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不對勁。
一語落畢,四下靜如死寂。
溫泊雪最為老實,腦子裏全作一團亂麻,下意識出聲:“須彌教……雲湘?可雲湘不是——”
他說着頓住,目光裏現出幾分求助之意,茫然看向謝星搖。
“……還記得原文裏的劇情嗎?”
謝星搖并未出言應答,而是阖下長睫,咬牙傳音:“主角團第一次見到須彌教大祭司,的确是在落燈節的夜裏。”
月梵沉聲:“可我們遇見的那個——”
她想不出答案,雙唇翕動,也沒出聲。
打從一開始,很多事情都不對勁。
在上一段江承宇的副本裏,事态發展緊随原文劇情,從未有過任何纰漏。然而這一回,自他們來到北州的第一天起,就出現了令人困惑的錯位。
真正的雲湘,行事成熟、心懷大義,時刻謹記身為大祭司的使命,即便偶爾顯露幾分稚嫩的少女情懷,也定不會倉惶逃離須彌、配合他們上演一出出荒誕鬧劇。
但她又的的确确戴着屬于大祭司的銀鈴,有常清父母作證,絕不可能認錯。
“常清姑娘。”
謝星搖躊躇片刻,遲疑開口:“你不久前提及過的須彌教溯時之法……是以何種形式開啓陣法?”
常清也有些茫然無措,思考不出前因後果,聞言一愣,飛快應答:“我聽說,除卻咒法之外,還應配合一出極為複雜的舞步,命喚‘溯時舞祭’。”
溯時舞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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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北州的第一天,她望着滿目寒風朔雪,四下張望的時候——
溫泊雪駭然一驚:“謝師妹,當日我們抵達北州,你是不是曾問過我們……可否見到有人在跳舞?”
洞外冷風狂嘯,燭光晃得視野模糊,謝星搖徒然張口,終究沒發出聲音,而是匆匆轉身,快步行入蒼茫夜色。
她早該想到的。
那時他們坐在朔風城的房檐上,擡頭凝望漫天燈火,雲湘卻把半邊臉頰埋入雙臂,小心翼翼告訴她,自己有些害怕。
其實雲湘修為不弱,待得落川的支援抵達,對抗魔族不成問題。謝星搖以此為前提,想方設法安慰她,唯獨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
讓她那般在意、那般躊躇的事情,怎會是一場必然取得勝利的戰役。
雲湘雖然青澀,卻從不怯懦。
風雪肆虐,割在臉上好似刀鋒。謝星搖輕輕咳嗽一聲,循着來時的記憶步步往前。
他們認識的“雲湘”,手掌并不精致細嫩,甚至縱橫有道道血口和凍瘡。她說她習慣穿着男裝,沒見過富麗堂皇的樓宇,也沒吃過軟糯可口的點心。
須彌教執掌北州三百餘年,哪個大祭司不是出身尊貴、養尊處優,縱觀百年,手戴銀鈴卻境遇不佳之人,獨獨有那樣一個。
三百年前,須彌教第一任大祭司。
……那位相傳川渟岳峙、高潔無雙的救世神女。
那是雲湘。
所以她才能在極短時間裏,同古祭司遺物極快生出感應、找到仙骨所藏之地,原因無它,那本就是屬于她的法器。
雪虐風饕,大霧模糊視線,謝星搖深吸一口氣,沒來得及用上禦風法訣,被凍得瑟瑟發抖。
那日她隐約見到一道人影,是在一處蕭瑟偏僻的湖邊。
記憶中的道路漸漸變得清晰,四野空曠無垠,謝星搖喘息着停下腳步。
湖泊早已凝成厚重冰面,八方霧氣缭繞,好似一幅無聲融化的畫。
放眼望去盡是雪白,在鋪天蓋地的雪色之下,同樣身着素色長裙的女孩顯得格外寂靜渺小。
群山罩下混沌暗影,雲湘聞聲擡頭,對上她目光。
“謝姑娘。”
側臉被霜雪凍出淡淡緋色,雲湘眨眼,面色如常:“怎麽了?”
“你之所以離開山洞,”謝星搖邁步上前,足底踏過雪層,發出簌簌悶響,“是察覺了須彌靠近的氣息?”
四下短暫安靜一剎。
“……是啊。”
雲湘再開口,仿佛有沉重擔子被瞬間放下,揚起如釋重負的輕笑:“我留在那裏,倘若與他們相見,場面會很尴尬——你說是吧?”
她們彼此都未點明,沉默中,是兩兩不約而同的心照不宣。
見到她之前,謝星搖藏了滿心的話想問想說,然而此刻當真同她遇上,猶豫許久,只輕輕道出一句:“你要走了?”
