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北州的生活固然惬意,然而搜集仙骨事不宜遲,待得明日,一行人便不得不回淩霄山。

臨別前夜,謝星搖和小夥伴們爬上高高房檐,坐在堆滿雪花的檐角,同雲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月梵雙手撐在身後,仰面望着天邊一輪昏黃月亮:“你受了致命傷,身邊又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最初那幾年,一定很不好過。”

“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雲襄笑:“現在的我很開心啊。書院建得很順利,學生們很聽話,火鍋也很好吃。”

謝星搖雙手撐着腮幫,小腿淩空,随心所欲晃了晃:“今後呢?你打算怎麽辦?”

“先把這批孩子教到出師。”

雲襄躊躇滿志,彎彎眼角:“至于更遠的事情,以後再考慮吧——說不定會去修真界各處逛一逛,看看除了北州雪景,還有哪些漂亮的地方。”

她說罷揚唇,小半邊臉埋進雙臂,側着頭眨眨眼睛:“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當然啊!”

溫泊雪率先搶答:“等我們集齊仙骨,完成師門交予的任務,就能随心所欲四處游歷了。”

月梵點頭:“到時候咱們一起去修真界探險,肯定特有意思。”

謝星搖舉起右手:“再加一個,吃遍修真界美食!”

月梵莞爾,伸手戳戳她額頭。

“那就這麽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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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星搖被戳得一個後仰,滿心期待摸摸腦袋:“順便帶上一個大師兄,這樣一來,吃穿住行樣樣俱全。”

雲襄當人師父久了,也在她額頭輕點一下,笑得無可奈何:“可不能只顧貪玩。”

初次見到她時,雲襄不過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旁。

再見面,謝星搖反倒成了被照顧的那一個。

漫長光陰匆匆逝去,曾經熟悉的一切盡數生了變化,萬幸,亦有一些未曾變改的人與事。

“知道啦。”

謝星搖笑笑,望向身側那雙澄亮清透、不見雜質的杏眼,尾音稍揚,帶出點兒調笑味道,如同一只惡作劇的貓:“雲襄師父。”

他們幾人一夜無眠,叽叽喳喳到了第二日天亮,當意水真人備好的飛舟趕來時,個個皆是意猶未盡。

“好了好了,又不是生離死別,至于嗎。”

白胡子老頭立于飛舟前,被靈力吹起耳邊白蓬蓬的亂發:“寫信、傳音、傳訊符,哪個手段不能随便用?”

謝星搖腳步輕快,小跑來到他身邊:“嗯嗯知道啦師父,師父說得對。”

意水真人啞然失笑:“就你嘴乖。”

他們與雲襄做了再見面的約定,離別時便也不會太過感傷。

飛舟緩緩升空,身着白裙的姑娘站在房檐上,對上謝星搖目光。

謝星搖向着窗外探出腦袋,同她用力揮手道別。

四面八方盡是雪白,放眼望去,唯有雲襄的烏發于風中揚起,點綴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這抹黑色起初極為顯眼,然而随着飛舟愈來愈高,漸漸縮成一片霧影、一縷潑墨、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直至最後融入背景裏頭。

取而代之,是另一幅更為廣闊的畫卷。

立于穹頂之上,大半個朔風城盡收眼底。

積雪的房屋好似白玉雕砌,群山逶迤,蜿蜒不休,山巅有杳霭流玉,不知是雲是雪,還是晨間尚未褪去的霧。

“這個飛舟,應該值不少錢吧。”

月梵四下打量,由衷感慨:“意水真人,真人不露相——我還以為要和來時一樣,靠自己禦器飛行呢。不愧是仙家大能,排場就是不一樣。”

謝星搖深有同感,聞言點頭:“怎麽說呢……類似于乘坐一架私人飛機。有生之年,這種事情居然能被我遇到。”

晏寒來最後登上飛舟,仍是一副懶洋洋的冷然神色,然而細細看去,少年眸光無聲掠動,流連于窗邊浩蕩之景,隐有幾分好奇。

他獨自在外漂泊久了,習慣于簡潔方便的禦器飛行,或許是頭一回登臨飛舟。

飛舟共有三層,第一層形如主廳,寬敞明亮;順着角落裏的木梯往上,則是一間間排列整齊的客房。

意水真人曾癡迷過一段時間的雪月風花,飛舟中随處可見雕欄畫棟、羅帷彩繡,顯而易見價值不菲,讓謝星搖幾欲脫口而出一句“打倒資本家”。

“飛舟有三層。”

月梵揚眉道:“第三層是什麽?”

