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仙骨。

謝星搖舉起右手,細細端詳手中那根硬挺修長的骨頭。

仙骨當之無愧一個“仙”字,通體晶瑩澄亮,并非是如尋常之人那般灰白的骨骼,乍一看去,泠泠然好似剔透水晶。

淡淡靈力萦繞其上,于月色下映出縷縷白芒,可比霧裏玲珑。

“這就是傳說中的仙門聖物。”

雲湘睜着杏眼好奇觀察:“我聽說仙骨難求,往往幾百上千年才能出來一個——這應該是當世僅存的一份了。”

“用神識探查的話,的确能感應到靈力複蘇的趨勢。”

溫泊雪點頭:“萬幸此物沒落入魔族手中,否則就算落川的支援趕來,恐怕也很難奪回朔風城。”

仙骨瑩瑩,将神識覆于其上,能感應出由它蘊藏着的浩瀚靈潮。

沉睡的仙骨已然是一件高階法器,而今待它漸漸蘇醒、威力愈發強大,一旦被心懷叵測之人奪去,定将釀成不可挽回的惡果。

好在有人于千鈞一發之際護住了它。

“朔風城裏的那群魔族……”

月梵嘆一口氣,垂眼望向雲湘:“落川的支援,應該快到了吧?”

雲湘長睫倏忽一顫,正色點頭:“無論何時,須彌定不會置百姓于不顧。”

他們不便打擾常氏一家,特意來了山洞外頭。荒原寂靜,處處朔雪寒風,許是想起今日所見的一切,百無聊賴間,氣氛難免有些壓抑。

正值沉默之時,遠處城池的天邊,忽然劃過一簇澄黃光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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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團出現得毫無征兆,自幢幢樓宇的陰影中悠然飄蕩,混沌雪夜仿佛成了一片寂然深海,而它是徐徐蕩漾着的月亮影子。

謝星搖凝神望去,認出那是一盞燈。

燈火粲然,好似一把利刃出鞘,瞬息刺破無邊黑暗。緊随其後,是悠悠而來的第二盞、第三盞。

溫泊雪難以掩飾心中驚訝,怔然出聲:“這是……”

“落燈節。”

雲湘循聲擡頭,眸中倒映出漫天火光:“這是我們北州的傳統。相傳在每年的今日,将心願寄托于明燈之上,不久便能實現願望。”

她說罷沉默良久,忽而遲疑開口:“你們……想去看看嗎?”

過去這麽一段時間,妖魔定然發覺了書房裏的遺物失竊。

他們在飛天樓裏鬧出過那樣大的動靜,八成淪為了魔族捉拿的頭號對象,假身份不能再用。

由于不必僞裝身份進入飛天樓,幾人并未易容,而是尋了處僻靜的城牆,利用身法悄悄潛入朔風城中。

魔族肆虐,街邊比起往日蕭瑟非常,然而放眼望去,仍能見到幾家販賣飛燈的商鋪。

謝星搖四下環顧,居然見到那日賣畫的婆婆。

他們一行人并未易容,相貌與當日相去甚遠,老人雖與她的視線短暫相交,卻只是溫聲笑笑,沒過多表示。

老人當天賣畫,今天賣燈,攤位前擺放着不少形态各異的飛燈,身側則站着個年輕男人,是她受傷的兒子。

“婆婆。”

謝星搖朝着攤位靠近幾步,目光流連于幾只形貌精巧的兔子金魚和貓咪:“這些怎麽賣?”

老人見她溫馴有禮,展顏應道:“若是喜歡,拿去便是。”

月梵一愣:“不要錢?”

“小手藝罷了。這街頭街尾,無一人是收取靈石的。”

老人笑笑:“城中逢此驚變,誰家沒幾個願望。”

