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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濃雲聚散,轟響如雷鳴。
四面八方皆是海潮一樣的沉沉強壓,在天道之下,萬物生靈渺小不堪。
這是無人能擋的浩蕩威壓,晏寒來無言蹙眉,以全部靈力将她護住,喉間腥甜,咽下一口血氣。
謝星搖卻上前一步,站在與他并肩的位置,分擔過于沉重的氣息。
有生以來頭一次面對天道,未知的恐懼将她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在不久之前,她尚且只是個沒什麽偉大願望的普通人,一輩子經歷過最大的苦惱,是無法忍受父母驚人的控制欲。
平凡至極,庸庸碌碌,絕不會去思考遙不可及的天道法則。
謝星搖當然會害怕。
恐懼感源源不絕,将心口壓得搖搖欲墜,她必須竭力穩住身形,才不至于雙腿發軟。
這是源自本能的戰栗。
然而除卻本能,身為人,她擁有屬于自己的理智——
如同一根孑然伫立的骨,支撐起将近潰散的決意。
她不想妥協,也不願妥協。
天道靜默無言,謝星搖再度開口:“我游歷過修真界的東西南北,每到一處地方,提及天理,百姓無一不是敬畏天道,相信萬事萬物遵循因果規律——不知這所謂‘因果規律’,當真存在麽?”
似是對她的回應,遠處濃雲翻湧,緩緩溢開波浪般的弧。
與此同時,有聲音自識海響起。
——不對。
那不應被稱為“聲音”,而是一道突如其來的神念,非男非女,似真似幻,自它出現的剎那,謝星搖識海中生出無盡清明。
那神念道:[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天道有常。世間千年萬年,自有因果。]
賭對了。
身體在強烈的威壓之下僵硬不堪,謝星搖眉心一跳,嘴角無聲輕揚。
修真界裏的天道,和她曾經生活過的二十一世紀中的“天理”不同。
“天理”生于天地,源于自然,是世間萬物得以運轉的總體規則,十分籠統,并不存在一個确切的形象。
但“天道”不同。
修真界靈力凝集,萬物有靈,哪怕是看似虛無缥缈的天道,也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縷意念。
也就是說……她能與之溝通。
天道至高無上,哪怕是飛升成仙的得道高人,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在真實的修真界裏,根本不可能如小說那樣,以脆弱的人身仙身與之對抗,斬滅天道,重塑法則。
畢竟在天道身後,是強悍無匹的整個修真界。
萬幸,它能與生靈對話。
想來也是,天道無所不能。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那是自然的規律。”
謝星搖道:“關于人、妖和魔的呢?”
她說得篤定而認真,開口時極目遠眺,望向烏雲盡頭。
“你說‘天道有常’,如果我沒理解錯,應該是指一切都要遵循秩序,天道自有其規律。然而今時今日,修真界裏的秩序規則,究竟是什麽?”
她停頓稍許:“是可以肆無忌憚屠戮妖魔?是只要不被發現,就能理所當然地欺辱弱者?還是所有人都能為了變強而不擇手段?”
天道沉默。
“你答不出來,因為你從未有過制約。”
喉嚨裏鮮血翻湧,謝星搖咽下一口腥氣:“口口聲聲說天道有常,但在這個修真界裏,分明連一條合理的秩序都沒定下——這要萬事萬物如何去遵守?”
仍然沒有回音。
她正要繼續,意料之外地,竟見天邊濃雲一動。
雲霧凝結,徐徐下湧,再眨眼,竟聚作一人模糊不清的身形。
那人影非男非女,看不見五官,也沒有固定的形體,随着流雲湧動,身形時高時低,聚散如水。
不知是不是錯覺,自它出現以後,渾身上下的威壓減輕了些許。
謝星搖擡眼看它,最後道:“天道之所以成為天道,是因人人皆能在它之下,其所當行,止所當止。可縱觀此界,何為‘當行’,何為‘當止’,從未有過明晰的界限。”
天道的“無為”絕非“不為”,一旦毫無作為,那便形同虛設。
倘若像現在這樣,不制定任何約束,放任修士們弱肉強食,恐怕再過不久,修真界将滿納污垢,生靈塗炭。
遠處的人影飄搖晃蕩,靜了須臾,驀地出聲:“界限?”
