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當昙光首次收回那句“絕不翻車”的豪言壯語,終于,他們第一次沒有翻車。

謝星搖坐在醫館的木椅上,久違地感到如釋重負,談話間悄然側目,看向沈惜霜。

沈惜霜坐在她身側,細細嗅去,能聞見一股清新桃花香。

這位千金小姐生得漂亮,目似秋水、膚如凝脂,一襲淺淡長裙缥缈如煙,襯出風姿楚楚,宛如明珠生暈。

誰能想到,她其實是一只披着“沈惜霜”殼子的惡妖。

“今日因為我,耽誤了二位原本的行程。抱歉。”

在昙光的傳音指導下,溫泊雪如魚得水:“看兩位的去路,莫非是要出城?”

“春日正是觀景的好時候,我本打算和阿椿一道前往花林。”

沈惜霜颔首輕笑,薄唇不點而朱,揚起小小弧度:“遇見諸位道長,可比賞花有意義得多。”

阿椿點頭:“我家小姐自幼喜歡俠義話本,對心懷大義之人最是敬佩。溫道長算是運氣好,才能在今日遇上她,若是別人,可不一定這樣幫你。”

沈惜霜搖頭:“哪能這樣說。”

她的聲線婉轉柔和,尾音輕微下壓,言語之間帶了幾分寵溺的意味,顯然與阿椿關系甚好。

“繡城多是紙醉金迷、及時行樂之輩,能結識眼前各位,是我的運氣。”

溫泊雪弱弱傳音:[雖然知道這是假的……但沈小姐好溫柔。]

[穩住,就當是在拍戲!]

月梵恨鐵不成鋼:[傻崽,是你要攻略她,千萬別被她反過來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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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言語飛快,兩句話說完的瞬息,識海裏陡然闖入另一道神識。

[……假的?]

月梵擡頭,見到晏寒來微沉的鳳眸。

糟糕,說漏嘴了。

晏寒來此時此刻,是不知道沈惜霜真實身份的。

[昙光……昙光小師傅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

謝星搖心下倏動,迅速編好應對之法:[他不是認識一個捕快姑娘嗎?那姑娘昨晚告訴她,發現沈府小姐的行蹤十分詭異。]

[對對對!]

溫泊雪緊張得厲害,又給臉上下了個定身法訣:[就是昨天夜裏晏公子先行離去的時候——我們經過一夜商讨,覺得沈小姐嫌疑很大,說不定她的溫柔全是僞裝,背地裏其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祟妖魔。]

解釋通了。

溫泊雪松開緊握的雙拳。

來修真界這麽多天,他仙術法訣的修煉沒太大進展,反倒是演技節節攀升,學會了怎樣糊弄人。

這個小小的插曲平安過去,溫泊雪不再糾結于此,凝神聆聽沈惜霜的言辭。

沒成想下一刻,居然又聽見晏寒來的傳音。

[不是。]

不止溫泊雪,謝星搖亦飛快擡眼:[什麽不是?]

晏寒來神色如常:[幕後操縱魇術之人,并非沈惜霜。]

沈惜霜畢竟是個千金小姐,倘若遲遲不歸家,定會讓家中之人心生憂慮。

這會兒天色漸暗,已到了傍晚時分,她與阿椿雙雙道別,聲稱明日再來探望溫泊雪。

兩道身影遠遠消失在道路盡頭,謝星搖終于能出言開口:“幕後主使不是沈惜霜?你為何知道?”

她下意識覺得不可能。

《天途》裏白紙黑字寫明了這個副本最終反派的身份,更何況劇情一氣呵成、絲毫沒有可供質疑的地方。

沈惜霜居心叵測接近溫泊雪,千方百計将他魅惑,在副本接近尾聲的時候,利用魇術蠱惑他心神,妄圖引導他自願剖開心脈、獻祭仙骨。

除了她,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第二個反派角色。

“對啊。”

昙光從房頂下來,用清潔術洗去掌心的黑灰:“晏公子說得如此篤定,莫非找到了什麽證據?”