她語意隐晦,謝星搖卻明白了言外之意。

如今妖魔肆虐,朔風城裏人人自危。

若想活命,乖乖躲在家中便是,哪需抛頭露面,在街頭巷尾販賣這般顯眼的飛燈。

百姓們之所以自發走出屋門,冒着被邪魔吞吃入腹的風險,擺出一個個親手制成的飛燈,是為銘記朔風城自古流傳的信念。

——城門被破,人們最大的心願,唯有逼退邪魔,還朔風平安。

他們不似修士力能通天,也不如儒者出謀劃策,今時今日,每一盞漸漸升空的明燈,都承載着他們不屈的祈望。

這是整整一座城的反抗。

謝星搖視線輾轉,掠過一只只憨态可掬的渾圓飛燈,忽而一愣,揚起眉梢。

晏寒來立于她身側,察覺身邊那人驀地伸出右手,下意識垂下長睫,循着她的動作望去。

不過須臾,少年眉心重重一跳。

謝星搖五指白皙纖細,許是太冷,骨節沁開淡淡粉色。

她動作飛快,指尖所觸的方向,赫然一只圓滾滾的胖狐貍。

絕非錯覺,晏寒來聽見她發出一聲輕笑。

“姑娘好眼力,我最是中意這只狐貍。”

婆婆身側的青年揚唇道:“我娘卻覺得它模樣太胖,瞧起來有點傻。”

“胖點兒好啊。”

謝星搖捧起飛燈,捏捏狐貍胖嘟嘟的臉頰:“越胖越好摸,還有一條大尾巴。”

晏寒來抿唇,別開雙眼不再看她。

“奇怪,這是什麽?”

溫泊雪俯身看着攤點角落,撚起一顆碧綠色圓石:“我好像……曾經見過它。”

月梵湊上前,一眼将它認出:“這不是白小姐送給搖搖的碧流嗎?”

他們解決江承宇後,白妙言離去之時,特意相贈一條吊墜作為謝禮,吊墜頂端的石頭,便是名為“碧流”。

謝星搖恍惚一剎,聽身後的雲湘笑道:“這顆自然是仿制品。北州有個習慣,會在飛燈上鑲嵌一些小裝飾,傳說飛燈打扮得越漂亮,越容易被神明看見。”

她說罷一頓,興致更濃:“不過你們居然有顆碧流石!我聽說那是難得一見的寶貝,有護體凝神之效,絕大多數天階的護身法器,都是由它煉成的。”

碧流石清透漂亮,謝星搖一直将它帶在身上,當作一個珍貴護身符。

她沒想到一顆石頭還能有這種用處,好奇接話:“煉器?”

“以靈力催動碧流,能從中化出一滴結晶。把結晶融入法器,便可大大提升護體之效。”

雲湘道:“只不過結晶難得,頂多十年一滴。”

“居然還有這種用處。”

溫泊雪撓頭:“可惜我們不懂煉器。”

他說着鈍鈍停住,目光一轉,居然瞥見謝星搖若有所思。

溫泊雪小小吸口冷氣,傳音入密:“你的游戲……不會還能煉器吧?”

“當然不能。”

謝星搖抱緊手中狐貍燈:“只不過,游戲裏能自制防彈衣。”

防彈衣,利用二十一世紀高強度纖維制成的護身神器。

碧流石用在防彈衣上或許有些浪費,但……順着這個思路想,如果将防彈衣的複合型結構與修真界的天靈地寶彼此融合,能不能造出一件舉世無雙的保命裝備?

謝星搖把這個計劃默默記在識海中的小本本裏。

這條長街燈火通明,已引來好幾個魔修巡視徘徊。此地不宜久留,幾人商議一番,來到城郊一處百姓群居的巷道。

這地方居民繁多,家家戶戶亮着燭火,由于地處偏遠,鮮有妖魔在意。

月梵登上房檐,擡手抓一捧虛無缥缈的月色;溫泊雪無言仰望浩瀚無垠的雪空,不知獨自想些什麽;晏寒來被謝星搖硬塞了一個小燈籠,正把它抱在胸口,滿目盡是嫌棄之色。

謝星搖坐在黑壓壓的檐角,放飛手中圓鼓鼓的狐貍燈籠,看它一點點緩慢升空,身後的大尾巴搖搖晃晃。

擡眼的時候,發覺雲湘望着漫天飛燈怔怔出神。

感受到她的注視,少女恍然回神,紅着耳朵與她倉惶對視。

“怎麽了?”

謝星搖笑,向她靠近一些:“你很喜歡落燈節?”

“嗯。”

雲湘摸摸耳朵:“我在落川的時候……”

她語氣遲疑,說到一半便抿唇停下,不知應當如何繼續。

謝星搖卻是不甚在意,右手托起下巴,對上她怯怯的雙眸:“雲湘,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們呀?”