聲音仍是自識海響起,如暮鼓晨鐘,清幽空靈,回響連綿。
“我覺得。”
謝星搖:“或許,我們可以試着談談。”
月梵:……
月梵清清嗓子,嘗試斟酌出一句合适的開場白,久久想不出措辭,目光微動,看向謝星搖。
很離譜。
被樓淵打傷後,她恍惚間感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威壓,識海不堪重負,昏了過去。
再醒來,謝星搖指着身邊的不明物體告訴她,那是天道的化身。
晏寒來也莫名其妙進入天道聖域,聽謝星搖說完他們昏倒後的來龍去脈,她只覺得,自己仿佛錯過了一萬段劇情。
聲音被最大限度壓低,月梵湊到她耳邊:“這就是天道?飄來飄去,怎麽跟森林冰火人似的?”
“啊!”
溫泊雪本來緊張得一動不動,聞言恍然大悟,一瞬出神:“真的好像!”
韓嘯行身為大師兄,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們一聲:“你們有沒有思考過一種可能性,面對天道,不管你們用多小的音量,講話都能被它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看它飄飄忽忽的身體,的确很像森林冰火人。
尤其是頭頂不斷晃蕩的那團光暈。
這個想法剛剛浮上心頭,便聽謝星搖身旁的人影淡聲道:“心中所想,亦能知悉。”
哦。
韓嘯行選擇假裝聽不懂它的意思。
“所以,”昙光道,“我們醒來後聚在這裏,是為了給所有事情商讨出一個結果?”
他說着頓住:“對了,不是不能妄議天道嗎?”
“禁止談論天道,很可能是聖域裏的規矩。”
謝星搖道:“天道本身無悲無喜,不會因為被人批判幾句,就随意降下懲罰。”
她看一眼身邊的模糊人影,語氣中多出幾分不自信:“應該,是這樣的。”
都說大道無情,其實并非無情無義,而是無私心,無妄念。
這個世界的天道從頭到尾不怎麽管事,論業績鐵定不合格,但不可否認的是,或許正因如此,在它身上才感覺不到私心。
就像空氣,無處不在,不會因為旁人的評價生出半分情緒。
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僅僅用上幾段言語,就讓天道派出化身,和他們一并聚在這裏。
它冷酷,理智,且清醒。
……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是當真想過,自己會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天道撕成碎片。
“是要談論修真界的因果,對吧。”
溫泊雪小心看它:“我覺得,不太合理。”
見人影沒反應,他壯起膽子繼續道:“所有人都相信善惡有報,我不是說好人一定有好報……但南海仙宗的修士吞服妖丹,居然還能安然無恙地渡劫升級,很不合理。”
“确實。”
昙光道:“我以前看過的話本裏,都說修士進階時,需要經歷雷劫。雷劫一是為了鍛體,二是為了煉心,如果心性不純,會被雷劈。”
小和尚撓撓頭,皺了皺眉:“南海仙宗那些人,修為進階全靠妖丹,心性就更不用說了,可謂惡心至極。無論鍛體還是煉心,他們全不達标,結果進階得毫無壓力。”
瑩白色的模糊人影晃動一下:“鍛體煉心?”
“對啊!”
小說是他的老本行,一說起這個,昙光徹底來了勁。
“還有心魔,他們壞事做盡,居然沒有心魔懲罰嗎?”
