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距離落燈節的筵席,尚有一日時間。

謝星搖指尖輕旋,将名牌牢牢握于掌心,身旁的月梵戳了戳她胳膊。

“你們能行嗎?”

月梵壓低嗓音,像說悄悄話:“到時候當衆吵起來,難道要說你們兩個在鬧離婚?”

謝星搖笑:“當然能行。”

幾人紛紛收好木質的名牌,聽常清道:“我會替各位施好易容術,确保與名牌主人容貌相同。祭司遺物乃是一本古書,記載有須彌教古時的咒術,魔族必然在它附近安排了守衛,還望諸位多加小心。”

她一段話堪堪說完,下一句囑咐沒來得及開口,便被一陣毫無征兆的輕咳突然打斷。

常清一向沉靜溫和的臉上,終于現出一絲慌亂與擔憂:“爹、娘,你們怎麽下床了?”

謝星搖循聲望去,見到兩位面無血色的中年人。

據常清姑娘所言,她爹娘不願降于魔族,與妖魔纏鬥多時後,雙雙落下了重傷。

二人本應卧病在床,如今強撐着病體現身于此,定是為了見他們一面。

謝星搖急忙出聲:“二位前輩,你們有傷在身,還是回房歇息吧。”

常清不動聲色瞧她一眼,目光隐有感激。

“淩霄山小道長們與大祭司齊聚于此,我們豈有不來親自迎接的道理。”

左側的女人溫聲揚唇,面色蒼白得過分:“只恨我們二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出力相助。”

月梵搖頭:“前輩讓我們進入朔風城,就已是莫大的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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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對夫婦皆是靈力散亂、足步虛浮,想來不止身體,連識海也受了重傷。

在那般危急的生死關頭,還能冒着天大風險拾起戰友們的身份名牌,定然下過很大決心。

常母稍稍一頓,試探性緩聲開口:“清清,你若要前往城中,不如再去說服說服你哥——”

她話音未落,便聽常父一聲冷斥:“她哥她哥,我們罵過勸過,那小子可曾有分毫悔改之意?從小到大吊兒郎當游手好閑,我們常家,沒有軟骨頭的兒子!”

常清:“爹。”

男人怒意未消,聽她一聲低喚,總算想起身前尚有幾個外人,于是沉默閉上嘴,不再言語。

“攻城那晚,我哥叛逃了邪魔。”

常清見他們疑惑,簡略敘述一遍前因後果:“他名為常歡,諸位若是遇上……”

她本想說“可否饒他一命”,臨近嘴邊,終是把話咽回了喉嚨。

他們一家奉命守護朔風城,無論是誰叛逃邪魔,都不應擁有被原諒的理由。

“叛逃。”

月梵蹙眉:“如今朔風城被妖魔占領,城中的百姓們究竟如何了?要說叛逃……倒戈邪魔的人,數量多麽?”

“有血性的修士,在那夜被屠戮大半。僥幸活下來的人,要麽被關在大牢,要麽同我們一樣蟄伏于暗處。”

常父重重咳嗽一聲:“但請道長們相信,無論修士亦或平民百姓,朔風城裏九成的人,都絕不會心甘情願屈服于妖邪。這是我們人族的城,一旦開戰,我們必當赴蕩蹈火、萬死不辭。”

絕境之中,有人屈從于心底深處的恐懼,卻也有更多人心懷希冀,只等一個以命相搏的時機。

雲湘長睫微顫,動了動唇瓣,終究沒出聲。

謝星搖正色點頭:“我們明白。”

今日時候尚早,堪堪入了傍晚。

幾個仙門弟子頭一回來到北州,對朔風城內并不熟悉,常清早早為衆人易了容,一并來到城門邊。

說來諷刺,這群邪魔殺人不眨眼,甚至放火燒毀了整整一條長街。葬身其間的百姓無跡可尋,如今他們拿着已逝之人的名牌,守城妖魔根本辨不出那些名字的主人早已死去。

謝星搖輕而易舉入了城中,環顧四周,情況比她預想之中好上一些。

邪魔的屠殺持續了一夜,主要用于清除進行反抗的修士,至于平民百姓,等同于它們豢養的蝼蟻,留着玩。

不幸中的萬幸,城中氣氛雖然壓抑,老百姓們總歸活下來了大半。

常清身份特殊,不便進入城中,分別前沉聲囑咐:“進入城中,還請諸位牢記自己的身份。”

當時的謝星搖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

至于現在——

指腹在名牌上摩挲一陣,她擡眸斜睨過去,見到晏寒來高挺的鼻梁。

這人心術不正,指不定藏着什麽壞心思,挖了坑等她去跳。

“你們說,”一旁的溫泊雪悄悄傳音,“這個大祭司雲湘,會不會也是穿來的?”

