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不,他不香

《百态病生》校園首映日定在了周五,那警察恐怕是特意請假陪謝清呈來的。

劇院光線偏暗,賀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

他戴着棒球帽,戴着黑色口罩,滬大這種打扮的人也不少,因為藝術學院有很多童星出道的明星入學,他們在校內也常作這副打扮。尋常的那種帥學生有些也不喜歡抛頭露面,黑罩和帽子是标配。

所以謝清呈并沒有留意到後面這個男生。

“陳慢,你的爆米花。”

“謝謝。”

賀予雙手抱臂靠在軟椅上聽着,一邊眉毛挑起。

陳慢。

原來這個條子叫陳慢啊……

賀予忽然想起了之前他替謝清呈接的那通電話。當時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對,就是這個名字。

他原本就有些冷的面龐更降了幾度,黑罩和帽沿之下的那雙杏眼幾乎都凝上了寒霜。

他繼續不吭聲地,漠然看着眼前的兩個人。

他知道陳慢是謝清呈的熟人,但是熟到這個地步還是讓他很不舒服。

《百态病生》是滬醫科和滬大聯袂制作的雙校慶電影,只在校內播放,也就是說,回饋的觀衆僅僅是滬大和滬醫科的學生。

有這警校畢業的條子什麽事?

再者說,陳慢他做了什麽嗎?他是這劇的動作指導還是警務支持?都不是。

那他來湊什麽熱鬧。

賀予的心态現在其實挺扭曲的。

他一方面咬死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認為自己對謝清呈的那種渴望無非就是正常的生理渴望,他懷念的是那種瘋狂的欲念糾纏,而非是謝清呈這個人。

但另一方面,他又因為男性的獨占天性使然,覺得自己吃過的東西別人就不能碰了,哪怕是自己不要的,也輪不到其他人沾手。

所以他現在看陳慢的眼神就是很冷,狼在盯着觊觎自己獵物的鬣狗似的。

陳慢覺得自己脖子一刺,本能地摸了一下,回頭看看。

謝清呈:“怎麽了?”

陳慢:“沒什麽……忽然有點發毛。可能空調開低了。”

他就在謝清呈旁邊坐下了。

電影開始。

單元劇,一個個小單元切開來是個獨立的故事,但又有一根暗線在其中穿引,将故事裏的人和事最終串聯起來。

電影有兩個小時,同學們看得入神,因為參演的全是自己學校的人,遇到某些勁爆的情節,大家難免要和當事人起哄,因此劇院內比正常影廳要熱鬧許多。

賀予全程也沒怎麽看電影,就在那邊後面看着謝清呈。

他特意定了謝清呈側後方的位置,這樣可以清楚地看到謝清呈的臉。

在熒幕的閃動中,那張輪廓硬冷的面龐猶如覆着輕紗,輕紗的光芒變幻莫測,讓謝清呈的面容看上去如同沉在水裏的珍物,緊繃的皮膚散發出淡淡的柔澤。

賀予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他真的不好看。

他這樣想。

如此近距離看一個冷漠男人,那簡直就和自我懲罰一樣痛苦。

但他目光倒是從沒移開過,懲罰自己懲罰的很徹底。

直到謝清呈看着屏幕,眉頭微微皺起,賀予才意識到熒幕上已經演到了自己出場。

他的戲份也不算太多。剪輯之後就更少了。

“你有多愛我?你會為我付出什麽?”

銀幕上賀予和學長的那對同性情侶在對話。

那段就是謝清呈曾在排練時,幫助賀予對過一次戲的情節。

帶着吻戲的一段劇情。

現在再回頭去看,謝清呈和賀予的感覺都有些微妙。

當時他們倆還都連親一下都覺得惡心呢……

可等片子釋出時呢?

他們該做的不該做的,什麽都已經做過了。

賀予看着謝清呈垂下了眼睫,似乎電影裏的賀予勾起了他某種極不舒服的回憶,他把目光轉開了。

過了一會兒,甚至幹脆閉上了眼睛。

賀予:“……”

謝清呈這陣子過的估計是不太好,臉頰微微下凹,下巴有些淡青色的胡茬,沒有剃得特別幹淨。

他閉着眼睛閉了一會兒,頭就微微地往前點。

竟然睡着了……

賀予坐在後排看着他,心中氣悶,想怎麽這麽吵鬧他也能合的上眼?