昙光聲調稍揚:“心魔是每個人心裏的陰暗面,做了那麽多惡心的事,心魔理應被無限放大——在進階的時候,一道邪念化一魔,如果挺不過這一關,有什麽資格飛升得道。”
不愧是網文寫手,這也太如數家珍了。
謝星搖默默瞧一眼天道化身,在滔滔不絕的昙光襯托下,它顯得茫然又困惑。
如果天道擁有情緒和表情,此時此刻,它的眼睛裏應該寫着:
要不,這天道給你來當?
比起天道的一己之力,二十一世紀網絡文學的創造力,還真是無窮無盡。
“如果飛升對心境沒有要求,那修真界豈不成了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人人互相殘殺,只要能提升修為就好。”
昙光說得有些累,想着想着心生好奇:“這麽多年裏,你——您就沒覺得,修真界有哪裏不對勁?”
人影靜默片刻。
“我已多年未曾踏足人界。”
它道:“上回至此,是我協助人族制定律法。”
律法。
謝星搖總算有點兒明白了。
“作為天道,應該了解修真界的局勢吧?”
她揉了下眉心:“北有秘教,中有各大仙宗,西邊妖魔割據,東部南部稍微好些,但也漸漸生出不少崛起的新勢力。往大了說,東南西北誰都不服誰,往小了說,即便是在一個區域,修士之間的派系争端同樣不少。”
天道上一次來到人界,應該是人族興盛之初。
那時的人們剛剛擁有生産力,普遍修為低下,要說的話,應該和唐宋時代差不多。
有統一的國家和國家機關,在由上而下的權力領導之下,律法才能得以施行。
但現在哪能行得通。
一來集權幾近潰散,二來修士們神通廣大,殺人取命輕而易舉,就算犯了法,也很難被發現。
樓厭恨鐵不成鋼:“因時而變,順勢而變。身為天道,怎能一味留在幾千年前?若是作為創業案例,開局天胡中道崩殂,企業得被你賠空——”
昙光立馬安撫:“樓兄,樓兄!冷靜,咱們可以更冷靜。”
“說了這麽多,不知天道可否給我們透露些消息?”
謝星搖擡眼:“比如我們幾個異世魂魄應該何去何從,這件事應當怎樣解決,被樓淵禁锢的魂魄怎麽辦,還有……”
她頓了頓,看向另一邊的韓嘯行。
青年對上她目光,輕聲開口:“樓淵真要魂飛魄散?”
“被他禁锢的魂魄,無法再回軀體之中。”
純白人影道:“樓淵将魂魄強行剝離,藏于自身識海。如此一來,那幾人魂魄離體,日日夜夜遭受魔氣蠶食,現已十分脆弱——倘若強行回歸原本軀體,無法支撐過于厚重的識海。”
“那他們怎麽辦?”
月梵皺眉:“而且……樓淵說過,我們是他們在三千位面裏的轉世,一模一樣的兩道魂魄,不能出現在同一個世界裏吧。”
昙光靈光一現:“或許——”
他兩個字堪堪從嘴裏蹦出來,便聽白影道:“不錯。你們原本的身體中魂魄空缺,加之識海狹小,最适合讓他們寄宿其中。”
二十一世紀沒有修仙,也就沒有過于廣袤無垠的識海。
就算是傷痕累累、無比脆弱的魂魄,同樣能将它駕馭。
謝星搖暗暗思忖。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理由。
他們一行人住進了主角團的識海裏,很難回去二十一世紀;而主角團神識重創,在修真界中逗留不得。
只需要兩兩交換,就能順理成章填補這個空隙,對于天道而言,是件順水推舟的好事。
“至于意水,或許能救。”
白影道:“他修為最高,神識算不得淩散,好好聚攏,說不定還會醒來。”
在場幾人皆是神色一動。
“真的嗎!”
月梵驚喜笑笑,很快想到什麽,試探性發問:“那……樓淵呢?”