的确有這個可能。

無論衣着、性格還是出現的時機,她都與原著裏的“雲湘”有着微妙差異,怎麽看怎麽古怪。

謝星搖飛快應聲:“要不,咱們來試試她?”

月梵:“怎麽試?”

“有點餓了。”

謝星搖摸摸肚子,懶洋洋嘆一口氣:“不知道北州有什麽好吃的……離開淩霄山之前,大師兄曾向我提起過一種名為‘火鍋’的美食,聽說熱騰騰的,又辣又香,最适合冬天吃。”

她一句話說完,不動聲色看向雲湘。

由于選中了男子的身份,小姑娘穿着一身玄色男袍,相貌變得徹底,無論怎麽看,都是個唇紅齒白的翩翩少年郎。

謝星搖心中帶了期待,對方卻并無異樣,眼中唯有好奇,瞧不出半點激動的情緒:“真的?可惜它應該不在北州,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溫泊雪飛速傳來一道音:“連火鍋都沒聽過?”

月梵有些遲疑:“會不會是因為……她出生的地方比較偏僻?”

“若是有機會,雲湘姑娘不妨來淩霄山做做客,嘗一嘗火鍋的味道。”

謝星搖同樣覺得納悶,繼續深入試探:“或者……北州可有冰淇淋?冰棍冰棒碎碎冰之類的。”

雲湘還是搖頭。

“不至于連冰棍都沒聽過吧。”

溫泊雪撓頭:“所以,她真是一個修真界土著?”

“目前看來,的确如此。”

月梵若有所思:“要不然,就是這姑娘來自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

謝星搖:“原始部落這種可能性,聽起來比穿越更離譜吧!”

對雲湘的試探以失敗告終,她心覺遺憾,瞥見身側的淺白長袍悠悠晃了晃。

“這家店應該不錯!”

雲湘擡眸與她對視,兩眼微亮,雙頰被凍出淺淺的紅:“霜花糕是我們北州的特色點心,你想去試試嗎?”

離得近了,謝星搖才發現這姑娘瘦得厲害,偏生頰邊生了嬰兒肥,随着笑意微微鼓起來,像是兩團圓圓的小包。

她漫不經心的一句“有點餓了”,居然被雲湘牢牢記着。

心口的防線軟軟一松,謝星搖點頭笑笑:“好。”

由于被邪魔占領的緣故,街道兩旁行人稀少,不少商鋪緊緊關了門。他們走進的這家小店,理所當然也沒什麽食客。

霜花糕很快被端上桌,雲湘身為東道主,頗為歡喜地介紹:“這種點心外酥內軟,最裏面的牛乳裹了冰碴,吃起來特別香。”

謝星搖自知不能辜負人家的好意,剛要開動,卻聽有人溫聲道:“閻公子,又陪夫人來吃霜花糕?”

聞聲望去,赫然是不遠處的店家。

閻公子,閻頌青。她萬萬沒想到,晏寒來頂替的這個角色,竟會是這地方的常客。

聽店家的語氣,他與妻子關系還挺好。

晏寒來反應極快:“嗯。”

“這幾日城中大亂,二位沒事就好。”

店家長舒一口氣:“各位慢用,慢用。”

“店家,”謝星搖垂眼,目光掠過盛有糕點的圓盤,“我的盤子裏,為何沒有小勺?”

店家一愣:“二位向來只要一個勺,由閻公子喂給夫人吃啊。”

閻公子宋小姐,還挺有情調。

謝星搖當然不願那樣肉麻,為了不被店家識破身份,本想胡謅一通,直言晏寒來賭博欠錢被打斷了手,今日沒法子喂她,然而念及他們都冒用了別人的身份,話到嘴邊,微妙改了改口。

謝星搖:“他與妖邪相争,手臂受了傷,不宜動彈。”

這句話一出,她恍然意識到不對勁。

晏寒來不宜動彈……遭殃的,或許是她。

果不其然,店家聞言噤若寒蟬,朝四下環視一番,确認沒有妖邪經過後,眼中淌出一絲敬佩:“原來如此,那便勞煩夫人了。”