雲湘好似炸毛的貓,飛快擡眼,又迅速低頭,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才用唯有二人能聽見的語調低聲道:“其實——”

她眼睫一顫:“我是偷偷溜出來的。”

謝星搖微愕:“咦?”

她下意識覺得驚訝,因為原文裏從未提及這一茬。

但細細想來,很多細節都有着古怪的貓膩,譬如雲湘身為須彌大祭司,身側卻并無護衛跟守;又或是她的穿着打扮随意至極,很難與位高權重的大祭司彼此相稱。

“其實也不算偷溜,但是……”

她說得吞吞吐吐,耳朵越來越紅,直至最後,洩氣般握了握拳頭:“我沒有信心。”

謝星搖恍然:“因為這次與魔族的對戰?”

“算是吧。”

雲湘聲音極小,怯怯與她對視一瞬:“大家都說須彌教大祭司定是神通廣大、不懼妖邪,但其實……我根本不是那樣。”

謝星搖沒說話,靜靜聽她小聲傾訴。

“我年紀不大,膽子也小,壓根沒有傳聞裏那樣的決心。”

她坐在房檐,半邊臉頰埋進臂膀,望向謝星搖時,唯有一對杏眼灼灼生光:“想到那些魔族,我甚至會害怕……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做,更怕搞砸。”

身邊安靜了半晌。

街巷之中人來人往,随處能聽見嘈雜人聲。他們所在的房檐風雪皆寂,偶有風聲蕭動,更襯出夜色靜默。

“我知道。”

謝星搖忽然說。

“我小時候,也被家裏人寄予了厚望。”

她側着腦袋,眼中倒映出連綿火光,平日裏那麽一個随心所欲的人,如今輕笑着擡眼,火光盡數融在瞳孔,如同蜂蜜或琥珀,溫柔得過分。

雲湘眨眨眼,被她眼神看得一呆。

“我家沒有須彌那樣厲害,但……”

謝星搖斟酌一瞬措辭:“家規很嚴。爹爹娘親一輩子順風順水,自然也希望我能出人頭地,小時候別家孩子都在玩耍打鬧,我卻被送去學這學那,萬事總得做到最好。”

“其實很多事情我并不喜歡,每天學得很苦很累,但當時年紀不大,滿腦子裏想的,都是不能讓爹娘失望。”

謝星搖笑:“忽然有一天,我站在鏡子前,不知怎麽就想,我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她讨厭一切盡善盡美,更不喜歡端着架子苦學書法樂器,只為能被旁人稱道一句“優秀”。

那樣的生活了無生趣,連自己都覺得茫然無措,不知道應該為了什麽而活。

之後接觸《一起打鬼子》,這種随心所欲的荒謬游戲,算是她發洩壓力的一種叛逆途徑。

“你想要的又是什麽?”

雲湘擡眸,聽身邊年紀相仿的姑娘輕言出聲:“不去想旁人給你的壓力,也不去想須彌教大祭司的名頭,身為雲湘,你願意去做什麽?”

遠處一簇煙花炸開,照亮少女精致側顏,雪光流轉,不知何處鳳簫聲動,煙火飛散如星。

入眼是城池百裏,萬家燈火,全城之人的祈願随風蕩入夜色,遙遙寄與一輪明月。

身為雲湘的她,熱愛着這座城、這片土地。

她也有想要守護的人和事。

“更何況,不要害怕。”

謝星搖眼尾微揚,勾出一個小小的笑弧:“有我們陪着你呀。既然是同行的夥伴,我會保護你的。”

她言罷仰頭,望一眼天邊飄搖的火光,轉而垂下長睫,莞爾張開雙手:“抱一抱?”

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柔。

雲湘靜靜與她對視,不知為何喉頭一哽。

受寵若驚的小姑娘耳垂泛出微微紅潮,笨拙伸出右手,尚未觸及謝星搖,便被後者順勢攬過,拍拍脊背。

有那麽短短一瞬間,少女溫暖的氣息裹挾全身之時,那些困擾她許久的恐懼、憂慮與悲傷,盡數化作雲煙消散。

“之後……”

雲湘輕輕吸一口氣,生澀擡手,環住她腰身。

她不知想到什麽,語氣有些難過:“就見不到你們了。”

“就算這次分開,也總能再見的。”

謝星搖摸摸她腦袋,笑意溫和,帶着幾分少年意氣的狡黠:“悄悄告訴你,因為修真界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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