白影:“忤逆欺瞞天道,自當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一剎靜默。
韓嘯行沉聲将它打破:“一定要這樣麽。”
他音調平穩,雙目漆黑,乍一看去無波無瀾,細細一探,才能覺察出不卑不亢的決意。
“他前半生所經歷的一切,除了那老道士,盡是四面楚歌、處處兇險。”
韓嘯行道:“更何況,剝取仙骨換取自身修為,如此荒唐可笑的修煉方式竟能成功,并不斷發揚壯大……歸根究底,與尚未成熟的天道法則脫不了幹系。”
“對啊對啊!”
溫泊雪點頭:“他一輩子經歷過那麽多事情,大多是背叛和逃亡,後來入魔,乃是走投無路。”
人影毫不猶豫:“他不可能活。”
“我們沒想讓他活下來。”
謝星搖:“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樓淵雖然早年受苦,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暴虐無度、害死了無數百姓。但——”
她一頓:“但論及初心,當年活在小道觀裏的他,心中并無惡念。我既已置他于死地,就不會奢求誰能讓他死而複生,我只是覺得,魂飛魄散的懲罰太重。”
“不錯。”
月梵接話:“他的仙骨色澤純淨,并無邪念。只要投胎轉世,忘記前生的一切,定能重新開始。”
昙光和樓厭同時點頭。
如果可以,他們都想給那人一個機會。
一個重新來過、好好活着、能見識到世上光明那一面的機會。
今生今世的仇恨血債,在他死亡的瞬間落下帷幕,等樓淵投胎轉世,便是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了。
白影沒說話。
亘久的寂靜裏,謝星搖輕嘆口氣:“要不是當年天理不存,他怎會——”
月梵:“唉,時也命也。”
溫泊雪:“唉唉,這究竟是誰的錯呢。”
白影:……
它覺得,它掉進了某種可惡的套路。
好一陣子,天道化身終于開口:“可。”
再出聲,人影看向不遠處的昙光:“心魔劫究竟是何種物事,可否與我說道說道。”
天吶。
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我是天道它老師》,太太太有排面了。
等他回去,要吹上八百年,再寫上八百冊連載話本子。
昙光:“好嘞!我這兒還有火劫情劫,要不要一起聽聽?保證夠用!”
深夜時分,攬山閣裏的異動漸漸消弭。
天道聖域褪去,當謝星搖睜開雙眼,見到搖曳着的柔暖火光。
在此之前,他們所有人失去意識倒在地上,這會兒陸續醒來,輕輕按揉疼痛的後腦勺。
方才在聖域裏,天道将被樓淵禁锢的魂魄們送往了另一個位面。
在極為短暫的空隙裏,謝星搖與他們有過一剎那的視線相交。
他們寄居于樓淵識海,知曉這一切的前因後果,見到她,露出溫和豁然的笑意。
所有人都沒有開口,在心照不宣的沉默裏,完成了此生的第一次會面與最後一次別離。
至于樓淵,在昙光的往生咒中得以超度。
遭受過天道懲處的魂魄脆弱不堪,從頭到尾緊閉雙眼,透明得快要消失不見。
直到溫暖柔和的金光将他包裹,在無比澄明的佛門氣息裏,樓淵似乎動了動眼睛。
離別之時最是安靜。
缭繞的白霧泛出縷縷淡金,四下無風,甚至聽不見呼吸。
他們一言不發,又在沉默裏彼此知曉一切。青年的身形漸漸消散,直到最後,遲遲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謝星搖朝他笑了笑。
金影淌動如水,萬事萬物靜默如謎。
當眼前的那道身影徹底消失無蹤,他們之間本不應生出的因果,也就悄然落下了帷幕。
——又或許,在幾年,幾十年,或是幾百年以後,這段因果,會有重新被續上的那天。
一切終于了結,天道離開,幾人被送出聖域。
臨別前,天道許下承諾,今後将不時來下界看看。
想必不久後,随着心魔與問心雷劫大顯神威,修真界裏的不少惡徒将會争相露出馬腳,迎來一次浩浩蕩蕩的大洗牌。
……還有意水真人。
謝星搖從地上起身,忍下後腦勺的劇痛,轉過頭去。
和他們一樣,意水真人同樣陷入昏迷。
那是一樣的臉,一樣的身體,內裏卻是不同的人。
“天道說,他醒來之後,會帶有樓淵與我們相處時的記憶。”
溫泊雪有些悵然若失:“我——”
他不知道應當怎樣說下去,遲疑閉了嘴。
韓嘯行将意水扶起:“他神識受損,今夜應該醒不過來。我送他回房,你們也好好休息。”
他們一行人在聖域裏受了傷,萬幸,聖域之中皆乃神識,後來得了天道庇護,傷勢恢複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謝星搖還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
“嗯。”
月梵看一眼窗外,夜色已深,夜幕幽幽:“時候不早了。發生這麽多事……大家回房靜一靜吧。”
晏寒來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怎麽說話,此刻低聲開口:“我送你回去?”