“心魔之後,我同你進過魇術母體的夢境。”

晏寒來瞥一眼謝星搖:“夢境與識海相通,往往沾有做夢者的零星氣息——魇術的母體,氣息同沈惜霜相去甚遠。”

謝星搖一頓。

心魔褪去後,她和晏寒來的确進入了另一場夢境。夢中是夜裏的繡城,四下死寂無聲,安靜得有些瘆人。

她當時覺得真兇已定,并未在夢中多做探查。

溫泊雪腦子轉不過來:“但是——”

他堪堪說出兩字就閉了嘴,穿越一事乃是絕密,總不可能直白告訴晏寒來,他們正在經歷一本小說裏的劇情。

但是這說不通啊。

晏寒來原形是感知力過人的靈狐,加之修為頗高,對氣息的敏銳度遠遠強于他們幾個穿越者,他說相去甚遠……那應該不會有錯。

“既然晏公子能分辨出魇術母體的氣息。”

月梵輕揉眉心,試圖捋清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量:“待你見到真正的母體,可否将其一眼認出?”

角落裏的鴉青色身影斜斜向後一靠,倚上木椅椅背。

晏寒來似是輕嗤一聲:“我遠沒有那般神通。”

他道:“夢中氣息極為微弱,我之所以确定那并非沈惜霜,是因二者之間差異太大,極易分辨。”

溫泊雪處在茫然狀态:“會不會是沈小姐隐藏了自己真實的氣息,讓你只能見到一層假象?”

想來又覺不對,看原文裏的描述,沈惜霜修為不比晏寒來高,若想騙過他,恐怕不太容易。

“母體之氣沉郁冷凝,沈惜霜……雖然也不幹淨,但更為尖銳、鋒芒畢露。”

晏寒來笑笑:“當然,以上僅是我一人之談,尚無确鑿證據。”

因他短短幾段話,早已确定好的劇情瞬間天翻地覆。

昙光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艱難傳音:[不是吧……原著難道還能出錯?]

月梵輕輕咬住右手大拇指:[也可能是晏寒來受了蒙蔽,但以他的天賦和修為,不應該啊。]

[各位,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房中氣氛一時凝固,好一會兒,謝星搖默默接下話茬:[之前經歷過的兩個副本,大家都還記得吧。]

月梵和溫泊雪自然不會忘記,昙光聽他們講述過大致的來龍去脈,同樣應了聲“嗯”。

[在第一個副本裏,白妙言曾被江承宇下了媚術,因而對他死心塌地。]

謝星搖斂眉:[但當我們通讀《天途》,原文只會告訴我們,她和江承宇是對彼此相愛又彼此憎恨的怨偶,因為不舍得殺他,以自刎的方式完成了報複。]

[沒錯。]

月梵低聲:[第二個副本也是這樣,我們太過依賴原著,以為在朔風城遇見的姑娘鐵定是雲湘——]

溫泊雪:[其實……是三百年前的大祭司雲襄。]

他們對原著劇情從未有過懷疑,卻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天途》不過是本由文字構成的小說,而在他們眼前展開的,是一個恢宏浩大、詭谲莫測的真實世界。

真實的人生裏,往往潛藏着更多秘密、詭計、陰謀與陰差陽錯。

如果沈惜霜并非真正的主謀,而在原文裏……溫泊雪找錯真兇、殺錯了人呢?

[如果幕後主使不是沈惜霜……]

昙光蹙眉,少有地顯露幾分正經之色:[她與真兇必然關系匪淺,而且幕後主使極有可能潛藏在沈府之中。《天途》雖然會漏掉某些信息,但主角團的确是在沈府消滅魇術、取回的仙骨。]

“但根據昙光小師傅得來的情報,沈府确有古怪。”

月梵整合一番信息,沉聲開口:“如果真兇并非沈小姐……應當如何将其找出,就是如今最大的難題了。”

謝星搖眸光稍動,看一眼晏寒來:“晏公子方才說過,沈小姐的氣息不幹淨。這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

晏寒來語意淡淡:“她不大對勁。”

所以沈惜霜确實有問題。

她蹙眉思索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聽晏寒來繼續道:“若要尋得真兇,尚有一條捷徑。”

謝星搖擡頭,對上他雙目。

“我和謝姑娘破除心魔後,雙雙入過魇術母體的夢境——是繡城。”

青衣少年獨自坐于角落,被窗邊落日映亮琥珀色眼眸,談及此事,晏寒來不知想到什麽,長睫一顫:“繡城之外是場普普通通的夢,繡城之中威壓驟增,想必是魇術核心。若能進入其中、将其勘破,做夢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溫泊雪好奇:“可我們已掙脫魇術,如何才能第二次入夢?”