……勞煩什麽呀勞煩。

本想着過一時嘴瘾,沒成想挖出一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進去。

道侶這身份真麻煩。

謝星搖皺皺眉,匆匆對上晏寒來雙眼,不出所料,在他眼中望見熟悉的譏諷。

顯然在笑話她自讨苦吃。

倒黴。

右手握起木勺,謝星搖毫不猶豫挖出一大塊點心,全數塞進晏寒來口中。

霜花糕冰寒四溢,少年被冷得眉頭緊鎖,她卻是沒心沒肺,對着店家展顏一笑:“他一直心心念念這家的味道,想着要多吃一些——你說是吧?”

另一邊的月梵傳音入密:“嘶,我怎麽覺得他倆不像道侶,像是不孝女在折磨重病的老父親。”

“……是。”

晏寒來語氣沁冷:“多謝宋小姐。”

另一邊的溫泊雪搖搖腦袋:“我倒覺得,這是剛認識一天的病人和他護工。”

他們一唱一和,店家不久便自行告退。

謝星搖放下手中木勺,聽見被刻意壓低的少年音:“這就是謝姑娘眼中的道侶,謀殺夫婿?”

她斜斜靠上椅背,同晏寒來四目相對:“這就是晏公子眼中的道侶,相敬如賓冷暴力?”

視線相撞一瞬,少年沉眸斂眉:“什麽意思。”

“首先,這個稱呼就大錯特錯。”

謝星搖接過月梵遞來的木勺,吃下一口霜花糕:“既是道侶,自然應該有個親近的愛稱,什麽‘宋小姐’,凡是稍微親近一些的人,都不會這麽叫。”

這是晏寒來的知識盲區。

不等他出聲,身側的小姑娘雙眼微眯,貓一般懶散笑了笑,多少藏着點兒不懷好意。

“打個比方,晏公子名為‘寒來’,要說将來的愛稱,就應當是——”

謝星搖:“來來?”

她帶了一絲不确定的語氣,尾音好似翹起的尾巴,輕輕盈盈往上揚,掠過晏寒來耳垂,引出莫名的癢。

之前那些諷刺嘲弄的笑意,盡數凝在他唇邊。

“聽起來好像有點兒怪怪的……不過你看啊,日常生活中,道侶應該這樣問。”

謝星搖左手撐起腮幫,定是覺察出他的怔忪,視線笑盈盈落入他眼底,尾音更輕:“來來覺得好吃嗎?喜不喜歡這種味道?”

一旁的溫泊雪重重咳了一聲,聽得一陣臉紅。

旋即是短暫的沉默。

“謝姑娘的意思是,”晏寒來眸光陰翳,笑得冷然,中途微妙停頓一剎,喉音微微發啞,“——搖搖?”

這兩個字全然不在謝星搖的意料之中,如他所想一般,對方果然呆呆頓了一下。

但很快,她竟揚唇笑笑,若無其事問道:

“晏公子,你方才叫我什麽?”

“搖——”

一個字順勢出口,晏寒來抿起薄唇,終究沒把第二個字念出來。

這樣叫出某個人的名字,讓他感到無比別扭。

謝星搖從小到大生活在衆星捧月裏,早就習慣了各式各樣的昵稱愛稱,“搖搖”、“親愛的”、“寶貝”,在稱呼一事上,她擁有絕對的厚臉皮與忍耐度。

可晏寒來不同。

他活得孤僻又正經,從沒被旁人如此幼稚地稱呼過——

更沒這樣親昵地叫過別人。

無論正過來反過去,晏寒來都是實打實頭一遭。

這是謝星搖挖好的坑,打從一開始,她便勝券在握。

而事實是,晏寒來臉皮薄、性子拗,的确叫不出口。

他本打算反将一軍,不成想叫着叫着,自己先覺得耳後微微發熱。

……太過頭了一些,好肉麻。

身旁的少女仍在直勾勾盯着他瞧,鹿眼瑩亮,眼尾勾出得意洋洋的小弧:“什麽?”

怪人。

晏寒來舌尖鈍鈍僵住,下意識脫口而出:“搖姑娘,自重。”

他一時情急說錯了話,謝星搖兩眼彎成小月牙:“啊?搖姑娘,我們這兒有這個人嗎?誰呀?”

她好煩。

晏寒來心煩意亂阖上眼,一字一句喚她。

“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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