又過了大概十多分鐘,陳慢好像有一個劇情想和謝清呈讨論,于是側過頭要和他謝哥說話。結果一轉頭,就看到謝清呈低着臉,已經睡得很沉很沉。

陳慢:“……”

劇院空調開得低,他擔心謝清呈發燒剛好,身子骨受不住。

他覺得他謝哥這麽強大一個人,這幾年的身體狀況卻越來越不好。

也不知道是吸煙太多,還是他給自己的工作壓力太大,謝清呈最近總是咳嗽,而且視力也沒以前好了。

甚至有好幾次,陳慢看到他讀書對電腦都戴起了眼鏡,而謝清呈從前的視力,好像是五點三五點一。

陳慢嘆了口氣,輕輕把外套脫了,小心翼翼地蓋在謝清呈身上。

賀予陰冷地看着。

他越看越不舒服,被進犯了的惱怒感也越來越重。

然而不過多久,陳慢望着謝清呈,忍不住做了另一件事,讓賀予腦子裏的那根弦徹底崩斷了。

——陳慢謹慎地,小心地,去輕輕地觸碰了謝清呈搭在觀衆席扶手椅上的那只手。

謝清呈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他隐約覺察到了什麽,但他實在太疲倦了,連日來他承受了太多折磨——

父母的死因線索剛一出現就在他眼前中斷。

他剛想把賀予當做自己真正的親近之人,就被賀予用了那麽瘋狂的辦法報複。

秦慈岩的事情像是沉積已久的淤泥,卻又在狂風巨浪間被重新翻攪上來。

被公布的私人信息,被潑上的鮮紅油漆,被無辜牽連的鄰裏……

黑夜中,那些他身邊僅有的朋友親人沉默無聲的眼。

“哥,你連和我們都不能說真話嗎……”

他不能。

那麽多事情壓下來,整個世界,偌大人間,沒有一個人他可以去傾訴。

他是個緘默的守密者,在大深淵裏,從不在意光會不會降臨。

這些事情,這般壓力,疊在一起,天上地下,除了謝清呈,恐怕沒有任何人能堅強到他這個地步。

他很淡然,非常平靜,已經不覺得苦,也不覺得委屈。

他甚至不覺得孤獨。

那麽久以來,他連一滴淚都不曾輕易掉過。死直男癌很有性別固化觀念,他認為,軟弱是女人的事,以及廢物男人們的事,和他無關。

他這人是幾乎感覺不到痛的。

但他到底是血肉之軀,至少會感到累。

他太累了,所以陳慢去碰他的手時,他只是本能地動了一下指尖。

謝清呈并沒有醒過來。

陳慢也不看電影了,就那麽看着他,心裏翻湧着萬般滋味。《百态病生》裏剛好有一節是反應同性感情的,也就是賀予演的那一段。

陳慢看着覺得很觸動,他覺得現實和那個片子裏演的無比相似,同性之間的好感确實都是極難宣之于口的。他喜歡着謝清呈,卻不敢說。

此刻因為謝清呈的沉睡,因為電影觸動了心,陳慢多少受到了些誘惑,他低着頭,凝神屏息地,将自己的手整個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手指疊着手指。

掌心扣着手背。

那是賀予曾經在床上才對謝清呈做過的事。

賀予像是完全融在了黑暗裏,只有皮膚是蒼白的。

他戴着口罩,誰也瞧不見他完整的臉,情緒像是一攤被打翻的顏料盒。

他連看都不想看陳慢一眼,真是可笑,什麽垃圾,好色!一個同性戀,當初他怎麽在食堂就沒看出來?

這警察才幾歲?二十幾?喜歡謝清呈他不覺得自己口味太重嗎?

而且他們倆還都是男的。

真是令人不齒…!

還有謝清呈。

平時不是挺警覺的嗎?睡死過去了?