大師兄韓嘯行搜尋一番記憶,眼角微抽:“我們師父的酒窖。”

逍遙酒中仙,不愧是他。

“客房已經分好,你們好好休息罷。”

他們竊竊私語間,不遠處的白胡子老頭一展長袖,已然到了木梯口:“為師先行一步。”

“這是喝酒去了。”

謝星搖無奈笑笑:“三層皆是千金難求的名酒,包攬了師父的八成身家。”

她昨晚一夜沒合眼,加之數日以來操勞奔波,這會兒難免有些發困。

倒是溫泊雪、韓嘯行和月梵對飛舟興趣十足,正立在窗前遙望漫天雲卷雲舒,絲毫見不到疲憊之色。

謝星搖與三人暫時道別,打了個哈欠走上樓梯。

她行得緩慢,一邊走一邊端詳頭頂斑斓的彩繪,再一眨眼,身後突然現出一道漆黑影子。

謝星搖順勢回頭,見到晏寒來。

他一聲不響跟在她身後,顯然也要上樓回房,與謝星搖漫不經心的神态相比,眼中透出莫名的急躁。

與她對視的瞬間,少年不耐煩別開視線。

“晏公子。”

謝星搖敏銳覺察出不對勁,刻意壓低嗓音:“你……沒事吧?”

他的狀态似乎稱不上“沒事”。

晏寒來修為不低,平日裏渾身上下的靈力被渾然聚攏,極少出現波動。此刻樓梯狹窄,置身于逼仄的空間裏,能清晰感受到由他散出的混亂氣息。

面無血色,瞳孔裏也生出了幾道通紅血絲,與上次在醫館竹林裏的模樣如出一轍。

謝星搖試探性低聲:“是連喜鎮那回——”

晏寒來沉聲:“無礙。”

他對此事避而不談,少頃擡眼,極快瞥她一眼:“上樓。”

謝星搖沒做追問,心裏明白了個大概。

他應當是生病或中了毒咒,毒性沁入血脈,不時發作。晏寒來性子孤僻、自尊心強,必然不想讓其他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因而匆匆上樓,欲圖回房熬過毒發。

如今她站在原地,是擋了他的道。

謝星搖自覺靠向牆角,為他留出一條通路。

平心而論,她不想和晏寒來扯上關系。

謝星搖完完整整看過原著,原文裏的主角團從頭到尾對他真心相待,到頭來還是落得一場空,被猝不及防盜去仙骨,目睹了一場大屠殺。

晏寒來像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打從一開始,接近他們就是別有用心。

至于後來,也從未有過悔改。

但轉念去想,晏寒來身上,有太多太多他們從不了解的秘密。

關于他的滿身舊傷疤、目力甚至遠不如平民百姓的眼睛、以及不惜身死,也要屠滅那個南海仙門的目的。

他一向冷靜自持,絕不會做沖動之事,從頭到尾苦心謀劃,莫非當真只是如原文所講那般,“生性嗜殺、妄圖掀起血雨腥風”麽?

近在咫尺的青衣同她擦身而過,謝星搖垂眼,見到他戰栗的指尖。

謝星搖覺得……或許不是。

那夜住在賣畫的婆婆家裏,她夜半未眠,曾無意間望見晏寒來遞給老人一袋靈石,讓她買些防寒的厚衣。

他生性別扭,做好事也悄悄摸摸,避開了他們所有人,連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

謝星搖當時想,這狐貍好怪。

……後來在飛天樓的地下,也是晏寒來及時趕到、為她解開追蹤術法,明明在那般昏暗的環境裏,他什麽都看不清。

就當是還他那日的恩情。

她忽然之間腦子一抽:“晏寒來。”

她很少直呼旁人名姓,少年聞聲微怔,本打算不做理會,卻聽謝星搖繼續道:“我能幫你。”

他的狀态像是極寒下的風寒發熱,上次由她注入一些暖和的靈力,不适之感才褪去許多。

如今身處北州,凜風朔雪天寒地凍,晏寒來的症狀恐怕比之前更加嚴重。

謝星搖出于好心,對方卻并不領情,邁步向上:“不必。”

“現在獨自回房,繼續用刀劃手腕?”