“入夢訣。”

晏寒來笑笑:“繡城之中,不還有許多受魇術所困、沉眠不醒的精怪麽。”

他的意思是,利用入夢訣闖進受害者的心魔,心魔以外就是魇術母體,二者彼此相通。

入夢訣難度極高,對施術者的心性亦有要求,元嬰之下,精通此術的人寥寥無幾。

謝星搖握拳:[可惡,被他裝到了。]

“這個辦法不錯,但是——”

昙光輕撚指尖:“太危險了。一個人的心魔就已經夠嗆,魇術母體裏,定然容納有數之不盡的、所有人的心魔。一旦被困在其中出不來,很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睜眼。”

這是遠遠超出了原文範疇的領域,一旦踏足其中,沒人清楚會發生什麽事。

經過這一番商讨,好不容易結識沈惜霜的歡欣愉悅被消磨殆盡,幾人靜坐醫館,半晌沒出聲。

最終是謝星搖打破沉默。

“既然晏公子說了,沈小姐确有貓膩,我們不妨繼續同她往來,看看能不能循着蛛絲馬跡,找到幕後真兇。”

謝星搖道:“至于入夢,大可将它作為一個備用之法。我們先于城中搜集更多關于此事的情報,到時候再統一做決定,如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更多線索了。

溫泊雪點頭:“嗯。沈小姐那邊,放心交給我吧。”

雖不知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但至少從明面上看,沈惜霜對溫泊雪最有好感。

她極可能是魇術之事的幫兇,套話的任務被溫泊雪穩穩接下,只等明日與她再見。

《天途》裏,這個副本持續了大概半月左右,如今他們初來繡城,心急也無濟于事。

溫泊雪出不了醫館,只能在房中歇息,其他人則兵分兩路,嘗試在城中搜集更多線索。

謝星搖仰頭看一眼漸黑的天色,默默側目,望向身側的一抹鴉青。

月梵和昙光都是小說狂熱愛好者,穿越來到陌生異世界,好不容易遇上個同好,于是順理成章結了伴,去讨論那本大綱文。

至于與她同行的人——

覺察她視線,晏寒來默然垂眼,長睫漆黑,在眼底暈開一抹淡影。

謝星搖移開目光。

其實晏寒來所說的入夢之法,未嘗不可一試。

她若能成功,便可勘破母體身份;就算不幸失敗,等其他人誅殺了幕後真兇,魇術同樣會破滅。

在原文劇情裏,“謝星搖”就從頭睡到了尾。

“謝姑娘。”

心緒未定,身側傳來慵懶少年音:“在思忖如何入夢?”

晏寒來語氣極淡,攜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淺嘲,聲調雖輕,卻讓謝星搖猛然擡頭:“你怎麽知道?”

晏寒來回以一聲輕笑:“不難猜。”

想起來了。

這人曾經說過她思維簡單,所思所想很容易能被猜到。

謝星搖別開目光:“至于晏公子,定在想着如何敷衍完成任務,盡早回房睡覺。”

晏寒來:“不錯。”

有夠恬不知恥。

如今正值春日,恰是百花齊放的時節。無數修士慕名來此,欲圖觀賞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花都,因而入夜以後,街上行人摩肩擦踵。

謝星搖尚未想好先去何處搜尋情報,四下張望間,漸漸被兩旁的商鋪吸去注意力。

長街兩側是排排林立的花樹,枝頭花苞粉白如霞,與昏黃街燈遙相呼應,渲染出一重又一重的柔和光暈。

花樹之下,各式各樣的小攤點争相叫賣,人聲、腳步聲、吆喝聲與樹枝簌簌的響聲彼此交織,熱鬧非常。

連喜鎮太小,朔風城太冷,她頭一回正兒八經見到修真界的城池夜色,心中不免歡喜。

——小時候時常被關在家中,沒辦法和同齡好友出門玩耍,後來每一次随心所欲的閑逛,都能讓她心生雀躍。

晏寒來看出她的欣喜,破天荒沒有出言諷刺,而是循着謝星搖目光遙遙望去。

視線離開不遠處的點心鋪,停在一樹杏花下。

一家糖水鋪子。

她這幾日事事操心,想來需要一段緩沖歇息的時間。

“晏公子。”

他堪堪停下視線,身側那人便低聲開口:“你覺不覺得,有點兒渴?”

不出所料,她果然不願坦率承認心裏的念頭。

晏寒來心下暗嗤,面上不動聲色:“不渴。”

果然,謝星搖倏地轉過頭來,雙眼之中火光明滅,欲言又止。

他覺得有趣,尾音帶上一分輕笑:“不過那家糖水鋪看起來不錯,謝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去嘗嘗味道。”

晏公子。

今晚的你也是一個大好人。

謝星搖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覺得運氣不錯,恰好和晏寒來看上了同一家鋪子,歡歡喜喜小跑來到門前。

一份桃膠銀耳羹很快做好,等她接過瓷碗,晏寒來已付好了錢。

糖水清甜,濃稠味美,謝星搖心滿意足,擡眼瞧他:“晏公子今夜格外大方,莫不是遇上了喜事?”