被人這樣摸着手都感覺不到,廢物!

賀予心态已經扭曲得堪比蒙克畫風。

他一言不發地,緊緊盯着謝清呈的睡顏,還有謝清呈被陳慢握住的手。

然後——

他再也受不了了。

眼見陳慢入神地望着謝清呈,側過臉去,離男人被銀幕光鑲了一層淡藍色光暈的面龐越來越近……

再睡你就是傻子!

賀予怒從中來,哪裏還坐得住,抄起他座位上帶來的冰檸檬蘇打水,二話不說,直接就照着謝清呈潑了下去!!

陳慢:“……!!”

謝清呈:“……”

陳慢靠近謝清呈的舉動被打斷了,立刻坐直了身子,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綠。

而謝清呈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睡得好好的就被劈頭蓋臉淋了一瓶子的蘇打水,好一陣透心涼。

小警察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回頭怒道:“你怎麽回事?你幹什麽?!”

賀予帽檐壓得很低,長腿交疊在後面坐着,淡漠而優雅地:“真抱歉,沒拿穩。”

他聲音輕,場面又混亂,還夾雜着電影裏的動靜,謝清呈和陳慢誰也沒覺察他的身份。

陳慢皺着眉對賀予道:“你看看他!他都濕透了!”

“……算了沒事。”謝清呈一貫比較冷靜,既然是後座學生不小心的行為,發火也沒任何用處。

但他确實是被淋透了,陳慢坐他旁邊都沒事,那學生的水不偏不倚全灑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一滴不浪費。

謝清呈看了看自己濕漉漉黏在身上的襯衫和秋款外套,嘆了口氣,低頭和陳慢說了句:“我去後臺找謝雪借個風幹機。你坐着自己先看。”

然後他就離場了。

賀予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連接着舞臺後臺的安全出口處,他靜坐片刻,還是不動聲色地起身,跟了上去。

謝清呈借了後臺化妝間用。

滬大劇院如果在演話劇,這裏就是一派人來人往的忙碌景象,但這時候是在演電影,化妝間就是空置的,沒有人。

謝清呈找謝雪拿了鑰匙,謝雪很吃驚:“哥,你怎麽濕成這樣了?”

“……後排學生不小心把水打翻了,沒事。我去借個吹風機。”

“哦,好,吹風機有好幾臺呢,更衣室裏那個固定式的最好找,你去看看。”

謝清呈就進去了。

裏面三間更衣室,都嵌着壁挂式吹風機,滬大前幾年裝修,校長還很騷地給更衣室裝了個感應燈,謝清呈一拉開簾子走進去就見得黃銅色的燈光亮起,照得鏡面透亮清晰。

真是有夠狼狽,不但衣服濕了,連頭發也濕透了。

謝清呈拉上紅色天鵝絨擋簾,松開了濕透的上衣的扣子。

鏡子裏的男人很高大,寬肩窄腰的,被浸濕的襯衫緊貼着修長的身段。但這一陣子,他确實是太憔悴了,襯衫扣全松開之後就能看到他實在瘦了太多,皮膚也蒼白得近乎透明,他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麽太鮮明的血色,就連嘴唇的色澤都是偏淡的。

更衣室內有一只圓凳式更衣椅,給人穿鞋換衣的時候用的,但謝清呈習慣了緊繃,他更願意站着,于是他就那麽站着打開吹風機,吹起了自己的短發和淋濕的襯衫。

噪聲太響,有人來了,他也沒有聽見。

直到紅色天鵝絨被掀開,迎賓感應燈再一次驟亮了。

謝清呈驀地回頭,竟對上了賀予的眼。

“謝清呈。”

賀予輕聲說。

他已經把帽子和口罩都摘了,露出一張極俊美,但又極陰森的臉來。男生打扮得很簡約,是秋款休閑衫,牛仔褲,甚至還穿着球鞋。

謝清呈将他從頭打量到腳,忽然明白了——

“……剛才是你?!”

賀予笑了笑,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他擠進更衣間,一把攥住謝清呈的手,将他猛地推到了更衣鏡上。

“是我,可惜你發現的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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