她下意識皺眉,拉住少年手臂:“這是何種病症?淩霄山醫修衆多,若能向他們告知一二,或許可以找出——”

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晏寒來渾然頓住,謝星搖亦是一呆。

他不知中了什麽毒或咒術,身子止不住輕顫,被她觸碰到的那一剎——

謝星搖欲言又止,右手僵住,靜悄悄松開。

被她觸碰到的那一剎,少年額角碎發倏然翹起,定睛看去,頭頂赫然現出兩只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

狐貍耳朵,炸毛了。

糟。糕。

她真沒想過,此時此刻的晏寒來會敏感成這樣。

這究竟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毒咒啊?

謝星搖做賊心虛,奈何今日流年不利,她堪堪松手,便聽樓下的月梵好奇道:“搖搖?你和晏公子怎麽了?”

他們三人顯然聽到了動靜。

樓道狹小,昏暗無光,晏寒來的氣息混亂而滾燙,幾乎将整個空間悄然填滿。

突如其來的問詢清脆而張揚,更襯得樓道之中靜谧非常,緊随其後,是幾道越來越近的踏踏腳步。

晏寒來呼吸更亂。

謝星搖看一眼雪白的狐貍耳朵,上前一步,掌心不動聲色貼在他脊背。

溫熱的靈力輕盈漫開,自脊骨淌入五髒六腑,少年眸色沉沉沒出聲,須臾間,蒼白面色有了一瞬緩和。

狐耳絨毛輕顫,恢複成人形模樣。

下一刻,月梵、溫泊雪和韓嘯行出現在樓道口。

“沒什麽,聊聊天而已。”

謝星搖笑笑,神色如常:“我先回房休息啦。”

月梵沒看出不對勁,揚唇笑道:“晚安!”

他們三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多時告別離開,繼續享受大師兄準備的飛舟甜點。

謝星搖松開放在他後背的手心。

于是暖意倏然褪去,不适感又一次裹挾全身。青衣少年長睫一動,破天荒露出點兒茫然的神色。

他睜着一雙漂亮琥珀色眼眸,眼尾殘存了溫熱的餘燼,置身于漆黑樓道間,眉眼好似被水濯洗後的黑曜石,凜冽卻狼狽。

謝星搖被這道眼神看得一頓,試探性開口:“……還想要嗎?”

不對,這句話聽起來很不對勁。

她很快重新組織語句:“就當退毒療傷。”

可惜她沒能得到回答。

沒了渡來的靈力,晏寒來再無法支撐形體,眨眼之間,變成一只小小的白毛狐貍。

在狐貍咕嚕嚕滾下樓梯前,謝星搖将他攬入懷中。

晏寒來條件反射想要掙紮,奈何渾身上下難受得厲害,沉默片刻不再動彈,別開眼不去看她。

樓道裏并不安全,随時可能會被另外幾人發現,謝星搖放輕腳步,飛快進入房中。

懷裏的白狐貍身形微僵,垂下腦袋。

這個動作來得微妙,謝星搖先是一愣,很快猜出對方的心思——

修真界同樣講究男女有別,按照規矩,女子卧房不能随意進出。

身為狐貍也這麽古板,居然牢牢記下了這一套,對她住的房間如此避諱。

“讓我看看。”

謝星搖坐上桌邊木椅,微微斜倚一側,掌心靈力暗湧:“這病症……”

靈力無形,穿過絨毛直浸血肉,于血脈之中悠悠前行。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無言蹙起眉心。

真奇怪。

除了時冷時熱,晏寒來的血脈并無其它異樣,她引出的靈力幾乎蔓延至全身,卻始終找不出病症的源由。

再往深處,便是身體中最為重要的靈脈與識海。

這兩處位置隐秘而脆弱,是外人不便觸及的禁區。

她心知逾越不得,更何況晏寒來的識海被下了重重禁制,顯然不願讓人靠近。

莫非源頭……在識海之中?

謝星搖暗暗思忖。

身體裏尋不到病竈,不像先天形成的疾病,應是被人刻意種下了毒咒。将咒術深深印入識海,發作之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段可謂殘忍至極。

“當真不用問問淩霄山的醫修前輩嗎?”