謝星搖:“……嗯。”
樓淵死後,識海裏的任務系統消失不見。
游戲是兩個世界交疊時出現的意外,與樓淵無關,即便沒有了任務系統,仍然存在于她的識海裏頭。
時至此刻,終于能告訴晏寒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從山巅而下,走在僻靜無人的山中小道。
謝星搖思緒如麻,輕言細語地說,晏寒來沉默無言,認認真真地聽。
後來回到她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謝星搖終于說清了大概。
她如釋重負:“就是這樣了。我們并非身體原本的主人,都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魂魄,所以我們有時會特意避開你——不是想要刻意疏遠,而是不得不聚在一起,談論我們的任務。”
晏寒來:“嗯”
聽見這樣天馬行空的故事,謝星搖本以為能在他眼裏見到幾分驚訝的情緒。
然而擡眼看去,對方眸底無波無瀾,毫無訝然之色,反而多出一些晦澀的暗色。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晏寒來何其敏銳,一定早就察覺了貓膩。
比如他們與傳聞中截然不同的性格,最初掐訣念咒生疏的動作,以及平日裏古怪的、與修真界格格不入的言語。
他不傻,他只是從未點明。
謝星搖輕聲笑笑:“真不給面子。你就不覺得吃驚?”
晏寒來安靜對上她雙眼,扯了下嘴角。
他說:“我不在乎。”
不等謝星搖好奇追問,又見他開口。
山野阒然,夜風拂動,帶來悅耳少年音。
晏寒來低聲道:“我遇上的,從來都是你。”
她初初來到修真界時,亦是與晏寒來的第一次相遇。
他從不在意她的身份,仙門弟子也好,山中精怪也罷,自始至終,在他眼底只有一個謝星搖。
謝星搖笑了下。
深夜将至,本應到了分別的時候。
沉默須臾,晏寒來忽然開口:“……閉眼。”
謝星搖:“嗯?”