“這個陣法消耗太大,頂多只能維持一天。”
雲湘望一眼遙遙月色,微眯雙眼:“倘若一天之內不曾啓動,它便會消逝無蹤。”
那樣一來,她再也無法回到三百年前。
正如謝星搖在山洞中所言,哪怕只有一個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對後世造成巨大影響。沒有她,須彌無人劫殺魔君,北州必将再無出路,徹底淪為妖邪煉獄。
“對不起,沒和你們說實話。”
月光刺破棉絮般的綿密雲朵,灑下一縷清幽光華,時間已近午夜,白裙少女立于樹下,安靜注視謝星搖的雙眼。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們便說我天賦異禀,是北州境內獨一無二的好苗子,也只有我,能勝過高高在上的魔君。”
雲湘說:“我沒日沒夜苦修術法,直到幾日前……于我而言的幾日前,師父忽然找到我,告訴我行刺的計劃。”
世人皆道那位舍身救世的大祭司風光無兩,數百年光陰過去,幾乎沒人知道,她不過是個年紀不大、從未出過北州的小姑娘。
正如守護了仙骨的常歡、暗中庇佑朔風城的須彌幸存者、無數來了又去的修士和百姓,世上哪有那麽多十全十美、心懷天下的大能。
掀開或慘烈或波瀾壯闊的傳說,風雪連天的北州裏,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故事。
她膽子不大,穿着便于行動的粗糙男裝,沒嘗試過精心烹饪的食物,由于生活艱苦,滿手皆是疤痕凍瘡。
她也喜歡新鮮有趣的事物,與世間尋常少女們沒什麽不同,乍一看去懵懂稚嫩,如同一只鳥,不知應當飛往什麽地方。
“我猜不出結果,總是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想到那些齊聚的妖魔……會覺得害怕。”
雲湘垂眼,足尖掠過一堆白雪,留下轉瞬即逝的影子:“倘若刺殺成功,我定然逃不出群魔的圍剿;要是失敗,同樣死路一條。你也看出來啦,我和傳說裏的大祭司很不一樣,才不是什麽置生死于度外的聖人……師父瞧出我的心思,布下這個陣法。”
懵懂的少女恍恍惚惚來到三百年後,不出所料,她果然死在那場大戰之中。
聽三百年後的人們說起關于自己的故事,她覺得悵然又好笑。
“在我生活的那個北州,處處都是叫人讨厭的冷風,家家戶戶住在木房子裏,被妖魔當作奴隸驅使,運氣差上一些的,會被直接吃掉。”
雲湘道:“我與朋友談心的時候,總會想象幾百年後的生活——或許人們能夠逃離魔族的掌控,擁有屬于自己的城池;或許街邊不再處處蕭條,而是建出好多好多漂亮的高樓,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能在街頭見到。”
她說着仰頭,眸子裏盛滿風雪,以及一抹蕩開的、自心底溢出的笑:“好開心,我今天全都看見了。”
謝星搖沒說話,眼眶發澀。
連綿燈火,朱樓绮戶,皆是她心心念念的景象——
而這一切的源頭,始于她命中注定的死亡。
不久之前,他們曾一起讨論過時間穿梭。
常清說,世人之所以執着于探究時間,是為逆天改命,彌補過去發生的悔恨與遺憾。那時謝星搖也想,倘若萬事一成不變,那樣的穿越未免索然無味。
唯獨雲湘不同。
她跨越千萬段光陰而來,只為了心安理得心甘情願地,奔赴一場早已寫就的結局。
因為她全都見到了。
阖家團圓的老老少少,随心所欲放飛入夜的明燈,千家萬戶由衷的祈望。
正如她們在房檐上所說的那樣,不去想身為大祭司的職責與壓力,身為“雲湘”,她深愛這座城池與土地。
于是她想,不要害怕啦,哪怕只有這一次,試着勇敢一點吧。
“你,”謝星搖沉然出聲,“你叫什麽名字?”
“雲襄。”
樹下的白裙少女粲然一笑:“衣字頭的襄。”
濃雲缭繞,月上枝頭。午夜将近,自湖泊冰面上,浮現起淡淡淺藍瑩光。
謝星搖看着她雙眼,良久,也發出一聲輕笑:“今日一別,往後或許沒機會再見面了。”
這是雲襄曾對她說過的話語,那時謝星搖看着落燈節的火樹銀花,只當這是一個小姑娘失落的随想,如今想起,才後知後覺明白她言語中的深意。
雲襄一怔,拂去眼前碎發,雙目澀然揚起唇邊:“也許還會再見哦。你不是說過嗎?修真界是圓的。”
她說:“再見啦。”
剩下的時間已到盡頭。
朔風呼嘯,銀鈴聲響,白裙少女與她最後對視一眼,足步輕挪。
裙裾生風,于冰面撩起層層霧影,淡藍色大陣勾連起複雜紋路,自冰面不斷延生,好似蛛網将她縛住。
除卻耳邊回旋的疾風,入眼盡是月色,雪色,以及群山不斷流動着的、水一樣渾濁的倒影。
昏昏雪意雲垂野,吞龍雪山亘古如常地保持着沉默,月下起舞的少女恬靜無聲,唯有手中銀鈴叮當,絲絲入心弦。
修真界偌大,哪怕幾經分別,有緣之人總會再相逢。
奈何她奔向過去。
謝星搖沒再說話,雲襄亦是未有出聲。
她們心知肚明,在遙遠的三百年前,亦或即将來臨的幾天之後,少女立于祭壇之前,有人将會問她。
“此次西行,絕無生路。你可願意?”
而她毫無遲疑地回答:“我願意。”
一瞬疾風起,引得回雪漫天,模糊視線。
當謝星搖再擡眼,唯見暮野遼闊,夜色無邊。
鈴铛聲清脆一響,繼而輕輕落下。
鈴聲散去。
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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