掌心按住狐貍後脊,她遲疑道:“你這種樣子……毒咒不除,日日蠶食心脈,身體支撐不了太久。”

晏寒來恹恹搖頭。

他有意隐瞞,謝星搖便也不再追問,手心靈力緩緩凝集,溢散出更為濃郁的熱度。

晏寒來極瘦極高,平日裏一襲青衣有如雲海青松,這會兒化作狐貍模樣,亦是瘦削的個頭。

像只懶散的白貓,只不過絨毛更多更長、尾巴大大一團,雲朵一般蜷在身後。

他對旁人的觸碰十分抗拒,身體不時輕輕顫抖,偶爾被靈力掠過後頸,還會不動聲色僵起身子,搖搖耳朵。

渾圓精致的毛絨絨,誰看了不會心動。

謝星搖愛好不多,高中時倘若學得心煩,會去學校附近的貓咖坐一坐。

她對小動物毫無抵抗力,如今白團子在懷,鼓起勇氣開口:“晏公子。”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體內難忍的劇痛尚未褪盡,晏寒來迷迷糊糊撩起眼皮,果然聽她繼續道:“耳朵,我能摸一摸嗎?”

不行。

絕。對。不。可。以。

小白狐貍雙耳倏動,正要搖頭,對方的指尖已悄然而至。

狐貍耳朵薄薄一片,外側生滿蒲公英般的淺淺絨毛,往裏則是單薄的皮肉,泛出瑰麗淺粉色。

被她指尖輕輕下壓,晏寒來驟然埋下腦袋,尾巴不自覺地用力一顫。

狐耳極軟,在指尖的力道中柔柔下疊。謝星搖食指摸着耳朵尖尖,拇指則順勢向下,掠過順滑的耳後絨毛。

軟軟的,好燙。

被她撫摸的時候,還變得越來越紅。

她得寸進尺,讨好似的捏捏耳朵:“晏公子,再往下一點,可以嗎?”

晏寒來煩死她了。

少年自尊心強,體內毒咒是他難以啓齒的恥辱,此刻這般狼狽至極的模樣,從未讓任何人知曉。

沒成想突然之間被人窺見了秘密,那人還是謝星搖。

毒咒在他體內滋生已久,多年過去,劇痛、極寒與極熱于他而言,盡是習以為常的家常便飯。若是實在無法忍受,那便劃開皮肉,利用疼痛轉移注意力。

無論多難受,一個人總能熬過去。

謝星搖提出幫忙,他本應拒絕的。

擡眼便是少女纖細白皙的脖頸,晏寒來默默垂眸,心中更生煩躁。

然而當謝星搖将他抱起,在滿心羞恥之中,他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茫然。

——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應當去想什麽、去做什麽,原本令少年十足抗拒的觸碰,忽然變得不再那樣讓他厭惡。

甚至連抱住他的人,也——

晏寒來止住更多的念頭。

他一定是被毒咒蒙蔽了心神,才會生出如此荒誕的思緒。

回過神時,謝星搖的掌心已到了後頸處。

比起她在落燈節買下的那盞胖狐貍燈,晏寒來四肢細瘦、雙目狹長,少了幾分憨态可掬,更多是矜貴秀美、蠱人心魄的漂亮。

手指捏兩下後頸,狐貍頓時縮起瞳仁,尾巴在身後胡亂掃了掃,肉墊緊緊壓住她手臂。

與此同時,房中響起少女含笑的喉音:“晏公子,我繼續往下啦。”

懷裏的靈狐又軟又小,仿佛稍稍用力就會碎掉。謝星搖不敢使勁,手心拂過後脊,來到尾巴。

晏寒來意識到她的用意,似乎抗議般動了動爪爪。

紅裙少女動作溫柔,用食指對準大大一團的絨毛,在頂端輕輕一戳。

然後又戳一戳。

謝星搖沒忍住嗓子裏的驚呼:“嗚哇。”

尾巴應是他渾身上下最為敏銳的地方之一,不過被碰了碰尾巴尖,整團絨毛便轟然炸開。

粗略看去,真有幾分像是超大豪華版的蒲公英。

猝不及防的戰栗席卷全身,裹挾幾分令他心煩的羞恥。

晏寒來耳後發熱,本應奮力掙紮,奈何連訓斥她的氣力也不剩下,只能沉默着把頭壓得更低。

轉瞬,是耳根上愈發滾燙的熱意。

——謝星搖右手合攏,掌心柔軟,将尾巴前端一股腦包住。

這種感覺古怪至極,更何況她手上還帶着靈力。

他未曾被人這般觸碰,尾端生出鑽心癢意,靈力則順着皮肉融進血脈,讓骨血劇烈生熱,舒适得入墜夢裏。

有那麽極短的一瞬間,晏寒來下意識半阖雙眼,欲圖就這樣沉沉睡去。

然而理智強迫他醒來,意識到這一切必須終止。

縮成一團的狐貍緩緩挪動身子,少年竭力出聲:“你……”

謝星搖:“怎麽了晏公子?”