他似是難以啓齒,不動聲色別開視線,生硬重複一遍:“閉上眼睛,別看。”
噢。
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謝星搖還是下意識乖乖照做。雙目合上,視野只剩下一片漆黑。
耳邊拂過簌簌風響,半晌,晏寒來輕聲道:“好了。”
于是她睜開雙眼。
謝星搖一怔。
少年人颀長的身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一只雪白的小狐貍。
他身子小,正穩穩當當站在石桌上,身後尾巴豎起,如同蓬松的毛球。
見她睜眼,晏寒來側過臉去,耳朵一顫。
他定是覺得不好意思,耳尖浮起一抹薄紅——
旋即當着她的面,搖了搖尾巴。
碩大的毛團好似随風搖擺的蒲公英,與此同時,狐貍伸出爪子,在臉上蹭了蹭。
像是一種極度笨拙的賣萌。
謝星搖頃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狐貍動作輕盈,轉眼間飛快躍起,足尖輕點,降落在她肩頭。
晏寒來垂頭,用耳朵拂過她側臉。
他在安慰她。
“你若是難受,”少年音清冷微啞,在她耳邊響起,“就哭出來。”
與多日親近的師父以這種方式分別,她始終佯裝成平靜接受的模樣。
然而遇上這種事,有誰能真正地平靜接受。
更何況,還是由她親手使出了斷心訣,用師父曾經耐心教授給她的術法,結束了這一段因果。
說到底,謝星搖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毛絨絨的耳朵柔柔透着熱氣,狐貍動作溫柔,柔暖得如同夢境。
置身于一個渾然陌生的世界,發生這種事情,她只能習慣性地把情緒往心裏咽,不向旁人表露分毫。
已經很久沒人對她說,哭出來就好。
眼眶發酸發澀,謝星搖伸手,将狐貍抱在懷中。
晏寒來晃了晃耳朵。
曾經與意水真人度過的點點滴滴萦繞不休,她覺得茫然又難過,堵在心中的壓抑終于宣洩而出,化作滾燙水珠湧向眼眶。
下一刻,鼻尖湧來熟悉皂香。
晏寒來恢複為人身的模樣,小心翼翼攬她入懷。
少年人體息溫熱,将她籠罩其中。
謝星搖只覺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傾訴,胡亂開口,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說些什麽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我們今天中午還在一起……他還教給我斷心訣……”
晏寒來靜靜地聽,生澀擡手,輕撫她後背。
動作簡單,卻令人安心。
不知過去多久,謝星搖啜泣着說得喉音發啞,眼淚流盡,只餘下輕微抽泣。
晏寒來沒出聲,看她疲累低着腦袋,身形纖細,在抽泣下微微顫抖。
“謝謝。”
好一會兒,謝星搖退開些許:“……我好多了。”
她雙目通紅,說罷抿了唇,低頭拭去眼角淚珠:“我只是……好像從來沒人這樣對過我。”
晏寒來一怔。
“這個世界的謝星搖有很多人喜歡,可我不是的。”
她聲音很輕,竭力笑了笑:“爹娘對我總是冷冷淡淡的,有時候在他們面前難過掉眼淚,會被訓斥為什麽只會哭。”
從那以後,她就學會強忍着不去掉眼淚。
沒有親密的夥伴,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總是孤零零的。
謝星搖輕輕吸一口氣,擡頭對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謝謝你。”
少年同她四目相對,忽而長睫輕顫。
再眨眼,一根瑩白細繩悄然浮現,驅散深夜暗色。
是結契繩。
猝不及防,謝星搖聽他道:“我從未将它看作臨時結契。”
她心口驀地跳了跳。
“從那日遞給你結契繩,我心中所想所念,便是締結契約。”
晏寒來說:“謝姑娘可知,于妖族而言,結契的意義?”
謝星搖眨眨眼:“是……彼此之間不離不棄,生死相随?”
暗夜裏,琥珀色的鳳眼柔和散開微光,平日裏冷冽的氣焰消散殆盡。
少年沉默着低頭,臉頰埋進她脖頸,開口時熱氣氤氲,生出絲絲縷縷的麻。
“結契代表,無論你是何人,無論發生何事——”
晏寒來說:“我只屬于你。”
他習慣了出言諷刺,一向不擅安慰人。
這是他最為直白的傾訴,篤定得毋庸置疑。
心跳又是極重地一顫,謝星搖再度感到眼眶上的熱潮。
在她眼前的是晏寒來。
性情別扭,卻會在她傷心難過時,變成小狐貍搖尾巴。
自尊心強得厲害,卻為她俯首,聲稱自己只屬于她。
他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她是什麽人,他一直都在。
這是最為極致的安慰。
夜風輕撫而過,謝星搖聽見他的呼吸。
仿佛能将她輕而易舉地化開,歷經苦難,卻溫柔至極。
讓人心甘情願為之沉迷。
伸手環住少年後頸,謝星搖小心翼翼,親親他微紅的耳朵:“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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