“不過是謝姑娘助我破除心魔的答謝。”

晏寒來語意輕慢,說着笑笑:“順便觀賞一番謝姑娘風卷殘雲的實力。”

這人嘴裏果然說不出好話,謝星搖滿口皆是銀耳羹,只能鼓着腮幫子忿忿瞪他。

話雖如此,在接下來的夜行裏,晏寒來還是一言不發陪她走完了整條主街。等終于來到偏僻一些的巷道,少年手中滿是她挑選的美食。

“好飽好飽,再吃是小狗。”

謝星搖胡吃海喝了一路,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走在一棵桃花樹下,咽下口中魚丸:“晏公子沒有想要的東西嗎?從頭到尾,你什麽東西也沒吃。”

“不必。”

晏寒來提不起興趣:“修士皆可辟谷。”

“辟谷有什麽意思?吃喝玩樂乃人間四大樂事,吃排在第一位——”

她驀地加重語氣:“真沒有想要的?”

晏寒來:“嗯。”

這個話題本該戛然而止,行于他身側的姑娘卻忽然停下腳步。

晏寒來猜不透她心思,順勢頓住,對上謝星搖目光。

她極快笑了一下。

并非是含蓄委婉的微笑,紅唇勾起的一剎,露出兩顆白白亮亮的小虎牙,謝星搖足步輕挪,裙擺掃過地上的桃花,身子則向他靠近些許。

倒映在高牆上的影子倏忽一動,當謝星搖飛快擡手,手中赫然是個方形小盒:“這個也不想要呀?”

點心盒。

初來這條街時,他的确曾被這家點心鋪吸引去目光。

……那一瞬間,當他們踏入長街的時候,或許謝星搖也在看他。

奇怪的感覺。

晏寒來莫名心口發悶——

準确來說,是一種無影無形的酸脹,如被某種力道沉沉下壓,他對此并不熟悉,說不清是何感受。

“是趁你幫我買丸子的時候買來的。”

謝星搖晃晃右手:“晏公子應該中意這個吧?”

隐秘的思緒被她窺見,他将心中湧起的情緒歸結為煩躁不堪。

晏寒來側開臉:“不必,多謝。”

“晏公子,喜歡甜食不丢人。”

她又往前一步,笑音漸濃:“還是說,你該不會覺得害羞了吧。”

“謝姑娘思緒活絡,想象力倒是——”

少年習慣性出言諷刺,如同刺猬亮出自我保護的利刺,擡眸之際,唇邊嘲弄的冷笑陡然止住。

點心盒子被不由分說塞進他懷中,身前的人影無聲一動。

巷道偏僻,燈火闌珊,遠處變幻的光影淡如春水,浸透她半張白皙側臉。謝星搖踮起足尖,雙目停在與他咫尺之距的地方。

她輕緩笑笑,輕揚右手,眼中燈火融散,如有糖漿化開:“我看看——”

淺緋袖口掠過耳尖,惹來微不可察的癢。

熱氣湧上他耳根的瞬間,謝星搖後退兩步。

凝神望去,少女指尖瑩白似玉,正握着一片淺粉色花瓣。

與昨夜如出一轍的情節,這分明是一出張牙舞爪的報複。

想來也是,謝星搖向來同他針鋒相對,性子本就不服輸。

方才發悶的胸腔,像被貓爪用力一撓。

晏寒來無言抿唇。

“有片花瓣落在你頭上。”

身前的紅影立定站好:“晏公子不必道謝,舉手之勞。”

像是為了哄他,謝星搖順勢打開點心盒,動作飛快,把一塊小甜糕塞進他口中:“味道怎麽樣?”

伶牙俐齒。

偏生甜香絲絲蔓延,細膩柔軟的奶香并非是假,讓他連生氣都做不到。

晏寒來垂眸:“……尚可。”

“好耶!”

見他沒有拒絕,謝星搖興致大好,又一次擡頭張望:“你看,那裏有家冰糖葫蘆!”

晏寒來咽下被她塞進嘴裏的小甜糕,如往常一般冷然輕笑:“謝姑娘不久前還口口聲聲說,只有小狗才會不知疲倦四下覓食。”

“不要。”

伶牙俐齒的謝星搖伶牙俐齒地哼笑:“小狗饞了也要吃東西,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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