她一直用了“晏公子”這個稱呼,時時刻刻提醒着他,被擁入懷中的,并非一只與他毫不相幹的普通狐貍。

這個念頭滾燙如火,在他心頭重重一灼。

“放開。”

沙啞少年音沉沉響起,狐貍用肉墊拍拍她手臂,雖是兇巴巴的表情和姿勢,卻因力氣太小,瞧不出絲毫威脅。

晏寒來心下更燥,正要開口,卻窒住呼吸。

謝星搖許是覺得有趣,拇指抵住最為柔軟的尾巴尖,靠住它悠悠一旋。

熱氣炸開,如有電流穿透狐尾、直達四肢百骸,他心口發緊,用力咬牙:“我已經——”

一句話到此戛然而止。

客房寂靜無聲,北州的冷風全被擋在窗外,由于關着窗,四下只能見到漂浮着的幢幢倒影,靜谧幽然。

兩兩沉默間,兇巴巴的狐貍伸出圓爪,在她小臂上兇巴巴一推,連語氣亦是兇巴巴。

白狐貍圓爪輕擡,被刺激得咬緊牙關。

白狐貍:“……”

白狐貍:“……嘤。”

這是在太過舒适的情形下,動物會不自覺發出的低鳴。

一個音節輕輕落地,不止懷裏的白狐,連謝星搖亦是愣住。

方才那一聲,應當不是幻聽。

她本是存了戲弄的心思,然而毫無征兆聽得這道低鳴,一股沒由來的熱氣徑直竄上耳根。

救命。

以晏寒來那種自尊心爆棚的性子,此刻定想将她殺掉。

心中紛繁錯雜的思緒引出種種胡思亂想,謝星搖默默瞧他一眼,又慢吞吞移開視線,手足無措的間隙,不知應當把目光往哪兒放。

好一會兒。

晏寒來雙目死寂如幽潭,靜默半晌,語氣毫無起伏:“放我下來。”

謝星搖這回聽話許多,沒嘲弄也沒出言諷刺,乖乖把白狐貍放下。

晏寒來:“……”

晏寒來:“多謝。我走了。”

他說罷便走,來到門邊,才想起自己仍是狐貍的形态,直至心煩意亂默念法訣,青衣少年的身影才徐徐浮現。

“今日之恩,必當重謝。”

晏寒來語氣淡淡,方要開門,忽聽身後一聲嘀咕:“那個——”

他輕呼一口氣,不耐蹙眉,沒回頭:“怎麽。”

“你,”謝星搖小聲,“耳朵還沒變回去。”

光影氤氲中,日光刺破雲朵,透過紗窗映出少年背影。

他身形颀長、脊背挺拔,烏發略有淩亂,被高高束于身後。本是極為冷冽高挑的形貌,頭頂兩只耳朵卻聞聲一晃,被太陽照出濃郁緋色。

晏寒來抿唇,收好輕顫着的狐貍耳朵。

未等他再有動作,身後的謝星搖又一次遲疑出聲:“還有——”

晏寒來轉頭,極快同她對視:“又怎麽。”

直至此刻,謝星搖終于看清他的模樣。

原本慵懶輕慢的狹長鳳眼輕微上挑,尾端暈出淡淡薄紅,眼中亦有通紅血絲,眉目低垂,被日光勾勒出鋒利輪廓。

十足好看,也有點兇。

“就是。”

謝星搖輕咳一下,聲音更小:“本來沒有的……收回耳朵的時候,尾巴又冒出來了。”

謝星搖舉起右手發誓:“你放心,我絕對守口如瓶,不會把今日之事告訴任何人的!”

有點兇的少年人,沉默着低頭。

在他身後,蒲公英般的絨球悠悠一動,比狐貍形态時更大更柔,似是覺得害羞,小心翼翼蜷縮起尾巴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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