弄他,偏偏他不能言,只能暗受着,解不開也不能停。

一個小可憐,一邊打着哭嗝一邊皺眉解結。

霍池淵低頭看完這一幕,不由笑出聲。視線從他熱紅的的臉轉到手上,青蔥玉指素白修長,根根勻稱。哪家的奴才有這樣細嫩不帶繭的手,還真是笨死了。

“解不開?”霍池淵側目,幽幽的問帶了點寵,“還是……不會伺候人?”

蘇清和遲疑,接着篤定說,“會伺候。”

“怎麽伺候?”霍池淵暧昧握住他的手,提到眼前,就像品鑒美玉一般細細摩挲。

“這樣好看,只用來解衣帶可惜了,你自己說呢?”

不待蘇清和做出反應,他攔腰抱着人就往屏風裏邊走,放榻上欺身壓去。

這一動扯到他身上的傷,疼得蘇清和冷汗直冒,床沿隔着腿上的鞭傷,讓霍池淵這麽壓着更是要了命。

蘇清和死咬着唇,這才勉強壓住胸口那口氣不讓痛聲呼出。他急道:“你說不碰我的!”

“我說不碰你,但你可以碰我啊。”霍池淵無賴道:“你既然會伺候人,那就實踐一下,”他柔柔摩挲着蘇清和精巧的下巴,低頭湊近就要吻上去,但他又刻意留了點距離,像在故意挑逗身下的人。

他饒有興趣詢問道:“今夜陪我,好不好?這之後,我留你在身邊,予你一生富貴榮華,你願是不願?”

蘇清和被這忽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陣恍惚,看不出對方話裏的真假。他手護着衣領,沒說願意也沒反抗說不願。

暗自思忖霍池淵的話,下一刻面色驟白,他隐約捕捉到什麽不得了的事。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當年的常羨必然是跟了霍池淵。或許後來霍池淵會對蘇清和好,也是因為他和常羨有一樣的臉!

幾乎在瞬間,蘇清和全身都涼了,這樣的認知一旦産生就再揮之不去。他護在衣領上的手一松,愣愣得審視霍池淵的臉。蘇清和是常羨的替身。

霍池淵哪知道他心裏琢磨什麽,沒得到答案,就先上手。撩開衣領,大半肩膀漏出的同時,淡粉色疤痕縱橫着,他手頓住。

蘇清和忙護住衣服,掙紮着要起來,霍池淵神情嚴肅拉開他的手繼續剮衣服,動作輕柔了許多。

肩上的傷黏住了衣服,霍池淵動作再輕柔也疼得蘇清和龇牙冒汗。察覺他的異樣,霍池淵住了手,沉默坐到榻邊,看不出喜樂。

“還有哪裏有傷。”這是一個陳述句。

蘇清和跟着從榻上爬起來,本想說沒有打發他放自己出去,怎料循着霍池淵的視線看,他竟在看自己的小腹。傷口被霍池淵折騰得又裂開了,滲了血,藍色布衣點點猩紅。

“還有哪裏?”

霍池淵又問了一遍,他好像在生氣。

蘇清和自覺滿身傷痕掃了這負心漢的雅興,乖乖跪下,“奴該死,滿身傷痕污了王爺的眼,請王爺責罰。”

不知為何,蘇清和覺得他說完這話霍池淵好像更生氣了。

霍池淵深吸了口氣,語氣中少了玩世不恭。他聲音軟了下來,“傷着也不說,今日我不發現你又要如何。”說着将跪地上的人直接抱回榻上。

從架子上拿了身幹淨的亵衣,仔仔細細幫他換上。全身裹着霍池淵的味道,蘇清和一點不排斥,甚至很喜歡。

對方這連貫動作相當娴熟,蘇清和瞅他一眼,兀自蜷着身子,別開臉不語。心底一陣說不上的委屈,原來,霍池淵不是只對蘇清和軟聲軟語的,對常羨也是。

一想到他關心的不過是常羨而已,他便覺得再說什麽再做什麽都不對了。現在即便是自己的醋,名字不對他也吃。

霍池淵一言不發出去了。被子裏暖得很,冬日裏一暖和就容易犯困。蘇清和本就昏沉着,潛意識裏還在埋怨霍池淵呢,下一刻就沉沉閉上眼。

迷糊間面頰上一熱,蘇清和皺着眉有些抗拒,縮縮腦袋也沒能避開,直到身上的被子被掀開他才迷糊轉醒。

“将藥擦了再睡好不好?”

蘇清和揉揉眼睛迎着光眯眼看坐床邊的霍池淵。

他覺得自己沒醒。這光景恍若當年,上輩子霍池淵對他說話就是這般商量着寵溺着,給人一種躺在棉花上的酥軟錯覺。蘇清和下意識往他懷裏鑽,半邊臉枕着對方的肩,夢呓的嘟囔着什麽。

見蘇清和還迷糊着,霍池淵捏捏他的臉,熟門熟路褪去他上身的衣物,擰開墨綠色小瓷瓶,一股淡淡的草香,沾了藥膏輕輕塗到傷處。

他的背上沒有幾處光滑,深淺不一的鞭痕錯輪着,在蘇清和看不到的地方,霍池淵皺起了眉,捏緊了小瓷瓶。

清涼觸覺驚醒了夢游般的蘇清和,擾了覺,他不痛快的哼了一聲,動動肩膀,“別動。”

霍池淵還當是自己手重弄疼了他,于是更加小心翼翼,“疼就告訴我。”

“冷。”

霍池淵看着他可憐的小模樣,不由笑出聲,“你受了點寒,廚房在熬藥了,喝了再睡。”這樣說着,給他穿好衣服,扯被子裹在身上。

只要貼着他,蘇清和也沒多冷。顧不得這麽多,眼皮開始打架。這藥膏有問題,不知是聞着催眠,還是塗着催眠,總之蘇清和有意也撐不住。

他就這麽賴賴枕着對方的肩,漸漸睡沉。夜裏什麽夢都沒做,只是,好幾個冬沒這麽暖和了。

……

次日五更,蘇清和心中記挂着孫浩的囑咐,五更需要到霍池淵寝殿門口侯着等待差遣。

他迷迷糊糊轉醒,惺忪着眼就開始找衣服穿,出了殿門才後知後覺,他昨夜就睡在霍池淵的床上!

霍池淵卻不知何時走了。

遠遠就見孫管事迎面疾步而來,那模樣看着不似才醒,黑黑的眼眶應是一夜未睡。

孫浩在‘傾心閣’沒找到蘇清和這才直接來乾樣殿尋,真讓他找到了。

心道這常羨果然和前幾個不同,懂事又敬責,說了五更侯着當真準時準點來。

四下無人,孫管事還是謹慎環視一圈确認無誤後,拉着蘇清和七拐八轉到下房處柴房,他問:“常羨,你老實告訴我,用了什麽法子讓二爺這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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